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文化的思考

樂黛雲:關於中國文化面向世界的幾點思考

這是我八十一歲時的第一次講座。80歲以後,覺得人自由多了,不用考慮升職和怎麼被評論,輿論等都可忽略不記,講自己願講的。我們有句古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意思是人在越接近死亡時所說的話就越真誠,是內心想講的,沒有畏懼,我對此深有體會。

今天,講下我對中國文化面向世界地思考,非常重要,應該與大家一起討論。

聲音不同才會繁榮……

文化與文化相處,根本是對話。對話是面對面,並非以前那樣要統一思想,我把你覆蓋、同化。這種“狹義”在國內挺嚴重,“立論者”很少去尊重別人的思想。

第一個問題講出來可能要捱罵,我很不贊成提倡軟實力。不該把出發點放在軟實力上,而應有別的說法,比如提倡文化的影響力。我覺得文化影響力要比說軟實力好些,軟實力由美國約瑟夫•奈(生於1937年,哈佛大學教授,曾任卡特政府助理國務卿、克林頓政府國家情報委員會主席)提出,指國家通過內在吸引力在國際上獲得利益的能力,可得到自身利益,而文化吸引力是其中重要組成部分。軟實力是以征服別人、獲取私利為目的的,披上偽裝。極力膨脹自己的文化和軟實力,是為壓制其他文化可能產生的吸引力,認為對方是威脅,特別對中國注意。其結果是精神殖民,用他們的文化和思想來指引,對全球文化實施單邊統治。這是美國提倡發展軟實力的根本理由和考量。

我們要不要也跟在後面發展軟實力,與他競爭,需要嗎?我的回答是否定的。不管怎麼說,我們該與美國出發點不同,走不同的路。中國文化面向世界的出發點和美國不一樣,不壓制其他文化,也不單方面灌輸中國文化,更不著眼於宣揚實力,說偉大。人類的最大利益是世界文化多元共生,不同文化一起共存,中國應參與到正形成的世界多元文化格局中。

中國文化提倡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不同因素聚在一起互相比拼,可生出新事物,而把一樣的加在一起就無法發展,等於拋棄難以為繼。這是中國文化的根本基因。早在公元前7世紀伯陽父(史伯)同鄭桓公談論政局,就提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討論和與同。最後由孔子總結出來,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這是我們從古到今流傳於世的根,所以不能拋掉同與和而去追逐軟實力,去苟同單邊文化那一套。

文化與文化相處,根本是對話。對話是面對面,而並非以前那樣要統一思想,我把你覆蓋、同化。這在國內挺嚴重,很少尊重別人的思想,常用自己的去覆蓋別人的,回想文化大革命提倡五個統一,統一領導、統一思想、統一意志、統一輿論、統一行動,若如此貫徹就沒生機了,大家都一樣沒東西可發展,還有什麼出現?中國創造為什麼現在發展很慢,統一就是一個重要因素,新思想萌芽受到弱視。所以,對話要承認差異,如切如磋,總有摩擦,如琢如磨,總互相琢磨。

給大家講個故事,晏嬰見齊王,齊王誇獎他身邊的梁丘據,說梁丘據很好,我說什麼他就說什麼,我想做什麼他就按意圖去做,非常和諧。後來晏嬰說,這哪叫和,永遠跟著你去做有什麼意思?今天社會就有這種問題,高層往往聽不到底層聲音,因為都被梁丘據過濾,他們不但說還加油加醋順杆爬,越爬越高或抬轎子,把領導的思想硬抬頭,然後和真正民意產生隔閡。這樣人很壞事,上層英明、百姓一般也很聰明,可就是梁丘據式的人使得下面意志不能上達,形成互相欺瞞,你說好、他說好、大家都說好,沒有真實呈現。自古以來,對對話地理解就是面對面,而不是覆蓋,要有不同聲音,然後才有文化繁榮。

