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疫情吃緊,40餘項臨床試驗一股腦上馬為哪般?

專訪:疫情吃緊,40餘項臨床試驗一股腦上馬為哪般?

亞利桑那大學藥學院助理教授王俊


臨床試驗用於檢驗藥物的作用,並非多多益善。因為每檢驗一個藥物,都要耗費資源(包括醫護、患者)。例如,如果一個試驗用200人做實驗組、還要200人做對照組,而醫護人員對他們必須完全一樣。如果40個試驗,那就要更多的病人、更多的醫護人員。如果體外細胞實驗就要很高濃度的 “藥物”,用人做實驗基本就不應該。同理,差的很遠、不靠譜的治療方法如果也蜂擁而上,會影響真正應該試驗的。危難之際,應該為病人著想。趁人之危者,請捫心自問:你怎知你的親朋好友不是下一個患者,你於心何忍?


撰文|邸利會(知識分子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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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農嘗百草的故事,國人大概都聽過。據說他一天要中毒70次,直到最後吃了斷腸草才死。可神話終究只是神話,如你我這樣的凡人,中毒一次,即使不死也受不了。


在告別神話、巫術的今天,動不動 “以身試藥” 顯然是不可取的。有病,不能隨隨便便就說,我有藥,你來試試。藥或者療法是否真能治病,可以用一系列辦法,尤其是臨床試驗來檢驗。


但是遺憾的是,當前舉國抗擊新冠肺炎疫情正酣,最近一系列抗疫藥物臨床研究的消息和動作,卻讓公眾產生了 “神藥” 馬上就有了的錯覺。


在經歷了前幾日的雙黃連鬧劇之後,緊接著在2月4日,一則 “李蘭娟團隊發佈重大研究成果!兩種藥物效果顯著!” 的消息被各大媒體轉載,內容信源單一,題目大同小異,但都稱是 “重大成果”。據報道,李蘭娟還推薦將她實驗的阿比朵爾和達蘆那韋列入《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六版)》。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所謂 “重大突破” “重大研究成果”,都不過是體外細胞實驗,讓一些業內專家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體外千倍以上的藥物濃度根本不可能放到體內,而且,這些工作不但沒有論文發表,更別說上動物試驗、臨床實驗,距離真實有效、臨床可用的藥物不啻十萬八千里。。


當前,圍繞著新型冠狀病毒,短短十餘天已經有很多的臨床試驗登記在冊。筆者在中國臨床試驗註冊中心網站,用關鍵詞 “新型冠狀病毒”、“2019-CoV” 檢索,剔除重複後得到了40條結果,涉及抗艾滋病的藥物,治感冒、流感的藥,涉及干擾素、糖皮質激素,各種中藥、中藥注射劑、臍帶血,甚至太極拳。


專訪:疫情吃緊,40餘項臨床試驗一股腦上馬為哪般?


這些臨床試驗都是有依據的麼?


美國德克薩斯州立大學聖安東尼奧醫學中心項焰告訴《知識分子》,國外比較成功的抗病毒的藥,主要是治療艾滋病和丙肝的藥,都是機理清楚,專門針對病毒的特定的蛋白,阻斷病毒複製的某一個環節的小分子,每個藥的研製都耗資巨大,耗時很長。看到新冠肺炎藥物上這麼多臨床,他表示,“大家一窩蜂地上,沒有長期的打算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而對於近20種的中醫藥臨床試驗(包括中藥注射劑),項焰表示,“中醫藥成分不清,我個人覺得純粹是浪費時間甚至有害無利。”


實際上,國家藥監監督管理局連續多年發佈國家藥品不良反應監測年度報告,一些中藥製劑以及中藥注射劑屢屢上榜,如雙黃連、痰熱清注射液、熱毒寧注射液等等。中所周知,由於缺乏循證醫學研究證據,許多中成藥說明書上不良反應一項均寫著 “尚不明確”,如何在臨床試驗中避免用藥的風險性值得重視。


這40多項的抗疫藥物的臨床試驗,在當下防治疫情頗為緊張的前線,一下子上這麼多,也令不少專家擔心。美國麻省大學的教授盧山告訴筆者,在適當在臨床有經驗的主管醫生的建議和協調下,使用一些已被批准在臨床用於別的疾病的藥物,應該支持;但開發一個新藥很不容易,不是短期間可以完成的。


“其實在臨床工作量極大的情況下開展太多的新藥臨床研究是不明智的。這樣會給臨床第一線人員增加很多負擔,用掉寶貴的資源。” 他說。


針對突發傳染病的藥物研發問題,亞利桑那大學藥學院助理教授王俊接受了《知識分子》的訪問。(編者注:王俊聲明如下:訪談內容是根據相關科研文獻總結歸納而來,出發點是大眾科普和基礎研究。只代表個人觀點,不代表其工作單位的意見。截至發稿日不存在跟任何醫藥公司有利益關係,並且不建議讀者根據本人所闡述內容選擇治療方案。)


專訪:疫情吃緊,40餘項臨床試驗一股腦上馬為哪般?

