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集中隔離後的武漢社區:防疫戰最後那道承壓閥

反覆發熱的第10天,2020年2月3日,武漢人陳珍的父親被送去了集中隔離點,之前,她一度擔心,被診斷有肺炎症狀的父親會傳染給其他家人,繼而“拖垮”整個家。

患者集中隔離後的武漢社區:防疫戰最後那道承壓閥


集中隔離點設於一家緊急改造的賓館。一天前,武漢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揮部發布第十號通告,決定自通告發布之日起,對全市經發熱門診診斷有肺炎症狀的發熱病人和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下稱“新冠肺炎”)病人的密切接觸者,由各區安排車輛分別送至區集中隔離觀察點。

政令自上而下傳導,像湖面漣漪,自武漢市政府開始,在下轄區推行,迅速到達街道一級。防疫鏈條終端,社區是最後那道承壓閥。

陳珍不知道的是,對鏈條終端的許多社區幹部而言,“十號令”也是突如其來。南方週末記者瞭解到,集中隔離的最初兩天,儘管有了隔離點,但尚無明確的隔離辦法,還沒有醫護人員,也缺少藥物。結果是,投訴電話又像雪片一樣飛向社區。

武漢“封城”後的13天裡,這樣的情形每天都在上演。病人的煎熬,家人的焦灼與社區的壓力相伴而生。病患者在尋求治療的路上,和社區發生的磕碰乃至衝突,都折射出社會基層治理的複雜。

好在更細緻的防疫機制啟動了,社會壓力有所緩解。據武漢市公佈數據,截至2月4日24時,武漢市開闢了132個集中隔離點,12571張床位,集中隔離各類人員5425人。醫療和生活服務也在悄然跟上。

在此之前,武漢改造包括國際會展中心在內的三處“方艙醫院”,提供3800張床位,主要收治確診新冠肺炎的輕症患者。2月4日上午,完工的火神山醫院收治了50名轉院而來的病人。

也是在這一天,湖北省委書記蔣超良到武昌區檢查疑似病人集中隔離點安置情況,強調要兌現“應收盡收,應治盡治”承諾。

1

緊急上馬

“十號令”讓陳珍看到了轉機。

此前,被武漢市第三醫院的醫生診斷為高度疑似新冠肺炎的陳珍父親,只能居家隔離。

父親1月25日發病,陳珍從那天起就一直撲床位,但因為沒有試劑盒,父親始終無法確診。

確診,意味著可以排號住進醫院。而父親只能在家反覆發燒:胸悶、乏力、呼吸困難,所有糾纏新冠肺炎患者的病痛也糾纏著他。

但這並非完全隔離。為了拿到藥物和得到有效的診斷,他們不得不每天穿梭於武漢的大街小巷,往返於醫院和住所。

在專家們來看,這樣的疑似病例就像“行走的病毒”,不知道哪天會突然離去,更不知道身邊人何時會“中招”。

2月2日下午,陳珍看到“十號令”便馬上給保利社區打去電話。她回憶,當時社區工作人員告訴她,隔離點有專家治療,“我才比較放心把爸爸帶過去”。

2月3日一早,她開車把父親送去了離家約三公里的隔離點。

這幢四星級標準、共16層297間房的賓館在一天前被徵辟為新冠肺炎疑似患者的集中隔離區。

在酒店大堂,陳珍被攔住了,工作人員態度明確,“只有要隔離的疑似患者可以上樓。”

陳珍目送父親帶著行李上了樓,她準備離開,正遇到一輛急救車載著醫護人員來到酒店,工作人員告訴她,這是來給隔離患者做核酸檢測以確診的。

陳珍有些開心,特地發了一條微博:父親發熱的第十天,把爸爸送去了集中隔離點,現已有醫生過去做核酸檢測,希望一切順利。

然而,父親未如預想中迅速得到檢測和救治。

當天下午,父親再次呼吸困難,她借來一臺家用製氧機送去。看到父親情況不對,陳珍又帶著父親去醫院排隊做核酸檢測,並輸液治療。

南方週末記者瞭解到,這個隔離點有七八名工作人員,除了送飯和一些去熱的基本藥物外,其餘均需要患者自理。

陳珍在一個有一百多名隔離患者及家屬的微信群裡,幾乎全天都有人請求工作人員配藥送藥、詢問檢測事宜、詢問送飯時間、要求外出打針等等。

他們往往只等到三個字:“等通知。”

