里爾克: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


賴內•馬利亞•里爾克(RainerMariaRilke1875~1926)奧地利詩人

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

里爾克

第一部

1

那兒立著一棵樹。哦純淨的超脫!

哦俄耳甫斯在歌唱!哦耳朵裡的大樹!

於是一切沉默下來。但即使沉默

其中仍有新的發展、暗示和變化現出。

寂靜的動物,來自獸窟和鳥巢,

被引出了明亮的無拘束的叢林;

原來它們不是由於機伶

不是由於恐懼使自己如此輕悄,

而是由於傾聽。咆哮,呼喊,叫喚

在它們心中渺不足道。那裡幾乎沒有

一間茅屋屋曾把這些領受,

卻從最模糊的慾望找到一個逋逃藪,

有一個進口,它的方柱在顫抖,——

那兒你為它們在聽覺裡造出了伽藍。

(1922年2月2-5日,穆佐,下同)

2

它幾乎是個少女,從豎琴與歌唱

這和諧的幸福中走出來

通過春之面紗閃現了光彩

並在我的耳中為自己造出一張床。

於是睡在我體內。於是一切是她的睡眠。

那永遠令我激賞的樹林,

那可感覺的遠方,被感覺的草坪

以及落在我自己身上的每一次驚羨。

她身上睡著這世界。歌唱的神,你何如

使她盡善盡美,以致她不願

首先醒來?看哪,她起立而又睡熟。

她將在何處亡故?哦你可聽得出

這個樂旨,就在你的歌聲銷歇之前?

她從我體內向何處沉沒?……幾乎是個少女……

3

神才做得到。但請告訴我

人怎能通過狹窄的豎琴跟他走?

他的感官是分裂的。在兩條心路

的交叉處沒有建廟為阿波羅。

正如你教導他,歌唱不是慾望,

不是爭取一件終於會得到的東西;

歌唱就是存在。對於神倒是很容易。

但吾人何是存在?而他何時又將

地球和星辰轉向吾人的生息?

青年人,它可不是你的愛情,即令

歌聲從你的嘴裡噴發出來,——學習

忘記你歌唱過,它已流逝一空。

在真實中歌唱,是另一種氣音。

一種有若無的氣音。神身上一縷吹拂。一陣風。

4

哦你們溫柔的,請不時走進

並非為你們而發的呼吸,

讓它為你的兩頰所瓜分,

它在你身後戰慄著,重新合而為一。

哦你們幸福的,哦你們神聖的,

你們似乎是心之濫觴。

矢之弓與矢之的,

你的微笑哭泣著永遠閃光。

別怕受苦,雖然沉重,

且把它交還大地去負載;

須知山也重,海也重。

即使是你們兒時所栽,那些樹木

也久已太重;你們背不起它們來。

但是微風……但是太空……

5

不豎任何紀念碑。且讓玫瑰

每年為他開一回。

因為這就是俄耳甫斯。他變形而為

這個和那個。我們不應為

別的名稱而操心。他一度而永遠

就是俄甫耳斯,如果他歌唱。他來了又走。

如果他時或比玫瑰花瓣

多活一兩天,又豈非太久?

哦他必須怎樣消逝才使你領略!

即使他本人也擔憂他活不長久。

由於他的語句已把當今超載,

你還沒有陪往的地方他已身臨。

豎琴的弦格並未絆住他的手。

他一面逾越一面順應。

6

他是今世人嗎?不,從兩界

長成了他寬廣的天性。

善於折彎柳條唯有識者,

他熟諳楊柳的根。

你上床的時候,別在桌上留下

麵包和牛奶;那將召引亡人——。

但是他,調遣鬼魂的巫術家,

在眼簾和溫柔垂顧之下卻可能

將他們的幻象攙入一切被觀看的實物;

而延胡索與芸香的咒語

對它是如此真實而又明顯相關。

沒有什麼能損壞它有效的形象;