中國臨床試驗註冊中心網站,用關鍵詞“新型冠狀病毒”檢索後的部分結果。


一、上臨床的依據是什麼?


《知識分子》:針對新冠的藥物或者療法的臨床試驗有什麼講究?什麼該上,什麼不該上?判斷的依據是什麼?


王俊:所有的藥物都要保證兩點,一個是有效性,就是這個藥能不能夠針對某種特殊的疾病有治療效果,像新型冠狀病毒,就是候選藥物對這個病毒的複製有沒有抑制作用?


另外一點,這個藥物一定要具有安全性,不能夠有很大的毒副作用。如果它的毒副作用超出了有效性所能帶來的好處的話,就是一個毒藥,是沒有臨床用途的。


這就是為什麼臨床試驗要有三期——一期考慮安全性,把這個藥給到健康的人群,看在人體內會有哪些副反應;如果說通過了,才可能進入臨床二期,針對某種疾病,測試少量的人群,大概幾十個病人左右;如果再通過就進入三期臨床,可能就是幾百個病人或者上千個病人,大面積的看這個藥物是否有效。這就是考慮藥物能否進入臨床實驗的兩個最基本的標準,有效性和安全性。當然在一個候選藥物進入臨床之前,這裡所指的有效性和安全性是針對動物模型而言的。


《知識分子》:新型冠狀病毒是一個新發疾病,現在還沒有藥,哪些候選藥物可以上?


王俊:如果說有一種藥物在體外實驗中證明對冠狀病毒有效,特別是對新型冠狀病毒有效,可以是在細胞層面上能夠抑制病毒的複製,或者是在病毒感染的動物實驗中證明有效,並且這個藥物已經是上市的藥,不管以前用來治其他疾病的,那麼,這個藥物就有很充足的理由進入臨床試驗。


因為它既然是已經上市的藥物,就證明安全性是有一定保障的,或者說有大量的臨床數據可供參考,意味著這個藥服多大劑量,服多長時間,它會帶來什麼樣的副作用,這個是有據可依的。


《知識分子》:符合有效性和安全性的臨床試驗藥物有哪些,能否舉例說明?


王俊:例如氯喹(Chloroquine)和硝唑尼特(Nitazoxanide),這兩藥本來不是抗病毒的藥物,但是武漢病毒所最近發了一篇科研論文,經過了同行評議,發在比較有影響力的雜誌上面,我覺得數據是可信的,講的是研究人員從病人身上分離出來新型冠狀病毒,然後去感染細胞,然後篩選了了很多上市藥物,就發現這兩個藥物在細胞水平對新型冠狀病毒有很好的抑制作用,並且其體外抗病毒活性(EC50)跟瑞德西韋 (Remdesivir)接近。這兩個藥物候選滿足我剛才說的兩點,有效性和安全性,所以是有足夠理由可以上。


另外大家都抱有最大希望的美國藥物叫瑞德西韋 (Remdesivir),我把它排第一,是因為這個藥物已經進入了臨床三期,雖然是針對埃博拉研發的,不是針對新型冠狀病毒研發的,但因為這個藥物屬於核苷酸類似物,它的作用靶點是病毒的RNA合成酶,因為很多病毒的RNA合成酶都有相似性,所以這類化合物一般具有廣譜的抗病毒活性。後來的研究發現,瑞德西韋對非典病毒(SARS)和中東呼吸綜合徵病毒(MERS)有很好的抑制效果,不僅有細胞水平的實驗結果,而且還有動物模型的實驗結果,並且這些都是有科研論文數據支持。


