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殘、抑鬱、肺部感染,非典後遺症患者“看不見”的傷痕

致殘、抑鬱、肺部感染,非典後遺症患者“看不見”的傷痕

2003年初,從中國南方開始的那場非典,在人們心中留下不少恐懼記憶。半年後疫情逐步被遏制,失控的局面開始轉折,但留下的創傷並沒有隨災難遠去而結束。

由於激素類藥物在搶救過程中被大量運用,一部分非典患者治癒後,患上股骨頭壞死、肺部纖維化、抑鬱症等疾病。之後媒體數次尋訪,回到感染過SARS病毒的倖存者身邊。攝影記者鄭萍萍的一組照片,記錄下8個家庭的生存狀況。

在這些照片面前,你很難說出創傷具體是什麼,可能是邁不上去的三四級臺階,可能是失去的7年愛情,也可能是家全散了。他們的背影或剪影讓人心酸,不願直面鏡頭的臉,想必經歷過太多次生離死別的緊張和不安。

這不僅僅是8個家庭的命運。他們也留下啟示,並不是一場瘟疫結束,問題就解決了,人類造成的災難,每個普通的生命都在一起承擔。

致殘、抑鬱、肺部感染,非典後遺症患者“看不見”的傷痕

2013年5月,北京某醫院裡,休完產假回到醫院的護士董薇,在更衣室為還在哺乳期的孩子吸奶。十年前,董薇在


非典倖存者,看不見的傷痕

圖、文丨鄭萍萍


非典那年的很多細節我記不清了。

宋大夫也和我一樣,很少想起在那場被鍾南山院士稱為“沒有硝煙的戰爭”中的經歷。她甚至沒有意識到非典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

2003年的春末夏初,我和宋大夫一起在北京胸科醫院非典病區裡度過了近半個月,她的專業與鎮定,給了我莫大的安慰。我甚至曾開玩笑地說,相對於外面隱藏在某個角落的非典病毒,病區裡跟在她身邊才是最安全的。

宋大夫生於上世紀50年代末,從醫時不到20歲,趕上過水災、地震,經歷過霍亂。非典襲來,組建第一批抗擊非典醫療隊,她就報了名。她說沒有害怕過,因為那是做醫生的職責。

而我真的害怕過。

2003年3月27日,世界衛生組織宣佈第一次將北京定為疫區,我和大多數人一樣並沒有意識到危險有多近。真正的轉折點出現在4月20日,國務院舉行的新聞發佈會上公佈,北京累計非典型肺炎病例339人,5天前這個數字還只是37人。是北京301醫院軍醫的一封署名信讓真相被公眾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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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5月,北京某工廠宿舍發現確診病例,流調隊員在宿舍區消毒。

信中稱,僅他知道309一家醫院,就收治了60例SARS病人,到4月3日已有6人死亡……

恐慌開始蔓延,23、24日出現集中搶購生活用品現象。我也緊張起來,出門戴上口罩,回來一遍遍地洗手。

而真相的公示對於媒體人來說,是另一種信號。

藉著無知者無畏的魯莽,我進入了非典事件的核心區。每天跟著當班醫生查房,拍攝醫護人員的工作情況,簡單和患者聊上幾句,得到允許後拍些照片。初出茅廬的我,拍下的無非是“所見即所得”的瞬間。而面對這樣一場大災,真正讓我思考它將給我們帶來的改變,是非典後遺症患者的出現。

兩 年 後

2003年11月,《南方週末》頭版刊登了一張照片,那是透過一個高壓艙門上的“貓眼”拍攝的,一些醫院醫護人員在高壓氧艙裡治療非典後遺症。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非典後遺症”。直到整整兩年後,我和某週刊的記者徐梅一起,坐了幾個小時的公車,摸到位於京郊的一傢俬立醫院,見到了劉遠,他被確診為雙側骨股頭壞死的非典後遺症患者——那一刻起才真實地接觸到這個人群。

劉遠40歲出頭,非典愈後兩年多,突然感到左腿內側疼痛的,被查出股骨頭壞死。他是主管生產的經理,劉遠沉默了許久說:“擔心有什麼用呢,慢慢來吧!”他的平靜、壓抑,刺痛了我,原來非典沒有結束。

2005年6月,北京市衛生局出臺《關於感染SARS併發後遺症人員工作實施細則》,對後遺症患者免費醫療。到2013年,進入免費治療名單的非因公感染者近160人。另外,據非典後遺症治療定點醫院望京醫院的陳衛衡教授介紹,僅他了解的因公感染的非典後遺症患者有140人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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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5月,北京胸科醫院非典病區,即將返回辦公區的醫生在過渡區工作人員的指導下脫下防護服。