不論來自墳墓還是來自住戶,

讓它去誇耀戒指,別針和水罐。

7

讚美吧,這就是一切!他是個註定

從事讚美的人,有如礦苗出自岩石

之沉默。他的心,哦一種為人無盡

流送葡萄酒的暫短的壓榨器。

灰塵裡的聲音對他從未失效,

當他感動於神的榜樣。

一切變成葡萄園,一切變成葡萄,

成熟於他多情的南方。

帝王陵寢裡的黴腐

不會譴責他的讚美訛誤,

也不會說諸神投下了陰影。

他是一名僕役留下來,

便把亡人的門扉大開

托盤裝著水果向他們致敬。

8

哀悼,那哭泣之泉的仙女,

只可消失在讚美的空間,

將我們的挫折守護,

泉水何其清澈,在同一塊山岩,

上面還是柵門和祭壇。——

看哪,圍繞她寧靜的雙肩

讓人覺得,她是最幼小的一員

在兄弟姊妹似的情緒中間。

歡悅懂事,渴望在懺悔,——

唯有哀悼還在學習;她以少女的柔荑

成夜數著那古老的邪魔。

但突然間,她還傾斜而笨拙地

舉起我們聲音的一個星座

在那未被她的呼吸所模糊的天際。

9

只有那在九泉之下

也舉起了豎琴的人,

才能摸索著報答

那無盡的美稱。

只有那和死者一起

吃過他們的罌粟的人,

才不會重新喪失

那最輕微的聲音。

即使池中倒影

常在我們眼前模糊:

也要認識這個映像。

正是在這雙重靈境

聲音才顯示出

永恆而慈祥。

10

向你,從未離開過我的情感

的你,我致敬,你古代的石槨,

為羅馬時代的歡悅山泉

如一首行吟歌曲似地流過。

或者另一些洞開的古墓,有如

一個快活睡醒的牧童

的眼睛(裡面為寧靜與蕁麻氣息所充注),

陶醉的蝴喋正從他們嗡嗡飛出;

向人們不再懷疑的許許多多,

我致敬,那許多再度張開的嘴唇,

它們已經知道,沉默意味著什麼。

我們可知道,朋友,還是不?

生死二者構成躊躇的時辰

標誌在人類的面部。

11

且看天。難道沒有星座叫“騎兵”?

既然這一座稀罕地使我們銘記:

這憑藉大地的驕傲。而第二座星,

則推動它把持它並由它托起。

生存的這種壯實性質

不就是這樣,被追逐而又被制抑?

道路和彎轉。觸一下確讓人得知。

新的距離。而兩者是一。

但它們是一嗎?或者兩者並

不想同走一條道路?

它們已不可名狀地隔著桌子和草坪。

連星宿的結合都把人欺。

且讓我們片刻間樂於

相信圖形。此亦足矣。

12

萬福,能把我們結合起來的精靈;

因為我們真正生活在圖形中間。

而時光在以碎步移行

傍著我們固有的白天。

不知我們實際的位置,

我們按照現實的關係行動。

觸鬚在將觸鬚感知,

空曠的遠方在承重……

純粹的緊張。哦諸力的樂曲!

每種干擾不都通過悠閒的措處

而為你所轉避?

農人即使憂慮而勞作,

當秧苗變成了夏禾,

他也從不伸手。是土地在送禮。

13

豐滿的蘋果,梨和香蕉,

醋栗……這一切用嘴訴說

死與生……我預料……

你會從一個孩子臉上讀到過,

當他品嚐它們的時候。這些來自遠方。

可到你嘴裡的卻徐緩而無以形容?

在另有話語的地方,妙趣發現在流動,

意外地從果肉裡獲得釋放。

大膽說吧,怎樣給蘋果命名。

這種甜味,它剛剛凝縮而稠密,

以便在輕輕建立的口福裡

變得清晰,覺醒而透明,

模稜兩可,陽光充足,渾身土氣,道道地地——!

哦經驗,感覺,歡樂——,碩大無匹!

14

我們同花朵、葡萄葉、果實交往。

它們說出的不僅是歲月的語言。

從黑暗中升起一種彩色的顯現

其中也許還有那肥化土壤

的死者之妨意在炫目。

它們所佔成分我們又知多少?

很久以來這就是它們的正道,

將其無代價的精髓印進了沃土。

現在只問:這樣做它們可高興?……

這枚果實,辛苦奴隸的一件作物,

團成球向我們滾來,可是趕往它的主人?

它們可是主人,就長睡在根部,

並從其豐盈中向我們慨允

沉默膂力與親吻的這個雜種?

15

等著吧……其味無窮,、……已四下飄忽,、。

……只有少許音樂,一次頓足,一次吟哦——:

少女們,你們溫情,少女們,你們沉默,

請為被品賞的水果的滋味翩翩起舞!