瑞德西韋也基本滿足我剛才所說的兩點。它雖然不是藥物,還沒有上市,但是已經通過臨床一期,臨床二期,證明安全性是有保障的,並且這個藥物在細胞水平和動物模型上,對類似的冠狀病毒例如非典病毒和中東呼吸綜合症病毒很有效。在最近武漢病毒所的研究論文中,他們也測了瑞德西韋,的確證實在其在細胞層面對新型冠狀病毒有很好抑制效果。美國這邊也發表了論文,已經有一例在臨床上用瑞德西韋治療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患者,雖然只有一個例子,但是效果是很明顯的。綜合這些因素來講,瑞德西韋毫無疑問是很有希望,當然最終療效還是要等臨床試驗結果,到底這個藥的毒副作用怎麼樣,體內的抗新型冠狀病毒活性怎麼樣,只有通過臨床試驗,有對比,才能得出這個結論。


《知識分子》:你怎麼看兩個治療艾滋病的藥物洛匹那韋和利托那韋(克力芝)


王俊:這其實是一個藥物,洛匹那韋(lopinavir)具有抗病毒的活性,利托那韋(ritonavir)本身沒有抗病毒活性,其作用只是提高洛匹那韋在體內的濃度和作用時間,所以這兩種藥一般混合使用。洛匹那韋在細胞水平對抑制類似冠狀病毒,例如中東呼吸綜合症病毒的複製是有一定的效果,並且跟干擾素的混合用藥在小鼠實驗中也有一定的效果。這個是有科研論文作為支撐的。另外還有網上的消息,說北京有一位專家(編者注:王廣發)去武漢的時候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然後他自己號稱說吃了這個藥,第2天體溫就下降了,當然這個不能用來作為科研依據,只是網上的一面之詞。


我也推薦這兩個候選藥物,因為也滿足有效性和安全性。洛匹那韋(Lopinavir)已經是上市的抗艾滋病的藥物,它在人體內的安全性、毒副作用是有大量數據可以考證的。另外,這兩個藥物至少在細胞層面上可以很有效的抑制中東呼吸綜合症病毒的複製,並且對新型冠狀病毒的複製也有一定的作用 (上海藥物所網上公佈信息)。有消息稱這兩個藥在2003年抗擊非典中也發揮了一定的療效。


從分子機理上講,這兩個藥物是針對艾滋病研發的,洛匹那韋的作用機理是抑制艾滋病的一個水解酶(HIV protease),因為水解酶在艾滋病毒複製當中起很重要的作用,它通過抑制水解酶,從而起到抑制艾滋病病毒複製的作用。對新型冠狀病毒來講,它的複製也需要一個叫3CL的水解酶,實驗結果表明,洛匹那韋對冠狀病毒的水解酶有一定的抑制作用,但是活性比較弱,所以其具體分子機理還有待研究。


最後,我也推薦另外一個候選化合物叫NHC (®-d-N4-hydroxycytidine),儘管它還不是藥物,它現在甚至還沒有進入臨床,但它在體外、在分子層面對抑制中東呼吸綜合症冠狀病毒有很好的活性,並且不容易產生抗藥性。它的作用機理跟瑞德西韋類似,兩者都屬於核苷或核苷酸類似物,都是作用於病毒的RNA合成酶,我覺得也是一個很有希望的一個候選藥物。


二、審查標準不能降低


《知識分子》:跟平常的臨床相比,疫情下的臨床有什麼特別要求麼?


王俊:從規則和程序上,平常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通過各層的審批,但因為這是一個新發傳染病,來的比較猛烈,所以說可能會有加快審批的一個程序,但是這並不代表它的相關的審查標準會降低。


因為不管是什麼藥物,最終藥物要給到病人,肯定要保證安全性和有效性,並且有效性還是其次,最重要是要有安全性,如果給大批量的患者服用這個藥,你一定要有實驗數據或者臨床實驗結果表明這個藥物在人體內是不會有很強的毒副作用,或者不會留下很大的後遺症的。


《知識分子》:臨床試驗中對入組病人有怎樣的要求,我看到招募的有輕症、中症,還有重症的?


王俊:在臨床收治病人的時候,一般會把病人分為幾組,有重症的,有輕微症狀的,有中等症狀,看在哪種情況下這個藥物有最好的療效。一般來講,最困難的就是重症患者,這其實跟癌症的道理是一樣的,很多抗癌藥物可能在癌症初期沒有擴散的時候,有很好的療效,一旦到癌症擴散,到晚期的時候,不管什麼藥可能很難起到任何效果。所以招募的病人群體不能全部都是這種重症患者。這種情況下,可能某些藥物有效,但是因為都是重症患者,可能會得出一個錯誤的結論——對重症患者看似無效,其實對輕微症狀或者中等症狀的患者可能有效。


《知識分子》:在臨床設計上,有什麼特別之處麼?