2005年,關於“後非典”階段及非典後遺症患者的信息鮮見於媒體。我向幾位曾在一線工作過的醫生諮詢,他們證實當時的一些“保命措施”,確實有股骨頭壞死等後遺症出現的可能,但是沒有官方正式表態。

我只好泡在郊區的幾個所謂治療股骨頭壞死的專科醫院,每天獲得點零星的消息。吃閉門羹成了常事。即便找到了後遺症患者,聽說要訴諸媒體,不少人退縮了。他們的敏感與反覆,緣於他們擔心周邊的人對自己異樣的眼光,擔心家人受到干擾。

那時我遇見了董薇。第一次在急診區的走廊裡見到她,她正小心翼翼地走在腳步匆忙的同事當中,她很瘦,天藍色的護士服穿在身上一擺一擺,看起來空蕩蕩的。那是她2005年12月1日重新開始工作的地方。

董薇只能上半天班,早8點到11點。為了照顧她,醫院還特意在這個崗位上加派了人手。同事總是搶著幹,所以大多數時間裡,董薇就倚著操作檯看著,遞個東西蓋個章。即便這樣,回到家時,董薇還是覺得很累,什麼事都不想做,晚上八九點鐘就一定要睡覺。

再有一個月,就該恢復一天8小時工作了。董薇開始考慮換崗:“急診的護士哪個走路不快?我能走穩就不錯了。”為此,原本計劃讀護理專科,董薇將專業改為醫學信息管理,她希望能留在醫院裡,“做個圖書管理員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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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更衣櫃上貼著董薇幾年前的照片,那時剛剛做完植骨手術,她以為自己將永遠成為一個殘疾人。

2003年4月,她接診了一名隱瞞非典接觸史的發燒患者後被感染。出院後,董薇心存僥倖,直到被確診為右側股骨頭壞死,她才意識到,等待自己的可能是終身殘疾。此前,她一直以為是脫鈣。

“感染非典那會兒,死了也就一了百了。股壞死,就算不拄拐,也是一個殘疾人。” 董薇說。這對一個愛玩的姑娘意味著,下了班不能和同事逛街、打球、唱歌,遠足旅行也只能成為一個夢想。

不僅如此,她還失去了7年的愛情。剛確診股壞死時,董薇就正式向男友提出分手,告訴他自己不再是個“正常人”,並把所有可能面臨的家庭、生育問題說給他聽。男友的態度很堅決,不同意。董薇慶幸,遇到了一個好男人,安心治療。然而沒過多久,男友突然提出分手,原因是男友父母聽說未來兒媳婦是個終身需要被照顧的人,堅決反對。毫無準備的董薇哭了,她說恨男友太懦弱。

2005年底,就在醫學界還在對SARS病毒、激素和股壞死之間的關係糾纏不清時,北京幾百名“非典”後股壞死患者正默默承受著身體、感情、家庭的一個又一個變故。

“那時董薇的心情很糟,很快就離開了這裡,這件事對我們影響也很大。”在董薇曾經治療的醫院病房裡,柳眉說著說著也哭了。她說,不僅為了董薇,一想起這兩年的日子,就會有太多委屈和無助。

非典痊癒後,柳眉同樣沒有多想,股壞死在她看來是“不可能的事”。上班第三個月,疼痛越來越頻繁,柳眉被確診為雙側股壞死。“那時還沒有組織集體治療,一個人奔波在醫院間檢查治療,感覺很失落。”

2005年3月,她做了植骨手術。術後3個月,醫生告訴她恢復得不錯,可以棄拐了。但又過了3個月被告知,手術結果並不樂觀,可以說是一塌糊塗。柳眉驚呆了:“這句話對我就是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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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4月,北京某醫院,被徵調的醫護人員和家屬告別。

兩年間的起起落落讓本就纖細、內向的柳眉更加謹小慎微,對未來有太多擔心。比如工作,哪個單位會養一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員工呢?“很多不便是很難用語言說清的,更不是正常人能體會到的,我也是漸漸感受到。我現在就在擔心,如果回到醫院工作,一進門的那三四級臺階就成了問題。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希望社會不要忘了我們。”