等到了2月3日深夜接近零點時,工作人員終於在群裡通知,讓病人去一樓做核酸檢測。

南方週末記者多次聯繫該酒店工作人員,電話始終無人接聽。但從礄口區某酒店工作人員處瞭解到,檢測出來後,結果為陰性的人可以直接離開。確診病人裡,輕症繼續在酒店隔離,重症則去醫院。但他並不知道“醫院的床位由誰安排”。

根據礄口區值班室工作人員2月3日向南方週末記者提供的說法,隔離點的實施不可能一步到位,吃住和治療條件後期會跟上。

2

社區“管事人”

在仍然未明的防疫形勢下,社區幹部成了市民最容易聯繫的“管事人”,他們期盼能從這裡獲得幫助。

根據“十號令”要求,此次集中收治和隔離的包含“四類人員”。分別是:確診的新冠肺炎患者、疑似患者、無法明確的發熱患者、確診患者的密切接觸者。其中,重症確診患者必須進入定點醫院,重症疑似患者必須入院治療。無法入院的輕症確診和疑似患者,必須集中隔離,不得進行居家隔離。

然而,下沉到社區一級,有些社區得到的任務是隔離其中兩類人員。

秦琦擔任書記的漢陽區某社區就是如此。秦琦介紹,她帶著社區9名工作人員,24小時值班,擔負6個小區、共五千多人的疫情防控。“現在有3個確診病例,其中1位住進了醫院,另外2位居家隔離。”

在秦琦2月2日得到的通知裡,他們可以組織社區居民前往某賓館隔離。“但只有高度疑似和確診患者的密切接觸者才能去。”

何謂高度疑似?秦琦只能根據情況,憑感覺判斷。“比如咳嗽很厲害,高燒不退,呼吸困難。”

綜合南方週末記者對不同社區的採訪,目前有兩種路徑可被集中隔離。一是社區主動聯繫,詢問是否願意;二是主動向社區申請,但如果條件不符合也會被拒絕。

寄居在礄口區某小區的高霞就是社區主動聯繫的。她常居孝感,1月13日丈夫開始反覆發熱,她才來到武漢。

2月3日,高霞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來武漢後十多天後,丈夫被確診為新冠肺炎,在1月31日倉促離世。沒有體面的收拾,沒有家屬的告別,她只接到一張火化單。

喪夫之痛還來不及消化,高霞和兒子也開始出現發熱症狀。

醫院沒有床位,武漢一位朋友收留了母子倆居家隔離。“我兒子每天都要去華科附屬同濟醫院打點滴,一次6至7瓶。”而她自己主要靠吃藥來緩解症狀。

2月2日中午,高霞接到社區幹部的電話,讓她帶好生活必需品,下午有車接他們,往6公里外的酒店集中隔離。

本就寄人籬下,高霞決定和兒子前往。高霞母子遇到了和陳珍父親相似的情況,進去後不能再出來,“那我孩子每天要打點滴怎麼辦?”

在這座有13個轄區,總面積8569.15平方公里的特大城市,高霞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她再也忍不住,在電話裡嚎啕大哭,和南方週末記者的電話也隨即掛斷。

第二天重新聯繫上時,他們已被安排到另一個隔離點。

3

壓力、權限與變化

作為疫情防控的第一道防線,社區也站在風險和矛盾的最前沿。

2月2日上午,突然而至的“十號令”,讓漢陽區江堤街道某社區書記程華覺得“安慰了一些”。

在程華看來,集中隔離政策,初衷是為分擔社區壓力,降低居家隔離存在的風險。此前,他每天都戴著普通醫用口罩、穿著一次性防護服,和居家隔離的確診、疑似病人打交道。“我們也擔心被感染,又傳給其他居民和親屬。”