王俊:其實跟平常的藥物臨床設計沒有任何區別,都是有標準流程來對照的。


比如,你要有給藥組,也要有安慰劑組,也就是不接受藥物治療的病人組。只有對比,才知道給藥組是否有效果。我們稱之為的雙盲實驗,就是說醫生和患者都不清楚哪個病人是服用藥物的,哪些病人是服用安慰劑,要不然就會有很多主觀的偏見在裡面,會影響實驗結果的準確性。


《知識分子》:怎樣證明臨床實驗藥物一定有效?


王俊:有很多方面可以證明,最直接的就看在給藥組患者的體內,這個病毒的含量是否能夠大量降低。因為臨床症狀都是由於病毒複製引起的,那麼患者與與治癒的病人之間最大的差別,就是治癒以後,病毒在體內的含量會大幅降低,這個可以通過核醣核酸的檢測出來,就跟最初診斷一個病人是否患有新冠狀病毒的方法是一樣的,就是取鼻涕或者唾液或者是肺部的灌液,或者採取血樣,測病毒的含量,這個是一個分子層面是很標準的方法。


另外一個就是看表面症狀,看體溫有沒有降低,比方說安慰劑組發燒可能長達兩個星期以後才慢慢開始恢復,而給藥組可能發燒3天體溫就開始降低,然後迴歸正常,這都是很明顯的對比。還有就是看肺部CT結果有沒有明顯改善。


還有一個就是致死率。目前的數據來看,在沒有有效藥物控制情況下,致死率大概是3%左右,然後給藥組就要看數據,能不能夠有百分之百的療效,所有給藥組是不是都能夠存活下來,挺過來。


通過分子層面的檢測和臨床的症狀的綜合起來,都是很有力的證明。


三、還有大量的問題需要解決


《知識分子》:將來後續的候選藥物是否會有變化?


王俊:因為現在研究正在推進,關於新型冠狀病毒的藥物篩選數據並不多,我們現有的很多數據都是根據研究非典病毒和中東呼吸綜合症病毒得出的。我想補充的一點是理論上講,我們應該用從病人身上分離出的新型冠狀病毒來做藥物篩選實驗。但是現在除了中國國內分離出了新型冠狀病毒,這個活病毒的樣本在其他地方是沒有的。我聽說歐盟現在也有分離出來這種活病毒可以進行實驗,美國這邊我還沒有聽說。國外的學者因為沒有這個活病毒,所以沒辦法開展相關實驗。國內像武漢病毒所、上海藥物所、北京的CDC他們掌握第一手的臨床資料並且有活病毒,相信他們肯定在跟進相關的後續研究,候選藥物的名單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會逐漸更新,只能期待他們的結果能儘快發表。


《知識分子》:國外的學者是不是也可以做一些研究?


王俊:科學是無國界的,新發傳染病是大家研究的一個熱點,我想很多人都會感興趣。我們不應該把新型冠狀病毒看成完全的全新的病毒,這個理解是不恰當的,因為就基因測序來講,新型冠狀病毒跟非典病毒有80%左右的相似性,國外很多科學家和研究組,他們對非典病毒和中東呼吸綜合徵病毒積累了大量的研究經驗,有大量的數據,在這種情況下面,合作是對解決控制當前中國疫情是很有幫助的。新型冠狀病毒、非典病毒和中東呼吸綜合徵病毒,這三個是同一個家族,它們在病毒複製機理以及對藥的敏感性上面有很多的相似性。


為什麼在新型冠狀病毒爆發的時候,大家第一個想到的藥就是瑞德西韋?因為瑞德西韋已經在細胞水平和動物模型上證明對抑制非典病毒和中東呼吸綜合症病毒的複製有效,所以自然而然成為候選的明星藥物。


《知識分子》:如果合作的話,可以做哪些問題?


王俊:很多基礎的科學問題是需要解決的,比如這個病毒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的傳染性,這個是一個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因為病毒從動物傳到人身上,需要經過很多變異,一般來講都不太可能直接具有很強的人與人之間的傳染性,是什麼讓它具備這麼強的感染性?這個病毒是通過哪種方式進入細胞,怎麼樣在細胞內複製?病毒感染會刺激什麼樣的免疫反應?還有報道說有一例新生兒也被感染,那麼這個病毒是怎麼樣從母體傳到嬰兒的?因為我們大多數人其實都被類似的冠狀病毒感染過, 大多的時候也都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為什麼?新型冠狀病毒可能跟一般的冠狀病毒,就多那麼幾十到上百個變異,它就具有這麼強的感染力,還這麼致命,免疫反應這麼強烈,這些分子層面的機理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