跳桔舞吧。誰能忘記它們,

忘記它們怎樣在自身溺斃

以防變甜。你們享有了它們。

它們鮮美地向你們皈依。

跳桔舞吧。更溫情的風景,

請將它從你們身中扔出,好讓成熟的那個

粲然於故園的微風之中!發紅了,剝去皮

香氣一陣又一陣。建立起血緣之親

同無辜的、不願被剝掉的果殼,

同充滿幸福者的汁液!

16

你,我的朋友,是孤單的,只因……

我們用語言和指示

使自己逐漸通曉這人世,

也許是它最薄弱、最危險的部分。

誰用手指指過一種氣味?——

那些威脅過我們的力量

你固然感覺到許多……你認識死亡,

你在咒語面前不勝狼狽。

看吧,此之謂共同承受

七拼八湊,彷彿它是全部。

幫助你,將是很難的。首先:望勿

把我載在你心裡。怕我長得太急。

但願我牽著我的主的手,

說道:這裡。這是以掃披著毛皮。

17

最下面,亂成一團,

生機由此升現,

是古老的根部,隱藏的泉源,

人們得未曾見。

衝鋒盔和獵手號角,

白髯翁的警句,

兄弟鬩牆的英豪,

琵琶似的婦女 ``````

枝椏擠著枝椏,

沒有一根舒展擺盪``````

有一根!哦在上爬``````在上爬``````

可它們依然會折斷。

正上面這一根竟然

彎成了豎琴模樣。

18

主啊,你可聽見新事物

在轟隆在顫動?

報道者紛然而至,

把它們一味推崇。

沒有一次傾聽安全

留存在這震盪鼓譟之中,

可那機器部件

而今還要求讚頌。

看哪,看那機器:

它們怎樣旋轉怎樣報復

又怎樣把我們損害並玷汙。

即使它的力量從我們獲得,

就讓它心平氣和

發動吧併為我們服役。

19

儘管世界變化匆匆

有如白雲蒼狗,

所有圓滿事物一同

復歸於太古。

在變化與運行之上,

更寬廣更放任,

你的初歌在繼續唱,

彈奏豎琴的神。

苦難未被認識,

愛情未被學習,

在死亡中從我們遠離

的一切亦未露出本相。

唯有大地上的歌詩

被尊崇被頌揚。

20

可是,主啊,請說,我拿什麼向你奉獻,

你教生物用耳朵的主?——

拿我的記憶;一個春天,

它的黃昏,在俄國——,一匹馬駒……

從村莊向這邊孤零零來了那白馬,

前面的足械拴上了木樁,

以便孤零零在草原上過夜;

它的鬈鬣又是怎樣

以豪放的節拍拍打頸項,

一旦奔馳被粗暴地阻攔。

駿馬熱血的源泉怎樣在噴放!

它感觸到遠方,那是當然!

它歌唱它傾聽——,你的傳奇始末

被封閉在它身上。

它的形象就是我的供果。

21

春天又來了。土地

像個懂詩的小孩;

許多,哦許許多多……為了長久學習

的勞累她獲得了獎牌。

她的老師是嚴格的。我們愛好

老人的鬚髯白如雪。

現在我們要問:綠的怎麼叫,

藍的怎麼叫:她瞭解,她瞭解!

土地,放了假的土地,你真幸福,

和孩子們一直耍吧。我們要捉住你,

快活的土地。最快活的才會成功。

哦,老師教給她的,多不勝數,

還有印在根部和長長的

棘手的莖部的一切:她在吟誦,在吟誦!

22

我們是原動力。

但把時間的腳步,

視作小事細故

在永久的持續裡。

所有匆匆而去者

均如雲煙過眼;

那戀戀不捨者

在將我們奉獻。

孩子們,哦別把勇氣

拋向試驗飛翔,

拋進了速度。

萬物在休息:

暗與光,

花與書。

23

哦正是那時,當飛行

不再為了自己的原故

攀向天宇之靜穆

而滿足於本身,

以便在明亮的側影中,

作為成功的器械,

扮演風之愛寵,

穩健,梟娜,搖曳,——

正當一個純正的去向

勝過幼稚的驕傲

傲於不斷成長的機械,

那人已接近遠方,

將為錦標所傾倒,

而成為他所孤獨飛抵的一切。

24

難道我們應當擯棄我們古老的朋友,

偉大的從不招搖的諸神,只因我們

嚴格磨練的硬鋼對他們並不相投,

或者應當忽然在一張地圖上把他們找尋?