和這些沒有成家的年輕人相比,四十出頭的劉遠“沒有時間”去絕望,“我有家庭,有女兒,有員工”。2005年12月10日,匆忙結束第一次治療,劉遠收拾好東西等著家人來接,手邊是10天治療的費用清單,除去購買理療儀的2900多元,各種治療費有4000多元,“這麼大一筆費用將來如何報銷,還得跟公司再協商”。

按院方要求,一個療程應該是三個月,10天的治療對於他的病情沒有意義,但作為主管生產的經理,他丟不下工作,想忙過年底這一段,春節後再來醫院認認真真治療。但是,在競爭激烈的社會里,離開是否就意味著永遠失去,劉遠不願去想。

無論是劉遠的事業,還是董薇的婚姻,所有問題幾乎是非典愈後患者生活的翻版。兩年,僅僅是艱難旅程的一小段。

三 年 後

2006年5月,北京東直門醫院不遠的一間平房裡,張金萍靜靜地坐著,閉著眼。這是一間自建房,擠在衚衕裡,擱下一張雙人床、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書桌,就只剩半米的過道了。為了治病,兩年前,張金萍一家三口從樓房搬到了這裡。

2003年5月,走出非典病房的張金萍,每天都要到街上、公園裡轉轉,總覺得看不夠眼前的一草一木。寡言少語的丈夫變著花樣給全家做好吃的,剛剛工作的女兒把新拍的藝術照掛到了牆上,生活又恢復到從前,清貧但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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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北京郊區一所醫院裡,患有非典後遺症的醫護人員在這裡接受集中康復治療

半年後,張金萍陸續出現乾眼、股骨頭壞死、腦梗等病症,遍及全身的疼痛分分秒秒吞噬著她,治療的艱辛與無望讓她一次次企圖以死來解脫。此時家中再遭變故,婆婆突發心臟病需要手術,二十出頭的女兒腦瘤手術後落下了偏癱。看著一夜白頭的丈夫,曾天天以淚洗面的張金萍愣是不哭了,也不提自殺的事了。但是她“從沒放棄過這個想法”,揹著家人,她攢下了整整一大瓶安眠藥:“眼睛越來越模糊,見不得光。等到看不見的那天我就走,不能再拖累老楊(丈夫)”。

張金萍斷絕了所有交往,任由家裡的電話鈴響。“我不願意見到以前的同事、朋友,看著他們一個個過得比我好,心裡覺得委屈,挺強的一個人怎麼就成這樣了?” 與病友們,她也保持著距離,“別人都沒我毛病多,看到他們恢復得好,我心裡不舒服。”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張金萍就只剩下這間小屋。偶爾精神好時,她會架著雙柺換換床單、擦擦桌子,更多的時候,她就閉著眼一遍遍地回想,“如果當初不去住院,就不會感染非典;如果當初……”

“醫生說我的疼痛一定程度上是心理作用,我也進行過免費的心理諮詢,沒什麼效果。”無法化解的絕望讓張金萍變得更加脆弱。提起過去的兩年,她的丈夫別過頭去,沒讓眼淚掉下來。“我知道,揹著我他一定哭過。我也不想總那麼悲觀,只是我笑不出來,這個家很久沒有人笑過了。”

對54歲的方渤來說,家只是一間裝滿不幸的空屋子。

方渤,後來幾乎出現在每一個有關非典後遺症的報道中。2003年,方渤一家9口人被感染,老伴沒能挺過來。出院後,聽說自己的血清可以治療非典,方渤領著死裡逃生的7口人去捐獻血清。不料半年後,自己和兩個女婿陸續查出股骨頭壞死,接連的打擊讓家裡每一個人都變得極為敏感、暴躁,父女之間、夫妻之間、岳父和女婿之間,“能吵的都吵了”。之後兩個女兒先後和丈夫離了婚。家全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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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後遺症患者老方和病友一直在為爭取自己的權益而收集資料。

老方躲進醫院,一住就是兩年,即使逢年過節,也不願回到那間空屋子。2006年2月,老方第二次做置換手術,“別人手術都是家屬來簽字,我的手術只有自己籤。”

5月16日,是老方54歲的生日。一早起來,已經棄拐的老方瘸著腿掃地、拖地,滿頭大汗地把家收拾了一遍。身體的好轉讓老方心情舒暢不少,“我希望能自己高興起來”。中午,病友給他過生日,話語中不小心觸及過去的事,氣氛一下子凝固了。“我們努力高興,想盡辦法分散注意力,但這是一道無法逃脫的網。我的怨氣深深地藏在心裡,雖然不說,但是無法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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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病癒出院後,方渤做出了遺體捐獻的決定。

