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又見伊犁

又見伊犁

王蒙:又見伊犁

  離開新疆後,一九八一年我曾返回伊犁,並且去了尼勒克牧區。這次經過九年再來,相隔的時間不算短也不算長。當飛機飛越天山的時候,也許可以說有點激動。我只是說"有點",因為這一切似乎駕輕就熟。同樣的天空,同樣的航線,同樣的噪音很大的安-24飛機,別來無恙的山山水水……這裡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

  一下飛機就立刻感到了伊犁的寧靜與清新。與烏魯木齊相比,伊犁有一個更長的秋天,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爽利的秋意,樹葉正在變黃,天氣稍稍涼一點,我的呼吸變得格外輕鬆和舒適……朋友們熱情地向我介紹伊犁的變化,新的高樓大廈,新的柏油路面,新的商店市場。但我更願意說伊犁沒有變,不變的是她的悠然與安適,不變的是她的透明的秋天。就連新增加的許許多多的"六根棍"馬車,我覺得與其說是新添,不如說是回覆,我從它們那裡獲得的是一種懷念的舊情。

  看看老鄰居、老住所,也是一番無言的感慨。綠洲俱樂部對面的解放路二巷巷口已經認不出來了,找不到活渠,老楊樹也被砍伐了許多。原來我們住過的第二中學的教工家屬宿舍紛紛自己圍起了院牆,那時候就無人照料的幾株小蘋果樹已經無存,而人仍無恙。一個又一個的老師都見到了,眼淚湧了出來。有兩個老師曾經與我一起在一個寂寞的春節開懷痛飲,現在一個已經大大地發福而豪邁的風度依舊,另一個卻使我未能辨認出來。一個老師因為不知什麼罪名而在那時不能任教,他趕著馬車為大家運煤炭,皮裡青、察布查爾、乾溝、鐵廠溝的煤礦成為他常常出沒的地方。如今,平了反退了休,也算是安度晚年嗎?他流淚了,我們也流淚了。

  還有那個躲武鬥時居住過的新華西路"大雜院",房東老太太和她的長子已經去世,她的孫媳婦住的正是我們當年的房子。另一家的小孩子早已長大成一人 ,我們看到的是他的媳婦和酷似當年的他自己的孩子。時光果然已經流過那麼多那麼多嗎?逝者長已矣,生者獨惻惻,"別來無恙"。"別來無恙"並不容易,"別來無恙"又是怎樣珍貴的欣慰!

  不要說巴彥岱了。那是承受不了的回憶、友情、溫暖與掛記。老書記已經退休,他的院子裡堆滿了金黃的玉米。他站在院門口尋找我,我說:"在這呢!"走進院子,我說:"你這幾間房子,還是原來的嗎?""當然了。"他答。"你這房梁,還是我幫著上的呢。"我回憶起了給他上房梁的事。

王蒙:又見伊犁

  我的老房東仍然健在。他的家裡也掛上了顏色鮮豔的掛毯和腈綸毛毯。而在莊子,另一家老房東與房東大娘已經謝世。他們的兒媳婦與我抱頭大哭。是哭逝去的時光與逝去的長輩嗎?是哭這終於又見面了的歡欣?在他家的牆壁,還掛著我一九八一年來時與他們全家包括逝者的合影呢。

  也許這並不算記憶的恢復,因為記憶從來未曾消失。也許這不算時間的銜接,因為一九七三年我們就從伊犁搬走了。再來,再多來,我們畢竟已經不能朝夕相處,我們各自有各自的天地、各自的憂樂。也許這也算不上敘舊,因為熱情的招待,"堵住嘴"的食品和眾多的鄉親使我們很難認真地說點什麼。然而,為什麼我又覺得我們是這樣地互相瞭解、默契、知心!沒有說出的話也許比說出的話更透亮,沒有交流的回憶也許比已經交流的回憶更深刻地深藏在我們的心中!我們之間已經不需要說更多的話了,伊犁的鄉親啊,知我愛我,這不是幾句話可以表達的。

  與其說是激動,不如說是平靜。伊犁這塊土地是實在的,人們的日子越過越好,伊犁的丰姿越來越美,伊犁的友人永遠那樣友好和熱情。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伊犁,想離也離不開。就讓伊犁成為我永遠的思念、永遠的慰安、永遠的鏡鑑吧,我還要歌唱你的,你是我永遠的歌。我常常遺憾而且急躁,我在伊犁那麼多年,怎麼沒學會一首道地的伊犁民歌呢?比如那首《黑黑的眼睛》,我聽人唱過不知多少次,我為之沉醉,為之落淚,為什麼至今沒有學會唱它呢?我覺悟到,這是一個啟示,一個象徵。關於伊犁的歌,還要慢慢地學,慢慢地唱呢。我要學唱伊犁的歌,又舒緩又熱烈,又迂迴又開闊。我要永遠問自己,怎麼樣才能惟妙惟肖地歌唱伊犁?

  199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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