這些強有力的朋友們,他們劫持

我們的死者,卻從不靠攏我們的車輪。

我們已經遠遠推開我們的盛筵——,我們的浴盆,

而對於我們久已太遲的他們的信使

我們總還趕得上。更其孤零零

全然彼此相依,並不彼此相識,

我們不再走小路作為美麗的迷徑,

而是作為直線。唯有在汽鍋中還燃熾

往昔之火,並舉起越來越大

的鐵錘。但我們像鳧水人力氣每況愈下。

25

你,我認識你,像一朵不知名的花,

我想再一次記起你,把你指給他們看,

可你,你已經被人摘掐——

抑制不住的叫喊之美麗的女遊伴。

先是舞女,她突然停住猶疑不定

的身體,彷彿她的青春被注入了古銅;

悲嘆著,潛聽著——。是的,從那些達官貴人

她的音樂落入變化了的心胸。

疾病臨近了。已為陰影所侵襲,

血液暗淡地湧流著,卻暫時帶著嫌疑,

湧向了它天然的新春。

一而再,為黑暗與沉淪所掣肘,

它在塵世閃耀著。直到猛烈的敲叩

走進了廢然而開的門。

26

但你,神聖的你,最後還在響的你,

一旦為成群被鄙棄的狂婦所襲擊,

便以和聲蓋過了她們的叫囂,你美麗的,

你薰陶人心的演奏從破壞者中間升起。

她們一個也不能破壞你的頭顱和豎琴

不管她們如何憤怒扭打,而且她們猛投

到你心坎的尖利的石頭

對你將變得太軟,並天生能夠傾聽。

最後她們為復仇心嗾使,把你打得稀爛,

當時你的音響還逗留在岩石和獅子體內

在樹木和鳥群中間,你現在還在那兒詠歎。

哦你消失了的神!你無盡的痕跡!

只因敵意最後猛然把你支配,

我們作為自然的嘴巴,現在還聽得見你。

綠原 譯

第二部

呼吸,你——不可見的詩!

始終為謀求自己的存在

而純粹被交換的宇宙空間。平衡,

我在其中律動地發生。

唯一的波浪,

我是它漸漸的海;

一切可能的海,你最儉約——

贏得空間。

這些空間場曾經有多少

在我身內。有些風

像我的子嗣。

你可認識我,風兒,你滿載一度屬我的場位?

你,我的言語的

一度光滑的樹皮,樹拱和樹葉。

如有時一揮而就的畫稿

留下大師真實的筆觸:

明鏡也常常收容微笑,

少女的微笑聖潔而獨特,

每逢此間嘗試晨妝,

獨自,或就著服侍的燭光。

爾後,只有一個鏡像

沒人純真笑靨的呼吸。

煙炱的壁爐餘火綿延,

雙目一度把什麼窺入:

生命的目光,已永遠失落。

啊,誰識得大地的損失?

只有他,依然以讚美的歌聲

歌唱回全中重生的心。

明鏡:人們從未熟諳地描繪,

你們本質裡是什麼。

你們就像時間的間隙——

佈滿純粹的篩眼。

你們,空空大廳的揮霍者,

破曉時分,像遙遠的樹林……

像一隻十六叉角的鹿,

枝形燈穿過你們的禁苑。

你們偶爾映滿畫面。

有些似乎已進人你們。

有些被你們含羞遣散。

可是最美的那個會留駐,直到

清晰消溶的那喀索斯

在彼端嵌人她已被收容的臉龐。

哦,這就是那個烏有之獸。

她們不瞭解它,卻始終愛它——

它的行走,姿勢和脖頸,

還有它那寂靜的目光。

它固然不存在。卻因為她們愛它,

就有了純淨的獸。她們總是

留下空間。在保留的清晰空間裡,

它輕輕抬起頭,幾乎不必存在。

他們飼養它不用穀粒,

總是隻用或然性,它應在。

這或然性賦予它如此強力,

使它從前額長出一隻角。獨角。

潔白的獸走近一位處女——

映在銀鏡中,映在她心中。

銀蓮花的肌腱次第開拓

草原之晨,

直到嘹亮重霄的復調之光

源人花的懷腹,

湧入無限承納的緊張肌腱

那沉靜的花星之中,

花的肌腱,有時如此沉溺於充盈,

日落的休止暗示

幾乎不能歸還給你

綻放的疾速返歸的花瓣:

你,多少時空的力和決心!