現在大家炒得很熱的,最初說中間宿主是蛇,現在又說是穿山甲,雖然還沒有公開發表的實驗數據,但最終還是要搞清楚它的中間宿主是什麼,這對於研發藥物至關重要。你不可能說有一個候選藥物,一個未知化合物,在細胞層面有很好的抗病毒活性,甚至比瑞德西韋還好,然後就直接做到人身上,這個是不可以的,至少要證明它在動物身上的毒副作用,用在動物身上能不能夠抑制冠狀病毒的複製,如果搞不清楚中間宿主是哪種動物,就沒有動物模型。這個對抗病毒藥物的研發是至關重要的。有大量的問題需要解決。


四、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也能上臨床


《知識分子》:回到這40多個臨床試驗,為什麼會用中醫藥,為什麼用一些治流感、治感冒的藥,比方阿比多爾?


王俊:中藥我不做評論,就是說,我不清楚它的邏輯在哪裡,依據在哪。其實另外一些藥上臨床的邏輯我也壓根不明白。


因為我本身是研究流感的,我很清楚,從分子機理來講,阿比多爾(arbidol)和奧司他韋(oseltamivir)所作用的病毒蛋白,只在流感病毒上存在,相同的蛋白 (hemagglutinin 和 neuraminidase),在新型冠狀病毒上是不存在。就是說,從理論上講,沒有任何理由相信阿比多爾和奧司他韋能對新冠狀病毒有效,並且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公開發表的實驗數據證明它們對新型冠狀病毒還有非典病毒和中東呼吸綜合症病毒的複製具有抑制作用。所以,我不清楚這裡面的邏輯,為什麼要用這些藥物來作為候選藥物進行新型冠狀病毒的臨床研究。


《知識分子》:我看到也有用巴洛沙韋酯(baloxavir)和法匹拉韋(faviparivir)的?


王俊:巴洛沙韋酯是最近美國上市的流感藥物,其作用靶點蛋白(PA endonuclease)在新型冠狀病毒中根本不存在,也沒有任何公開發表的實驗論文證明它對冠狀病毒或者其他的冠狀病毒有效。


法匹拉韋又稱為T-705, 屬於廣譜抗病毒藥物,對流感病毒有效。最近武漢病毒所發表的論文中也公佈了其對新型冠狀病毒的活性,不過其在體外細胞實驗中活性很弱,單獨使用可能效果不好,但可以作為聯合用藥的候選。這兩個都是已經上市的藥物。法匹拉韋的作用機理跟瑞德西韋類似,兩者都屬於核苷或核苷酸類似物,都是作用於病毒的RNA合成酶.


《知識分子》:你怎麼看干擾素?


王俊:衛建委發佈了一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療方案第5版,這個文件總體來講是比較嚴謹的,當然它也提到提到干擾素,還有糖皮質激素。這兩個其實不是抗病毒的靶向藥物,其作用是調節人體的免疫機理。


干擾素的作用,簡單的說,就是起到一個預防的作用。在正常人體細胞被病毒感染的時候,因為人有免疫系統,有一個抵抗機制,一個細胞在病毒感染的時候,就會分泌干擾素,干擾素是一個糖蛋白。干擾素會跟其他周圍沒有被感染細胞的表面受體相結合,其實就是警告周圍沒有感染的細胞說,現在有病毒在入侵。那麼,在干擾素的刺激下,未被感染的周圍的細胞就會分泌一些抗病毒的蛋白。抗病毒的蛋白的作用就是殺死、抑制病毒的複製。


干擾素可以理解為是一個廣譜的抗病毒藥,它不僅對新冠狀病毒有效,對很多其他的病毒都有一定的效果。它有一定的預防效果,但只針對沒有被感染的人群,或者說輕度患者才有效。在已經被感染、病毒已經在體內大量複製的情況下,干擾素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


《知識分子》:怎麼看糖皮質激素?


王俊:大多數人聽說糖皮質激素可能是在非典的時候,因為那時大量使用激素。原理上,它也沒有直接抑制病毒複製的作用,它其實主要是抑制免疫反應,比方說發炎、發燒、炎症。很多被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患者,到後期都是高燒不退。發燒其實就是免疫系統已經在起作用,免疫系統被病毒激活了,想去把病毒給消滅掉,但是長時間高燒對身體很多組織器官都有損傷作用,在這種情況下,你需要一個抗炎藥抑制免疫反應,實際上是讓它不要有過激的反應。所以說,激素的這個作用,只是控制症狀,高燒不退,然後打激素可以幫忙退燒,它並沒有直接殺死病毒的作用,因為是抑制免疫反應,所以要慎用。


這就是為什麼在衛健委發佈的診療方案當中,只是建議短時間的低劑量的使用,因為高劑量長時間使用,激素會抑制免疫反應,這樣的話患者更容易受到其他細菌和病毒的感染。


《知識分子》:還有用臍帶血?