我們今天面向世界的出發點不是精神殖民,而是通過對話讓不同文化根據自己的基因和現代結合,為解決共同難題做貢獻。

對於軟實力我這樣考慮,是要加強我沒什麼反對,可這不是發出點、不是本意,也不是核心口號。

文化面向世界的核心是貢獻中國新思想

西方說中國學者有才氣,多指以前的人,上世紀30年代馮友蘭那代,以後的他們都看不上,認為中國沒出現能拿出理論在世界上站得住的學者。

我們用什麼面向世界,到底想要什麼,要向世界奉獻什麼?到時代廣場做廣告,搞場精彩的演出或者時裝展覽,都可以,且也合乎中國利益,然而到底這是不是中國文化要面向世界的核心?我現在有些想法,與別人不完全一致。

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曾斷言——中國不會成為世界大國,沒什麼可怕,因為其沒有獨立足以影響世界的思想,經濟發展不可怕,再發達也是歐美的製造廠。

我們怎麼看這問題?今天的學術研究,很多都是用西方的概念和觀念,西方對中國的研究,很少尊重中國的當代文化。他們說好的多是指中國古代的文化,看不上當代文化。他們說中國學者有才氣、有文藝,多指以前上世紀30年代馮友蘭那代,以後的他們都看不上,認為中國沒出現能拿出理論在世界上站得住的學者。

21世紀,由於中國學者努力,正產生些中國新思想並引起世界性振動,得到認同,當然,還不多。

比如,李澤厚是當代重要學者,他認為中國美學根本原則是陶冶性情,講究人性心理,抵制人變成物、變成追求功利的人,注重培養性情。今天的物化功利已到了難以控制,用來抵抗物化審美該是重要的文化遺產。現在的審美文化變得物質化,總是談文化產業,文化搭臺、經濟唱戲,中國文化重在教導怎麼做人和生活,而不是追求錢。

李澤厚提出情本體,引起西方學者共鳴。西方自文藝復興後主講理性,可中國講的是情理,有情有理,用情理代替純理性。中國的情理和西方的理性怎麼結合,怎麼帶來審美,是陶冶性情、重返道德重要的一個方面。

怎樣才能恢復到原來的審美文化,是我們面前的很大問題,我認為中國中青年學者在這方面地突破會引起世界重視。我很傷心,總說道德如何落後、如何叫人嫌棄,可又有誰真正做了些改變道德淪喪的事。我們需要理論崛起,李澤厚的情本位理論是個不錯的開始。

另外,中國學者提出天下體系理論。帝國理論是歐美對外政策的基礎,帶來三個世紀戰爭災難,已無路可走,此時趙汀陽教授提出天下和帝國體系。他所著《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認為應該把目光從民族國家利益至上轉向天下理論,把天下看成至大無外。這種理想從天下諸侯國到家,由大到小,從大角度思考各個城市和諧相處都是天下一部分,有可能互相理解,也就排除不可逾越的民族觀念,而這正是我們今天所渴求的。天下體系逐漸為人所知,在國外引起轟動。

中方和西方學者共同研究,既不是中向西學、也不是西向我們學,而是中西文化在互補基礎上向前發展。

文化交流需要對他人文化有同情地瞭解

林語堂有寬容通達的人生觀和獨立思考,以及其匯通東西文化的寬闊視野。他的一生,創造出至今無人企及的中西跨文化交流實績。

我們用什麼態度來面向世界?多少年沒有正確判斷,要麼奉迎稱西方有的中國也有,要麼根本不相來往,西方與中國沒關係。做比較時很多人罵,說沒什麼可比,真正瞭解中國的只有中國人,與外國人講國人的東西沒用,反對比較,至今多人仍持這態度。

關於態度,先了解自己並充滿熱愛,如果不熱愛自己那還宣傳什麼?面向世界還幹什麼?所以,主要是對自己有種自覺,而且要對他人有種同情地瞭解,現在人就認為中國特別好,西方根本不值一提。

我給大家舉個例子。林語堂1935年用英文寫了《吾國與吾民》(英文名為《My Country and My People》),非常暢銷,深受美國人喜愛,曾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珍珠(Pearl Buck,1892年出生,1973年逝世,美國作家,193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稱讚。賽珍珠認為《吾國與吾民》是迄今為止最真實、深刻、完備、重要的中國著作,值得參照的是它由位現代中國人所著,其根基深深紮在過去果實卻結在今天。