安慰很快轉變為工作壓力,因為政策的執行還得靠他們,如同11天前那樣。

那是1月23日凌晨,武漢決定“封城”,以抑制疫情的擴散。夜色中,消息很快傳達到社區裡。

同時傳達的,還有指揮部發來的“七號令”。“七號令”明確:全市各社區要全面排查所服務轄區發熱病人。對於需要到發熱門診的病人,各區統一安排車輛送達指定發熱門診就診;對於不需要到複診門診就診的病人,由各社區落實居家觀察,社區做好市民居家觀察服務工作。

“一切來得太快了,所有人、物、事一窩蜂湧向了社區。”漢陽區江漢二橋街道某社區書記周慧2月4日對南方週末記者回憶。從1月24日開始,她就沒停過。

比起江漢二橋街道其它幾個社區,周慧管轄社區的疫情不算嚴重。整個社區尚無確診病例,有5個疑似病例。但社區有七千多人,退休老人多,她還是擔心在嚴重疫情之下,老年人成為病毒的目標。

封城的第一天,周慧和15名同事沒有任何防護措施。1月26日,街道辦開始陸續發放一次性口罩。又過了一天,他們得到了一些消毒水和100件防護服。

“按照要求,社區每天消毒三四次,但每次出去消完毒,防護服就不能用了。這樣消耗下去,防護服很快就沒了。”周慧說,“所以只好不穿。”

除了社區幹部,在中國社會基層治理體系中,網格員扮演著重要角色。

從武漢市2019年公佈的網格員數量來看,過去一年當地按照300-500戶或常住人口1000人左右標準配備專兼職網格員,這個群體的數量達1.6萬多名。以此計算,周慧所在的社區至少有7名網格員。

社區幹部、網格員被動員起來,輪班倒連軸轉。24小時,他們不停接到電話。

其中最多的是投訴電話。電話一接起,往往是連珠炮似的追問:為什麼沒有去醫院的車?為什麼還沒床位?為什麼還沒安排隔離點?

周慧能做的是拿起筆,記錄下來,彙報上去。然而,和自上而下的指令不一樣,自下而上的反映,沒有人知道它是否會在某一環節停下腳步。

這樣的對話每天重複上演。

電話那頭是焦急等待的居民,“你們老在說反映,但什麼時候是個頭?”

電話這頭是疲憊不堪的工作人員,“從頭到尾我們都在上報。”

社區工作人員和居民都疲憊到了極點,但爭吵和投訴依然難以緩解。雙方拉鋸的起點和終點,都指向同一個問題,資源短缺。

在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的多位社區書記看來,他們甘心做事,但現實是社區資源跟不上。

以“十號令”為例。根據政府公文,對不願進行隔離的人可以採取強制措施,但能執行強制措施的只能是社區片警。“我們沒這個權限,只能去對接,但對接總要花費時間的。”漢陽區江漢二橋街街道某社區書記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在他看來,當前居民訴求中最急迫的還是床位。擁有床位,意味著患者有了專業的隔離,從而切斷傳染源。短缺的床位、求治的訴求,讓患者和家屬不放過紛雜信息中的任何一條。

截至2月4日,武漢市28家定點醫院,開放床位8254張,已用8182張。同一天,國家衛健委表示,正在從全國陸續調集醫護人員、護士到武漢看護患者。同時,建成後可提供1600張床位收治病人的武漢雷神山醫院也預計2月5日交付,兩座醫院只接收確診病人。

2月4日晚上,陳珍又收到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壞消息是,父親的核酸檢測結果出來了,第一次陽性。好消息是,集中隔離點工作人員開始在微信群裡統計檢測結果,稱正安排部分檢測結果為陽性的患者轉診住院。

2月5日,住進隔離點的第三天,陳珍的父親終於被轉至社區中心醫院進行住院治療。雖非大醫院,但有床位、有醫院收治,陳珍總算舒了一口氣。“接下來的事情就只有相信醫生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