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醫生見聞錄:最後的夜晚

基層醫生見聞錄:最後的夜晚 | 沉思

我已經想不起來,她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但是她走的那天晚上,我卻印象十分深刻。

時間追溯到七八年前,那天晚上,我夜班。

在鐘樓廣場後面大院裡的一棟陳舊的五層樓的二樓監護室裡,女人躺在懸浮床上不停地呻吟。那時是五月份,監護室裡已經開了冷氣。但是女人卻全身燥熱,不停地喊叫。她伸著手想要抓住什麼,她丈夫就把手交給她,讓她緊緊地抓著。

女人全身的皮膚一塊塊都剝脫了,舌頭上、嘴唇上、口腔裡的黏膜也無一倖免,全都與基底分開,血淋淋地翻起來。她丈夫握著她的手,想給她喂口水喝,但她嘴巴潰爛,一碰到有溫度的液體,就像碰到了腐蝕性的酸鹼,那些酸鹼滲進她破潰的皮膚,她就悽慘地叫起來。也許她的喉嚨和食管的黏膜也都是剝脫了的,所以她發出來的聲音都是顫抖著的。

醫生值班室和監護室之間只隔著一個房間,監護室裡的聲音,很容易傳到醫生值班室。晚上八點多,女人慘叫的時候我過去了一趟,進去時她丈夫正在給她喂水,看到我進來,就解釋道:“可能水溫高燙到了。”監護室裡還有另外兩個來看她的人,一個是女人的弟弟,一個是女人的兒子。

女人一直抓著丈夫的手,含糊不清地說著話。男人聽不清楚妻子說什麼,就彎下腰,把耳朵湊到了她嘴巴邊,女人重複了幾遍。他就聽懂了:“你是說,想回家了是吧?”

女人點了點頭,把丈夫的手握得更緊了。

“我媽痛苦成這樣,難道你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嗎?”她兒子壓著怒火問我。那是一個大學二年級的男生,穿著黑色的運動服,戴著黑框的眼鏡,揹著雙肩包。他吊腳坐在他母親旁邊空床的床沿上,仰著頭問我。他父親站在女人的床邊上,一直握著女人的手。他聽到兒子這樣問我,就頭也不抬地對兒子說:“別問她了,她能告訴你什麼!”然後又對我說:“你去忙吧,我們需要的時候再喊你!”

我從監護室裡退了出來。聽到身後傳來女人弟弟的聲音:“現在的醫生,真是什麼用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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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關了監護室的門,靠在門口抬頭望望天上。突然,頭頂上的路燈吱吱吱響了,緊接著閃了幾下,然後變黑了,滅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該通知人來換燈了。

我到護士站去了一趟。當晚值班的護士,有些忐忑,問我:“你說今晚這個病人不會有什麼事吧,她家人不太好說話,聽說那男人是XXX辦公室的領導,這女人也好像是什麼單位的領導!”我拍拍她說:“別太擔心,有什麼事情,隨時喊我!”那護士有些焦慮,總覺得這一夜不會太平安。

我離開護士站,回到醫生辦公室,想坐下來看看書或者寫寫病例,但我剛坐下來,女人的兒子就來找我了:“醫生,我還是希望你能想點兒辦法,不要讓她太痛苦了。”我無能為力地說:“該用的我們都已經用上了……”

他打斷了我:“我知道,我媽這個病,你是治不好的,我也沒指望你能把她的病治療好。說實在的,來你們這裡之前,我們已經在北京上海等各大醫院都看遍了,甚至就在昨天,轉到你們這兒來的前一天,我們還是住在軍區總院的。他們都治療不好的病,我們也沒想著能讓你治療好,我只是覺得人家都說或許你們這裡對於剝脫性皮炎治療和護理比較有經驗,所以才抱著希望轉到這裡來。但是你看,從昨天下午到今天,她不但沒有一絲好轉,反而越來越差了……”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停頓了一會兒後,接著說:“我不求你能治療好她的癌症,我知道你也沒有那個能力,我只是想讓你想一點兒辦法,不要讓她現在這樣……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她就這樣忍受折磨!”

我望著女人的兒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才好。他知道對於他母親的病,天下的醫生都是無能為力的,但他卻希望在此刻,我能免除她母親的病痛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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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患的是黑色素瘤。最開始,她的頸脖上長了一顆黑痣,和別的痣沒有任何不同,但三個月前,卻突然像澆了水的種子似的一天天瘋長起來,並且表面凸凹不平,奇形怪狀,還時不時奇癢無比,用手撓一下,一不小心就要破裂出血,這才到醫院裡去看。但為時已晚,黑色素瘤已經發生了轉移,並且以勢不可擋的速度侵襲了其它器官。他們選擇了化療。後來,又花了幾十萬,從日本代購了一種藥回來,而正是從日本代購回來的這種藥,使她發生了嚴重的過敏反應,讓她在最後的時光成了一個全身沒了皮膚和黏膜的人。沒了皮膚的人,也許還能維持一段生命,但連黏膜都沒有了的人,腎臟很快也就衰竭了,腎臟衰竭了,肝臟和心臟也跟著衰竭了,呼吸道黏膜出了問題,呼吸也很快衰竭了。

晚上十點後,女人的血氧飽和度持續往下掉,我跟上級彙報過之後,上級讓我再跟家屬談談話,該籤的字籤籤,該做的事情做做。女人的丈夫來我問:“依你看,這種狀態能持續多久?”他眼眶紅紅的,落過淚。