我們強者,我們延續更久。

但何時,在一切生命的哪一環,

我們最終敞開並承納?

玫瑰,你花中之王,在古代

你是有單層花瓣的花萼。

可在我們眼裡,你豐盈繁複,

是花,是不可窮盡的對象。

你富饒,你好似層層衣衫

裹著純光構成的身軀;

可你的片片花瓣同時是

任何裝束的迴避和否棄。

幾百年以來,你的芳香

為我們喚來它更甜美的名稱;

它突然像榮耀瀰漫空中。

可是,我們不會稱呼它,——

我們猜……我們從可以召回的時辰

求得記憶,記憶轉向它。

花兒,你們終歸與調理之手相親,

(古往今來的少女之手)

你們常把鋪滿花園的桌面,

憔悴並帶有輕微的傷痕,

期待著水,讓你們從蒞臨的死亡中

再一次復甦——,此刻

你們又被提升到感覺的手指

那湧動的兩極之間,

手指擅長撫慰,超出你們的預料,

你們輕鬆了,當你們在水罐重逢,

漸漸清涼,釋放出少女的溫暖——

像懺悔,像混濁的作踐的罪孽,

被採擷之罪,以此重建關聯——

與你們開放時所感激的少女之手。

你們寥寥無幾,昔日童年的遊伴

在都市散步的花園;那時候

我們怎樣相適,彼此暗暗喜歡,

像配有銘語帶的羊羔,

我們默默交談。假如有一次歡樂,

它不屬於某個人。它屬於誰?

它怎樣消逝在過往的行人之中、

在漫長歲月的憂慮之中。

車輛駛過我們周圍,漠不關情。

房屋堅固地圍繞我們,卻是幻境,

誰也不認識我們。天地間什麼是真?

沒有。只有皮球。它們壯麗的孤線。

也沒有孩童……但有時有一個,

啊,正在消逝的一個,迎向墜落的球。

(悼念埃貢·封·里爾克)

審判者,切莫誇耀刑法可以減免,

或鐵迦不再鎖住脖子。

沒有一問心被提升,因為蓄意的寬容之痙攣

不過較溫和地扭曲你們。

心靈累世的收穫,斷頭臺

復又生還,像童子贈還

舊歲的生日玩具。真正寬容的神

當別樣進人純淨崇高的心,

雷神般敞開的心。他挾威勢而來,

光芒四射,保眾神一樣存在。

勝過吹送平穩巨船的大風。

不亞於隱秘而輕悄的感應,

它默默在內心贏得我們,

像悄悄遊戲的孩子出自無限的交歡。

只要機器竟然有主見,不聽使喚。

它就對一切成果構成威脅。

它鑿巖根粗獷,致力更果敢的建設,

榮耀的手,別再炫耀更美麗的延宕。

它從不鬆懈。我們以後難以解脫一次,

譬如加油時,它在沉寂的工廠屬於自己。

它就是生活。自信能活得最好,

以同樣的決心統治,創造,毀滅。

但生存依然那樣神奇;一百個地方,

它仍是本源。純真力量的遊戲,

不願拜倒的人民這些力量無緣。

言語仍娓娓道向不可言喻的事物……

在無用的空間,音樂,常新的音樂,

用最震盪的岩石建造自己神化的棲居。

十一

不厭征服的人,自從你恪守追獵,

嚴密的死亡規則,某些已悄然形成;

更甚於陷阱和漁網,我知你,一片風帆,

人們將你垂掛在喀斯特溶洞裡。

悄悄見你於洞中,彷彿你是一面

頌揚和平的旗幟。可隨後:奴僕掀動

你的邊緣,黑夜從洞中拋出一串鴿子,

蒼白而眩暈,拋人光明……

但這也合理。

讓任何憐憫的嘆息遠離觀望者,

不只遠離獵人,他警醒,

靠行動完成正該做的事。

殺戮是我們遊移的悲哀的一種形態……

凡是發生於我們自身的

在增慢的精神中是純粹的。

十二

祝願變化吧。哦,傾心於火焰吧,

一個物在火中脫離你,它炫耀變形;

那運籌的靈精通塵世,

在形象旋擺中,它最愛轉折點。

封閉於停駐之中的,已是凝固物;

庇護於尋常的空朦,竟以為平安?