關於非典後遺症患者的報道刊登後,讀者劉梅打來電話,她讓我看到了更多被非典“大事件”掩蓋的刻骨銘心的傷痕。

劉梅的丈夫老汪也是非典後遺症患者。2004年1月18日,劉梅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那一天風很大,她掩飾著內心的震盪,拍著老汪的肩說,“沒關係,癱了我推你。”當天老汪被確診為股骨頭壞死。

從這一天起,老汪像變了一個人,生活全亂了。他是個才子,四十出頭,工作一直挺順。突如其來的診斷摧毀了生活的希望,作為男人,他極力維持著自尊。“我不願當著外人拄拐,實在疼得厲害,也只拄個小柺杖;和愛人去買菜,不能負重,只好空手走在她身邊,心裡不是滋味;坐公車,有小姑娘讓坐,我不知坐還是不坐。”

“這些微妙的心理是正常人很難體會的。”老汪說。為了幫助丈夫治病,劉梅四處奔波。但她的苦心並沒有換來丈夫的理解,丈夫甚至拒絕和她說話。“我知道他心裡苦,碰上這樣的事,我也委屈。”對她來說,只要有一點點好轉,就值得堅持下去。但丈夫的冷淡,反覆不定的情緒,將她的熱情一點點澆滅。

日子過得很沉很慢。2006年一個寒冷的早晨,劉梅推開窗,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她知道傷口越裂越大,再也沒有力量去撫平丈夫的創傷了。4月4日,他們離婚了。站在馬路上,劉梅想起三年前第一次提出離婚時,老汪什麼話都沒有說,跑到市場上買了幾斤肉,劉梅最愛吃醃肉。

離婚後,劉梅並沒有離開“家”,仍舊照顧老汪,做飯、敷藥,陪著看病。“過些日子,等他的病有些好轉,我就走”。劉梅想起對老汪說過的話,她違背了自己的諾言,這種痛像刀一樣刻在心裡。她說,如果不是非典,離婚會是一種痛快的解脫,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

老汪也曾深深地自責:其實我也不是衝著她,但我心裡有怨氣,控制不住,只能撒在她身上。這都是心病。

敏感、抑鬱、焦慮、偏執幾乎是非典後遺症患者的普遍情緒。治療效果的反覆、生活的困窘、環境的壓力,時時提醒著他們,原來的生活徹底毀了。現在心理治療終於被納入了醫保範圍,但對方渤他們來說,和心理問題糾在一起的種種現實問題依然無解。

十 年 後

一些女性好不容易把生活拉回到正軌,收穫愛情,做了母親,但懷孕期間仍面臨股骨頭塌陷、致殘的危險;同時,一部分非典愈後女性出現嚴重的內分泌紊亂,“絕育”這個詞一度在這個群體流傳。對這些年輕的媽媽來說,與病痛相伴的還有她們在家庭和社會中遭遇的窘迫與孤獨。

2003年3月29日,因在醫院照顧患尿毒症的父親,新姚的丈夫李剛突然高燒被送進了北京佑安醫院。之後,這個北京郊區的農村家庭幾乎遭到滅頂之災,懷孕6個多月的新姚、婆婆、公公相繼被確診為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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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晚飯後,上小學的兒子隔著簾子向裡屋“張望”,新姚在給丈夫做按摩。自從丈夫被查出雙腿十大關

那時,22歲的新姚還幻想能留下肚子裡的孩子,她扒著床沿鍛鍊身體。但出院前,醫生建議她拿掉孩子,新姚瞞著還未出院的丈夫做了引產手術。新姚說她永遠忘不掉那一天。

因精神受到刺激,新姚落下癲癇的毛病,也因此丟了工作。本來不想再生,為了生病的老人還是答應了,出院半年,她又懷孕了。然而,丈夫被查出腿關節壞死,跑長途運輸的李剛乾得更賣命,他要搶在癱瘓之前給即將出生的孩子賺夠奶粉錢。

孩子平安出世。但因為勞累,從二期塌陷發展為四期的李剛不得不接受股骨頭置換手術。那是全家最困難的日子。車賣了、電視賣了、冰箱賣了,最後新姚把自己結婚時的金飾也賣了。原本以種地為生的一家人,只能靠著李剛父親每月兩三千元的退休工資維持生活。

2008年,北京紅十字會開始向非典後遺症患者發放生活困難補助,有工作的每人每年4000元,沒有工作的每人每年8000元,2012年,補助金額分別提高到4500元和9000元。