1938年,林語堂又出版了《生活的藝術》(英文原名《The Importance of Living》),描述中國人怎麼生活。該書一出版就引起轟動,成為美國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不是一次,持續了52個星期,很受歡迎。這本書在美國重印40多次,被翻譯成10多種不同文字,直到今天其仍具很大影響力。

七十多年過去中國經濟實力已大大超過三十年代,但為什麼直到今天還沒出現可和林語堂(指《吾國與吾民》和《生活的藝術》)相媲美的作品?中國人的沒一本可以取代他。我想可能有如下幾個原因——

首先,他對中國文化有相當深刻地瞭解,而且熱愛,能捕捉到某些精彩畫面,以簡單易懂的形式傳達給西方讀者。林語堂不像錢鍾書那樣文化根底很淺,出生於基督教牧師家庭,後來就讀於上海教會大學聖約翰大學,但他勤於學習、努力實踐,不僅用英文寫《中國的智慧》、《孔子的智慧》、《老子的智慧》等,而且直接將中文翻譯成英文,比如陶淵明的《古文小品》,蘇東坡的《東坡詩文選》、沈復的《浮生六記》、鄭板橋的《板橋家書》、劉鶚的《老殘遊記》等,翻譯得特別好。他熱愛中國文學,瞭解中國文學。

第二,因為出生於牧師家庭他經常和外國人來往,成為朋友,比較瞭解周圍的人,知道他們喜歡什麼,更理解他們的文化趣味,能夠將心比心的針對不同文化差異,而不是向西方灌輸或宣傳,更不是炫耀。林語堂把外國人當朋友,同情地瞭解。

第三,林語堂用和平心態、自由精神、傑出的文學才能從容自若地娓娓道來,特別易被接受。在選題方面,大至宇宙、小至蒼蠅都可成為他的東西,廣泛包容。

他的文體與高調、鬥爭、急躁的啟蒙文體風格形成尖銳對比。到今天為止,我們對外或對內宣傳都過激,甚至是那種紅衛兵似地激昂慷慨,別人不愛你的再說有什麼用?我覺得應該學習林語堂的心態。

最後,他的出發點有堅定的跨文化思想基礎。

他從聖約翰大學本科畢業後到清華大學,獲得半額獎學金又去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學習。吳宓和梅光迪都是他同學,林語堂深受其影響,認為理想的生活應該是中西互補。這常受到批判,比如被魯迅罵,但我覺得林語堂是對的,既要努力工作、又要盡情享受。

林語堂40歲時寫了《我的話•雜說》五則聯語,既總結過去也樹立了人生準則,表達人生態度。

道理參透是幽默,性靈解脫有文章。

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

對面只有知心友,兩旁俱無礙目人。

胸中自有青山在,何必隨人看桃花?

領現在可行之樂,補平生未讀之書。

大概意思是,我兩隻腳一隻在東、一個在西,對面是知心朋友、兩旁人不妨礙我的眼睛,不會不順眼,現在能快樂就要充分領略,沒有書讀要儘量補足。所以,林語堂的生活特別逍遙、平實。

他有寬容通達的人生觀和獨立思考,以及匯通東西文化的寬闊視野。林語堂的一生,正是在這基礎上創造出至今無人企及的中西跨文化交流實績。

文化交融是互相選擇不需灌輸

文化交融是雙方地選擇。可我們過總把中國認為最好吃的,不管你吃辣還是吃鹹都塞給你。選擇應該是雙方共同的,而不是給人家安排什麼讓他們吃,這使文化走出去產生障礙。

文化是多方面的,除文學藝術還包含生活方式等。中國人與外國人在一起,價值觀體系、傳統和信仰等都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同視角,不可能以偏概全。

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產生影響,存在共鳴很重要。也許他們對中國文化不瞭解,也沒認真研究,可是有共鳴,產生靈感,比如通過伏爾泰、龐德等人,他們不是漢學家甚至不懂漢語,可藉助些知識觸發了靈感,進而將中國文化引入到自身主流文化。這是個十分複雜的過程,靈感共鳴不是一般漢學研究所能代替。人不可能脫離自身處境和文化框架,他們對異文化地研究和吸取也就往往決定其自身處境和條件。