稍待,最堅固的一個自遠方警告

堅固物。慘哉:不在場的鐘錘高懸!

誰似源泉湧動,認知認出誰

帶他欣喜地穿過愉悅受造物,

它總是以開端結束,以終結開始。

每個幸福的空間乃分離之子孫,

它們驚奇地穿越它。自從變形的

達佛涅有月掛的感覺.她願你化為風。

十三

你須領先於一切離別,彷彿他們

全在你身後,像剛剛逝去的冬天。

因為許多冬天中有一個無盡的冬天,

使你過冬之心終究捱過。

作項長死於歐律狄刻心裡,

更歌唱,更讚美,返歸純粹的關聯。

在這裡,在近者中間,在殘酒的國度,

你須是鳴響的杯盞,曾在鳴響中破碎。

你須是,並須知非在之條件,

及你內心震盪的無限根基。

好圓滿完成它們,這唯一的一次。

欣喜地,你須把自己計人完滿的大自然

那已經耗蝕的,黴爛和啞寂的蘊藏,

難以言喻的總和,並抹去計數。

十四

觀花吧,這些效忠塵世的花兒,

我們賜予命運,從命運的邊緣——

可是誰知道!若它們懊悔枯萎,

這懊悔該我們承擔。

萬物欲飄揚。可我們四處逡巡,

像鎮紙壓住一切,陶醉於穩重;

哦,做事物的老師,我們何其苛刻,

因為它們固守永恆的童年。

誰若將事物用人心靈的睡眠,

伴它們深睡:哦,翌日煥然一新,

他輕鬆地從共同的深度中回來。

或許他依然長眠;它們開花,

讚美皈依者,如今像您的物一樣,

像一切沉靜的姐妹,在原野的風中。

十五

哦,你,泉之口,你,贈予之口,

無窮地傾訴一句話,純淨;

你,大理石面罩,矇住泉水

流淌的面孔。古渠的源頭

深藏不露。古渠流過墓地,

從遙遠的亞平寧山麓

捎來你的話語,於是話語

沿著你頜下的蒼老

汩汩注人眼前的水池。

這裡睡臥的大理石耳朵。

你時時刻刻向它傾訴。

大地的耳朵。大地就這樣

自言自語。插入一隻水罐,

它以為你打斷了它的話頭。

十六

一再被我們割裂。

此神是康復之地。

我們鋒利,因為我們求知,

他卻愉悅而四散。

就連純淨的貢品,

若是自由的終結,

他也漠然拒斥,

不納人他的世界。

唯有死者啜飲

我們在此間聞出的泉源,

當此神向他,向死者默默招手。

唯有喧闐供我們受用。

羊羔渴求自己的響鈴,

因天性更沉靜。

十七

在哪裡,在哪些幸福水長年澆灌的花園,

在哪些樹上,從哪些花瓣飄散的花萼,

奇異的慰藉之果正在成熟?

這些珍貴的果實,你或許尋到一枚,

在你那被踐踏的貧困之原野。一邊又一遇,

你感到驚訝,為果實的碩大和完滿。

為果皮的柔軟,你驚訝,鳥兒的輕率,

地下蟲子的爐忌居然放過它。

難道真有這樣的樹,天使飛臨,

隱身的園丁從容培植,故如此稀罕,

它們不屬於我們,卻承載我們?

我們,幻影和幽靈,從未有此能力,

靠我們倉促成熟隨即枯萎的作為,

撓亂那些沉著的夏天的鎮定?

十八

舞女:哦,一切流逝

你置入代序:你怎樣呈現。

臨終的旋轉。這動之樹,

怎能不囊括搖曳而成的四季?

你先前的搖曳環樹翻飛,

靜之樹冠怎能不轉眼開花?

而靜之上空。怕不是陽光,夏天,溫暖,

從你發出的無窮溫暖?

可它也結果,它結果,你的銷魂樹。

這不是平靜的果實:水罐,

繪有成熟中的條紋,更成熟的花瓶?

而在圖案上:不曾留下一道花紋,

那是你幽暗的眉鋒

飛筆描在自己轉捩的內壁上?

