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靜:歲月深處的棉窩窩

任靜:歲月深處的棉窩窩

歲月深處的棉窩窩


童年的一天一天,溫暖而遲慢,正像老棉鞋裡面,粉紅絨裡子上曬著的陽光。這是張愛玲的童年印象,溫暖而閒適。我的童年歲月中,也有這樣一雙老棉鞋,黑條絨補釦鞋面,粉紅棉布裡子,母親怕我的腳受凍,給中間絮了厚厚一層新棉花,彷彿兩個棉窩窩,暖和而笨重。

30年過去了,這雙棉窩窩早不知丟棄於何方,每當冬夜,它卻像船一般馱著我的記憶,從遙遠的地方孤零零地駛向故鄉的老屋。

那個年月,陝北的冬天似乎尤其寒冷。小雪剛過,村巷裡便見天瀰漫著強勁的老北風。山坡上一棵杜梨樹悽惶地隨風飄搖,葉子嘩啦啦飛落地面,像黃褐色的蝴蝶翩翩起舞。我學著爺爺的樣子,用一根樹叉將落葉攏成一堆,塞進檸條編制的大柴筐裡,挎在臂上朝村裡走去。一排硬箍石窯臥在灰黃色的山崖下,窯洞的窗戶紙在風中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彷彿風再大點就能將門窗給揭走。老黑狗看見我回來了,歡喜得迎過來,一陣歡快的犬吠聲瞬間揚起一股打著旋兒的黃塵。我將樹葉一股腦兒塞進炕灶裡準備煨炕,擦一根火柴點燃,就有藍色的煙塵嫋嫋升起,坐在灶間剝麻線的爺爺,頓時被嗆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聲。爺爺穿一件對襟黑棉襖,衣襟上落了一層灰灰的麻纖,連那雙新黑條絨補釦暖鞋上也落滿了麻纖和灰塵。劇烈的咳嗽聲彷彿一把雞毛撣將他身上的麻纖抖落了一地。我那會不理解爺爺剝這麼多麻柴幹什麼?爺爺說,我不剝麻柴,你媽納鞋底用什麼。


任靜:歲月深處的棉窩窩


晚上洗腳時,母親發現我的腳凍傷了。母親幫我揉著又疼又癢的凍瘡,一遍遍自責沒有趕在冬至前給我做好棉鞋。安頓我睡下後,母親就著一豆燈火,開始納鞋底。老屋的夜晚悽清寒冷,只有嘶嘶的麻繩穿梭聲打破了夜空的靜寂。

我一覺睡醒後,已經是淺青色的黎明,風把天刮淨了,幾顆小銀星星,彎刀一樣的月亮,斜釘在天上。母親倚靠在鋪蓋捲上睡熟了,手裡還緊緊捏著夾針線的針鉗。油燈裡的燈油像快要燃盡了,一簇火苗忽明忽滅,閃爍,藉著昏暗的燈光,我看見了一雙黑條絨補釦棉鞋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我的枕頭邊。

我輕輕為母親身上蓋了一塊被子。然後,將那雙嶄新的棉鞋捂在胸口,激動地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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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我的棉鞋和爺爺的一模一樣。原來母親沒有錢為我買來花布做鞋面,只好用給爺爺做剩下的下腳料為我做了這雙棉鞋。就在那一年冬天將盡的時候,我們全家都穿上了母親熬夜做出來的黑條絨補釦暖鞋。這雙暖和而舒適的黑條絨補釦棉鞋陪伴了我兩個冬天。每次,當小朋友凍得連連跺腳的時候,我總是很穩妥地坐在座位上看連環畫。小朋友們便都羨慕我的母親有一雙能針快線的巧手。

兩年後,父親將我轉學到城裡上學。當我再次穿上老棉鞋,走進城裡寬敞的教室裡後,遭到了女同學們集體譏笑:鄉下妞,穿棉窩,穿了棉窩,捅鳥窩。我哭著離開學校,之後再也不願意穿棉窩窩。我嫌穿上它少了女孩子的靈秀之氣,即使冬季最冷的時候,也不願意穿上它。

那時候我們班的女生流行穿一種翻毛女式皮暖鞋,有一寸多高的後跟,穿上既暖和又洋氣,還顯得高挑了不少。我也十分渴望買那樣一雙皮暖鞋,可是我的鄰桌韋某鄙夷地說這雙鞋的定價是36元,你能買得起嗎?我知道這相當於當時父親一個月的工資。以後我就不敢存有任何奢望,只是常常有意無意地望著韋某的皮暖鞋發呆,像農民站在乾旱的地頭眼巴巴地盼一場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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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懷想,我當時是多麼羨慕城裡女同學,我感覺擁有那樣一雙洋氣的皮暖鞋,就等於自己邁入了人生中的另一個階層,彷彿,一雙皮暖鞋就是一個人的價碼,以後老師留在黑板上的城市戶口學生名單中也不會漏掉我的名字。

歲月是久遠地去了。往事拭去其上的蒙塵,我似乎又看到了那雙令我遺憾了很久的皮暖鞋,那樣飄忽,蒼白,越來越遠,我似乎從來都沒有感覺到它的溫度。


其實,在歲月的深處,始終有一雙溫暖的棉窩窩,像船一樣搖擺。冬至的夜晚,我忍不住將手伸進記憶的灰塵中摩挲,尋覓,宛如終於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我將它捂在心口上,恍若回到少女時的煤油燈下。

任靜:歲月深處的棉窩窩


作者簡歷:

任靜,女,陝西省作協會員、陝西省青年文學協會會員,現居古城西安。著有散文集《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長篇小說《本是同根生》、中篇小說《靳鳳的本命年》,公開發表散文、短篇小說、詩歌等共計二百餘萬字。作品散見於《文藝報》《中國青年報》《中國監察》《中國環境報》《檢察風雲》《延河》《長春》《延安文學》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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