丈夫和婆婆每人每月可以領到700多元的補助。新姚沒有在這個名單上。按規定,僅有股骨頭壞死、肺部纖維化、抑鬱症這三類疾病享受政府醫療減免政策,非典後遺症群體中常見的骨質疏鬆、血液病等其他疾病,不在減免範圍。

家裡的錢大半都花在一家四口看病上了。新姚說她“永遠不能翻過非典那一篇”,但她相信“只要腦子不痴不傻,總能找到活路”。她想著,等病好了就擺個服裝攤,這也是她年輕時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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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晚飯後,新姚和丈夫、兒子在炕上聊天。

常靜是北京最早感染非典的一批患者,當時醫院對非典還缺乏足夠的認識。出院後不久,常靜覺得腿疼,檢查結果是股骨頭壞死。她以為自己年輕,病總能治好。

男友的母親擔心這種病有可能致殘甚至影響生育,明確反對兩人交往,矛盾一直延續到婚後。常靜希望趕緊懷孕,多少也是為了向家裡人證明,自己的身體沒問題。為此,她瞞著醫生偷偷把吃了四五年的治療非典後遺症的藥物停了,也沒告訴產檢的醫院,一個人提心吊膽地熬了十個月。她對孩子的渴望超過了擔心停藥對身體的影響。

可困難才剛開始。孩子出生後,二期塌陷的股骨頭已經無法負荷孩子的壓力,常靜只能坐著抱孩子。隨著孩子漸漸長大,常靜也不能陪孩子跑跑跳跳。在幼兒園,孩子的體能測試總是不合格,她覺得自責。每當孩子哀求著要抱抱,個子嬌小的她都會咬咬牙滿足他,可走不了10米,就又兩腿發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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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兒子撒嬌讓常靜抱抱。

不知情的婆婆總是說她“嬌氣”。常靜忍著疼痛做家務,她怕婆婆知道後,還會逼他們分開。她更不敢告訴婆婆自己丟了工作。住院治療,也說成是上班,她只能被迫生活在層層謊言包裹的世界裡。

學設計出身的常靜仍希望找到一份可以勝任的工作,在並不穩固的婚姻中,給自己一點希望,讓自己自立。可這樣的工作並不好找,離家不能太遠,不能長時間站立,又不能久坐。

這十年間,從政府承認非典後遺症患者的存在,到包括150多名非典後遺症患者在內的醫保名單的誕生,以及被病友們稱為 “7·28方案”生活困難補助的發放,政府在逐步為這個群體解決實際問題,而這些也是靠著他們自己努力讓真相更多被政府和公眾獲知。

2013年,方渤和他的病友們開通了微博,通過“自媒體”為自己呼籲建立非典後遺症救助基金。

2009年12月,劉梅再婚了,嬌小的她依偎在美國丈夫身邊,衝著鏡頭笑得很美。這一天,病友們在望京醫院,為劉梅舉行了個小小的慶祝儀式。第一次,他們在我的鏡頭前,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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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2月,北京望京醫院,劉梅和丈夫給在這裡進行康復治療的病友送來新婚喜糖。

2012年11月1日,董薇發來短信,我生寶寶了,在婆婆家坐月子呢。那一刻,我真實地感覺到她們的痛苦與歡笑,不是報道中的一個角色。

在董薇家裡,非典也是必須被小心繞過的話題。她後來的婚事,也因為身體原因遭到公婆反對,愛人甚至做好了和家庭斷絕關係的打算。直到孩子出世,她與公婆的隔閡才消減了一些。

作為醫務人員,董薇漸漸從最初的慌亂與絕望中鎮定下來,對於大多數人擔心的激素問題,她覺得:“停藥半年後應該代謝得差不多了”。即便真的因此殘疾,她說自己也能接受。

董薇回到了醫院,受到單位、同事的照顧,離開了一線, 但這也意味著 “這一輩子可能也就打打雜了”。生活還要繼續,她和閨蜜一起逛街,和家人出門旅行,也開始和寶寶一起重新認識世界。

10年後,回想起這段路,董薇說痛苦是存在的,更多的是歷練。“人生多些經歷,不那麼蒼白、脆弱,這很重要”。重新穿上高跟鞋的董薇說,如今“不管困難多大,我都能看到明天。”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除張金萍、方渤外均為化名。)


本文獲作者授權。相關報道原文刊載於2005年、2006年、2013年的《中國青年報》;2003年、2013年的《中國新聞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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