十九

受寵的黃金安居在銀行某個地方,

擺出一副跟千萬人親密的模樣。

可那個盲目的乞丐竟讓銅幣看輕,

像一個失落之處,櫥櫃下塵封的角落。

沿街的商店就像是金錢的家,

金錢打扮成綢緞,丁香和毛皮。

金錢都有呼吸,不管睡與醒,

唯獨他,沉默者,處於呼吸的間歇。

哦,這始終張開的手,夜裡多想閉合。

明朝命運不會放過它,日復一日

讓它伸出去:蒼白,艱辛,無限脆弱。

或許最終有一個旁觀者為之驚歎,

理解並讚美它持久的存在。

唯歌者能訴說。唯神靈能傾聽。

二十

星辰之間,多遙遠;但不知多遙遠,

見於世間眾生。

一個人,譬如一個孩子……與鄰人,第二者,

哦,不可思議的距離。

命運大概以在者時間內估量我們,

給我們陌生的感覺;

你想,單單少女與情人竟有多少間隔,

她愛他卻又規避。

萬物皆遙遠,圓從未完結。

你看喜氣洋洋的餐桌上,

盤中魚面目奇異。

魚不會說話……人曾經斷言。誰知道?

誰敢說絕無此地:人之語

或是闕如的魚語?

二十一

歌唱花園吧,我的心,你不認識的花園;

像注入玻璃的花園,清晰,不可企及。

欣喜地歌唱吧,讚美吧,無與倫比,

伊斯法罕或設拉子的泉水和玫瑰。

請昭示,我的心,你永不離棄它們;

它們愛你——它們正在成熟的無花果;

你與它們的風兒交際,

花枝間的風兒似已升格,有了形影。

避免這個偏見——缺陷伴隨著

這已經生成的決心:存在!

絲線,你已參入織物。

無論你內心融進哪一個圖案

(即或是苦難生存的一個因子),

如是觀,這就是完整而榮耀的絲毯!

二十二

哦,休管命運:我們的存在

那輝煌的豐盛漫溢於公園;

或化為男人雕像,挺立於

高高官門的兩端,陽臺之下!

哦,這銅鐘,它的鐘舌日日撞擊它,

抗逆沉悶的尋常日子。

或者那一個,在凱爾奈克,圓柱,圓柱,

幾乎捱過了永恆的神廟。

今天,同樣的豐盈不過還匆匆

鼓盪而去,從水平的黃色的晝

到被眩目的燈光誇張的夜。

但狂奔在瓦解,因不下任何痕跡。

掠過空中的曲線和驅車的曲線,

或許無一枉費。但只屬臆想。

二十三

呼喚我,在你眾多時刻的那一刻,

它用你作對永無休止;

它乞求,像狗臉一般貼近,

卻總是轉身而去,

償若你以為終於抓住它。

你就這樣一再被剝蝕。

我們自由。我們本以為

在那裡被迎候,結果被放逐。

我們惶然期求中止,

有時,我們對古老的太年青,

對從未存在的又太蒼老。

仍然讚美,這才是我們的本份,

因為我們是,呵,危險之樹枝,

斧斤和甜美,這危險在成熟。

二十四

哦,這常新的樂趣:從鬆散的泥土創始!

幾乎無人幫助最初的冒險者。

但城市終究誕生在幸福的海灣,

水和油終究盛滿了陶罐。

眾神剛剛脫出我們大膽的籌劃,

旋即毀滅於怏怏不樂的命運。

但他們是不朽的。瞧,我們允許

聆聽那一位,他最終滿足我們。

我們,歷經數千年的一族:一代代父母,

越來越充實於未來的孩子,

總有一天,他必超越並震撼我們。

我們,無止境的探險者,我們有幾多光陰!

唯有緘默的死知道,我們是什麼,

它總是賺得什麼,若它借予我們。

二十五

你聽,你已經聽見最早的釘耙

平整土地;又是這人類的節拍

穿透了堅實的早春大地

屏息的寂靜。那即將來臨的,

你覺得新鮮。那早已來過多次的,

你覺得它走來,又煥然一新。

總是希望得到,你從不

佔有她。是她佔有你。

就連經冬的橡樹葉

暮靄裡也顯出未來的褐色。

微風有時發出一個信號。

黑色灌木叢。可是河灘上

堆積的肥料黑得更濃實。

每個流逝的時辰變得更年輕。

二十六

小鳥的啼鳴令我們銷魂……

某一聲一次玉成的呼喚。

可是在野外遊戲的孩子

已呼喚而去,掠過真實的呼喚。

呼喚偶然。他們把自己

尖叫的楔子打人空隙,

這宇宙的空隙(極樂的啼鳴

進人宇宙,如人入夢境)。

嗚呼,我們在何處?益發自由,

我們像斷線的風箏飛向半空,

大風撕裂笑聲,留片片殘痕。

整飭呼喚者吧,歌唱之神!