王俊:利用臍帶血來治療病毒感染現在還只是一個新概念,還處在很早期的摸索階段。還沒有大量的實驗數據證明其有效性和安全性。這個也不是治療病毒感染的一個常規手段。短期內可能很難有突破。我不清楚有什麼樣的理由在這個時候去做這種臨床試驗。個人認為這是對一線醫療資源的浪費。


《知識分子》:媒體爭相報道、很多人熱炒的李蘭娟院士的重大成果——找到很有效的抗病毒的藥物阿比朵爾

(arbidol)和達蘆那韋 (Darunavir),你怎麼看?


王俊:報道里面說,阿比朵爾在細胞實驗中能夠很有效的抑制冠狀病毒的複製,但是你看報道的有效濃度是10~30個微摩爾。在體內要達到這個濃度是很難實現的。它可能在體外有一些活性,但這個只有在很高的濃度下才有抗病毒的生物活性,病人可能要吃很大劑量的藥,才能在體內達到這麼高濃度。幾十克到上百克的藥物,它的副作用遠遠超出它的藥效,體內是很難實現的。


另外,就像我之前說的,阿比朵爾是一個抗流感的藥物,分子層面沒有任何理由去相信它能夠抑制新型冠狀病毒的複製。


《知識分子》:另外一個抗艾滋病的藥物達蘆那韋,說是在300微摩爾濃度下,能顯著抑制病毒複製。


王俊:這就更加不靠譜了。相比之下,達蘆那韋只有在高達在300微摩爾 濃度下才能顯著抑制病毒複製, 這個在體內就更不可能實現了。也不清楚達蘆那韋是通過什麼樣的機理來抑制新型冠狀病毒的複製。我覺得做學術還是應該嚴謹,不能夠做標題黨,博眼球。


《知識分子》:現在好像體外做個什麼試驗以後,就被廣泛報道認為是重大突破,在公眾層面被誤認為成了真正的藥。


王俊:科學講究嚴謹性,要量化的。你說,什麼叫有效?在多少濃度下有效?這個濃度在體外給藥的情況下,有沒有可能體內達到這麼高濃度?如果這個條件不滿足,那體外實驗就沒有參照意義。說句不中聽的話,按照阿比朵爾和達蘆那韋的活性標準,你可以隨便找出幾十上百種藥物都有這種效果。這些都不是問題,但這些都可能不會有臨床的實用價值。


相對比看,在細胞水平的生物活性,瑞德西韋抑制冠狀病毒複製的有效濃度大概是幾十納摩爾(等於千分之一微摩爾)。只有達到這種濃度,這種藥效、活性,才在臨床實驗上是可能有效果。生物活性高就是說,只要用很小劑量的藥物就可以達到抑制病病毒複製的效果,並且這種濃度在體內是可以實現的。


《知識分子》:關於抗疫藥物的臨床試驗研究,你還有什麼特別想強調的?


王俊:我想補充一下的是我接受訪談的初衷。因為最近一段時間,特別是像我們做這方面研究的學者,經常就在各個微信群裡面看到大量轉發的這種消息,很多都是一面之詞,或者說很沒有科學依據的論調。就像你給我看的臨床實驗這40多個例子一樣,很多沒有任何的實驗數據,但是在網上就炒得很火很熱。我想做一些介紹,讓大家有一個清楚的認識,哪些是真正有做過實驗,有實驗證明,哪怕八字只有一撇,但是至少有這一撇。不要病急亂投醫,聽信一面之言。一定要專注看原始文獻和數據。


王俊,亞利桑那大學藥學院助理教授,其實驗室主要致力於開發針對抗藥性病毒和新發病毒的抗病毒藥物以及其藥理學研究,包括甲型和乙型流感病毒、腸病毒D68(EV-D68)、EV-A71、柯薩奇病毒和脊髓灰質炎病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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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研究所和上海科技大學聯合研究團隊發現一批可能對新型肺炎有治療作用的老藥和中藥。 http://www.simm.ac.cn/xwzx/kydt/202001/t20200125_549441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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