例如法國的伏爾泰,他窮盡一生孜孜追求的,就是將法國變成具有宗教寬容精神的國度,在他看來,中國是這樣的理想國範例。這是我們理解伏爾泰為什麼推崇中國文化的關鍵。伏爾泰關於中國的知識,多半作為他說明自己思想時引述的例證出現。在其中國知識體系中最看重的,是中國文化存在的宗教寬容態度,他一生致力的,可以說就是提倡宗教寬容,反對裁判地黑暗。

伏爾泰以為中國的傳統精神是寬容精神。在他看來,中國人對宗教的態度是最理想的宗教寬容態度,他甚至認為,這是中國之所以強大、繁榮和自信的根本原因。他切入中國文化的觀察點是西方式的,而且,目的不是研究中國文化而是要找到實例說明邏輯上確立的理想。對伏爾泰來說,中國正是他對自身文化傳統批判中為自己設立的批判參照系,一個難得良好的例證。

在伏爾泰眼中,中國是個相當理想的國度,無論是政治制度、法律、對於宗教的態度還是道德或者待人接物態度上都如此。他認為中國存在的理由就是因為中國人有最好的道德和法律。伏爾泰說世界上有過最幸福、最可敬的時代,就是奉行孔子的時代。西方早期宗教領袖或者活躍人物在後來被當作先知,從而壟斷神意,並以這種身份壓制其他對上帝信仰的方式,是最要不得的。

而孔子之所以應該受到尊敬,就因為他不這樣作,他的教導中,沒有先知或使徒那樣通過壟斷神意而將自身變成神的企圖,只是將自己當作人,中國人後來也的確這樣做。伏爾泰這些看法雖然不完全符合當時,但有獨到之處,反過來對認識中國文化有所助益。總之,在全球化大潮中,我們面對的是五千年連綿不斷的偉大復興,是文明型國家發展,深度、廣度和力度都前所未見。我們有能力對世界文明作出原創性貢獻,也有能力汲取其他文化長處而不失自我。這就是面對世界文化根本出發點。我們不需炫耀,不要灌輸,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完)

說實話,我個人非常喜歡與“文化”相關的討論文章,總能讓自己如撥雲見日、躍出井底的青蛙樣大開眼界。對於中國文化,我也曾寫過不少、討論過不少,但深度與本文不可比擬,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曾記看過篇文章,裡面提及關於中國文化的五個特點:1、主導入世,終向世界大同;2、重視人本主觀作用;3、兼收幷蓄,頗具開放性;4、注重集體;5、凝聚力強大。

一直以來,討論“文化”這個命題時我的功利心就頗重,總認為中國的傳統文化好,總想同化別人。看完上面這篇文章後,我找到了自己長久以來的誤區——文化,不是用來評判或比擬的,是依賴吾儕繼承發揚的。當然,任何事物有優就一定有缺,沒什麼可以十全十美。優點當然應該宣揚;缺點亦不可避而不談。宣揚優點才能實現價值;正視錯誤、改正錯誤才能不斷前進發展。

另外,本文讓我明白一個道理,文化與經濟不應相干。無論經濟文化還是文化經濟,都會失去他應有的“味道”。

還記得位師傅曾說,中國人受“中庸”困擾久已。看過上文後,我有種感觸——困擾國人的不是中庸,而是經濟。和而不流中立不倚,正是中國文化的精髓,何來困擾???

2020年新年伊始,中國爆發新冠肺炎。面對這一疫情,中國人上下同心在短暫的半個月內就做出別人根本意想不到的舉動——戴口罩、勤洗手、不聚會……

中國,當下世界上人口總量最大的國家,超14億。這14億人,對待、分析同一事物可以有14億個不同的角度,可以有14億個參差不同的想法念頭,可以有14億條不同的處理路徑……

14億!就在中國人最喜愛、熱鬧的春節期間,14億幾乎變成1,目的是上下一心團結一致向疫情宣戰!!!

我相信,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的人民都沒有出門戴口罩的“業餘愛好”或“習慣”,都不會在本國人民最喜愛、熱鬧的節日裡放棄聚會……

這場戰役(疫)中國人必勝,勝在凝聚力強,勝在注重集體……更勝在我們的傳統文化和國家現有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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