讓他們在呼嘯中醒來並承載,

像激流承載頭顱和古琴。

二十七

真有時間嗎,毀滅性的時間?

安息的山上,城堡何時摧毀?

這顆心,無限屬於眾神,

造物主何時施予強暴?

我們真是這般懦弱,

如我們的真象,命運欲揭穿?

深深的童年,允諾的童年,

終將在根部歸於沉寂?

呵,逝性之幽靈

恍若一縷輕煙

穿透無猜的感受者。

我們本是過客,

在恆常之力的境域

卻充當神的習俗。

二十八

哦,來吧,去吧,你幾乎仍是孩童,

請為某個瞬間,把舞蹈形象

充實為那一個舞蹈的純粹星座,

我們在其中逝性地超越自然。

遲滯調理的自然。因為當初那形象

只隨諦聽而動,當奧爾弗斯歌唱。

你當初還是從那時移來的舞者,

並略感詫異,當一棵大樹

久久思忖:憑聆聽與你同行。

你還知道那個位置——

琴聲響起;聞所未聞的中心。

你為它嘗試優美的舞步,

希望終將把步子和麵孔

轉向朋友極樂的慶典。

二十九

許多遠方之沉寂的朋友,請感覺,

你的呼吸仍怎樣拓展空間。

在昏暗的鐘座的拱影裡,

讓自己鳴響嗎,那耗蝕你的

靠這份供奉日益強大。

且讓你自己參與轉化。

什麼是你最痛苦的經驗?

若嘗得飲之苦,就化為酒吧。

在如此充盈的今夜,你應是

感覺的十字路口的神力,

感覺奇異交遇的意義。

如若塵世將你遺忘,

對沉靜的大地說:我流動。

對迅疾的流水言:我在。

林克 譯

詩人自注

——關於“致奧而弗斯的十四行詩”

第一部

第十首:第二段追憶Arles附近古老而著名的Allycamps公墓,《布里格隨筆》也以此為題材。

第十六首:這首詩是寫給一隻狗的。以”我主地手”建立了與貝爾弗斯的關係,他在此充當詩人之“主”。詩人想牽來這隻手,讓它也為狗祝福——鑑於狗的無限同情和傾心。幾乎像以掃一樣(參閱《創世記》第二十七章有關雅各的記述),狗長毛也只是為了在自己心中分得一份不該得到的遺產:包含痛苦和幸福的整個人的存在。

第二十一首:對我而言,這首短小的春天之歌似乎相當於一支令人驚歎的舞曲的一註解”。那是在Ronda的小修道院(西班牙南部),我聽見唱詩班的孩子在晨禱時唱它。孩子們始終合著舞蹈的節拍,在三角鐵和鈴鼓的伴奏下,演唱一段我不熟悉的歌詞。

第二十五首:致薇拉。

第二部

第四首:獨角獸具有古老的、在中世紀一直備受推崇的貞節含義:據說它(對於凡夫俗子是非存在物)一旦出現,它就在處女為它捧著的“銀鏡”中(見十五世紀的壁毯),也在“她心中”,亦如在第二個同樣純淨、同樣隱秘的鏡子中。

第六首:古代的玫瑰(Eglantine)只有單層花瓣,呈紅黃色,像燃燒的火焰。至今它仍開放在這裡(Wallis)的個別花園裡。

第十一首;涉及古老的捕獵方式,在某些喀斯特地區,獵人把帆布慢慢放進溶洞,以一種獨特的方式突然翻動帆布,當白得出奇的溶洞鴿受到驚嚇,從地下的棲身處倉惶飛出時,就會被獵人射死。

第二十三首:致讀者。

第二十五首:與第一部(第二十一首)孩子們的春天之歌相對應。

第二十八首:致薇拉。

第二十九首:致薇拉的一個朋友。

R·M·里爾克

林克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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