我說:“有可能,今晚過不去了。但也說不定,說不定明天這個時候,她也許還在……”男人輕輕點了一下頭:“好,我知道了!”他退出去,回了病房。半個小時後,女人的親屬陸陸續續來了好幾個。

我一直坐在醫生辦公室裡。十二點過後,我覺得肩膀痠痛,就走到窗戶前,往外面看了看。樓下的大院裡,路燈很少,黑魆魆的,什麼也看不太清楚。遠處對面的高樓上,仍舊燈火輝煌,我似乎隱隱可以聽到那些高樓上傳來的聲音,似乎也聽到有聲音從隔壁的隔壁傳過來:“庸醫,全都是些庸醫!”我聽到樓道里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多,有人在哭,我知道那些哭的人,都是女人的親屬。她還很年輕,才四十多歲。

往常,十二點過後,住院部就不會再允許家屬來探視了。值班護士要鎖門,挨個去查房,看還有多少人在陪護。當她查到1號病房的監護室時,看到裡面站滿了人,就問:“你們今晚幾個人陪床?我要清點人數,你們過來一個跟我交陪床費。”

女人躺在床上,呻吟的聲音已經比先前小了很多,但她還是一直在說話,她的丈夫也一直在握著她的手。他時不時把耳朵湊在女人嘴邊,一邊聽女人說話,一邊偷偷地流淚。有一個女人,也許是病人的妹妹,毫不掩飾地在旁邊哭泣。另外一個人,站在旁邊空床前的男人,就是那女人的弟弟,卻突然哭著大聲地衝過去:“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他聲音十分大,簡直是吼著的。那護士以為他真沒聽清她說話,就又重複了一遍:“我是說你們今晚打算幾個人陪床,我要清點人數,要鎖門,過來一個人跟我交陪床費……”

這次,她話還沒說完,女人的弟弟就伸出手指頭,指著她的鼻樑說:“你再說一遍!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我看到情況不對,連忙走過去,把那護士從病房裡推了出去:“你先回去,陪床費的事再說!”那護士也意識到了自己眼前的危險,連忙出去了。“我們的人都成這樣了,你現在卻跟我們要陪床費,你相信不相信,我現在就扇你兩巴掌!”女人的弟弟要追出去,我擋住了他,女人的兒子也過來攔住了他舅舅。

女人的血氧飽和度持續往下掉,已經到了百分之六十,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但她的思維卻一直清醒著,她一直在重複同一句話:“回家……回家……回家……”她緊緊地握著丈夫的手。女人的弟弟不吵了,女人的妹妹也壓抑著哭聲,不那麼大聲了。他們都彎下腰,聽女人最後的聲音。她的兒子卻突然從病房裡走出去,站到了樓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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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兩點多,女人的血氧飽和度掉到了百分之五十。男人問我:“若是不要這麼多管子了,會怎麼樣?”我說:“也許會很快!”“有多快,大概多長時間?”“也許二十分鐘,也許兩小時,也許兩天!”我嘴上這麼說著,但心裡真不知道沒了管子,她馬上會怎麼樣。“那插著這些管子呢?”“大概可能也是這樣的時間!”“那插著這些管子和沒插,又有什麼區別?”我無言以對。

男人握著妻子的手,彎下腰,用另一隻手撫摸女人的頭髮,然後又把面頰貼在她的頭髮上。女人的頭髮已經很短了,是不到一寸長的豎著的直髮。她的面頰上、嘴唇上,到處都潰爛了,落不下男人的口唇,所以男人用面頰貼了貼她的頭髮後,又把嘴唇貼到了她的頭髮上。

女人的氣息越來越弱,但男人仍舊能聽清楚她說什麼,所以也跟著她重複道:“好,我們回家……我們回家……我們現在就回家……”他把大顆的淚珠落到了她臉上。突然,他抬起頭,堅定地和我說:“醫生,幫我們拔管子,我們要回家!”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突然鬆開女人的手,開始收拾東西:“我們這就回家,醫生,你這就馬上給我們拔管子!”

我說:“我不能幫你們拔管子,我不能做這樣的事情!”

男人停下手頭整理的東西,“那好,你不能拔,是嗎?你怕擔責任,你不敢拔,那我來!”說罷,他就首先拔掉女人的輸液器,然後撤掉女人的監護儀,緊接著就拔了她的氧氣管和導尿管。他一邊拔,一邊和旁邊的人說:“通知小吳,讓他把車開進來,我們回家!”女人的弟弟和妹妹就開始放聲大哭。男人拔掉女人的管子後,女人終於安靜了。

“我們回家!”男人把她抱到擔架上。

我喊來兩位護士幫忙,把女人抬到了樓下他們喊來的車上。

我站在樓梯口,一直看著他們抬著女人從樓梯上下去,出了住院樓。下樓的路上,女人再沒有說一句話,別人都在哭,唯獨他的丈夫,不停地重複妻子先前重複過的話:“我們回家……我們回家……”她的兒子跟在擔架的最後面……

那是凌晨三點。

他們走了,我一夜未眠。腦海裡總是女人的呻吟,男人的眼淚,兒子的失望,親戚的憤怒和抱怨……耳邊總是迴繞著一個聲音:“庸醫……庸醫……”

第二天八點半,剛交完班,女人的兒子就來了。他是為她母親來辦理手續的。前一天晚上,當他們走在回家的路上,還沒到家裡時,大概三點二十多的時候,也就是拔了管子,出了大院二十分鐘之後,她母親就在回家的路上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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