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聊戲:張君秋為何沒排《王昭君》

老沈聊戲:張君秋為何沒排《王昭君》

(張君秋劇照)

作家汪曾祺曾透露,他寫了個劇本《王昭君》,是專門給張君秋寫的。依據時間推測,這應當是在他被分配到北京京劇團當編劇時寫的,張君秋是北京京劇團的頭牌青衣,且正值藝術創作最活躍的時期,新編戲一個接一個,成就了張派藝術的高峰期。作為北京京劇團專職編劇,汪曾祺給張君秋寫個劇本當屬正常,但後來的事實表明,張君秋雖然創作豐富,但並沒有排《王昭君》,如果不是汪曾祺本人透露,人們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王昭君》的劇本今在何處,這也成了迷。

這樣一位知名作家專門給自己寫的劇本,張君秋為何沒有排演呢?人們不禁要問。汪曾祺本人倒是在1962年給作家黃裳的一封信函中透露了一點原委。他對張君秋的藝術創作觀念多有抱怨,認為張“對藝術的理解實在不怎麼樣。”汪曾祺在信中寫道,張君秋“近年來很喜歡演富於情節的李笠翁式的喜劇,戲裡總有幾個怪模怪樣的小丑起鬨。觀眾情緒哄起來之後,他出來亮亮地唱上兩段(這種辦法原來是容易討俏的)”。他承認,“我的劇本偏偏獨少情節,兩下里不大對路,能否湊在一處,並非沒有問題。”儘管知道劇本存在缺點,但他依然堅持,“好在我是'公家人',不是傍角兒的,不能完全依他。將來究竟怎麼樣,還未可預ト。”

“將來究竟怎麼樣”,後來有了答案,張君秋沒有排這出《王昭君》。雖然汪曾祺是“公家人”,不是傍角兒的,即不能完全聽任角兒的,但北京京劇團走的畢竟是名角路線,張君秋不答應排,也只能作罷了。如果是在國營的中國京劇院,結果也許就不同了。

其實,汪曾祺說的沒錯,張君秋不排《王昭君》就是因為這個劇本“動作”太少,而話太多(不管是說出來還是唱出來的)。作家和史學家寫劇本,往往注重史實,而缺少動人的細節,更缺少留給演員二度表演創作的空間。這樣的本子,即便是給大藝術家排演也難以出彩。明史學家吳晗順應政治形勢寫出的《海瑞罷官》和孫承佩為曹操翻案而寫的《官渡之戰》,交給京劇大師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去排演,結果如何,除了幾段唱可聽外,整個戲保留不下來。把史當做戲來演,基本上沒有成功的。

顯然,張君秋是汲取這個教訓的。他創排的新戲不少,《望江亭》《詩文會》《狀元媒》《西廂記》《珍妃》《劉蘭芝》……,哪出戏裡都充滿了富有人情味的人物和細節,所以他排演的新戲才能出出成功,出出成為經典。至於張派戲中多有“怪模怪樣的丑角起鬨”,這也是藝術規律和觀眾審美需求,其實何止張君秋一人,程硯秋的一出《鎖麟囊》要用八個丑角,梅蘭芳、馬連良唱戲都是有名醜蕭長華和馬富祿長年輔佐,不可須臾離開。一個內行編劇是深諳其中道理的,編戲時往往要刻意添加詼諧內容和人物,以便對劇情的推進加以調劑,做到亦莊亦諧,而這些卻被外行們忽略甚至排斥,因此他們寫出的本子往往是扳起面孔,坐而論道的歷史教科書,不要說觀眾不愛接受,連演員排戲也很困難。

老沈聊戲:張君秋為何沒排《王昭君》

(尚小云主演昭君出塞)

至於《王昭君》,京劇傳統戲裡也有《昭君出塞》一折,表現了王昭君深居內宮多年不被帝王寵幸的滿腹幽怨,以及奉王命奔赴他鄉和番對前途的惆悵。全劇載歌載舞,有“唱死昭君、翻死馬童”之譽,是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的拿手好戲,曾拍成電影。汪曾祺的《王昭君》據說和曹禺的話劇《王昭君》內容基本相同,用確鑿史料展示了當時和親的民族政策的正確性。同時又避不開王昭君深鎖內宮的遭遇,因為王昭君悲怨的故事通過戲曲、曲藝等早已深入民間。這樣一段把政治正確的史料同萬分感人的故事結合起來,不露痕跡,絕非易事。連汪曾祺自己也承認,“這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如果硬要做文章,徹底改造王昭君在民間保留的固有形象,把她塑造成大義凜然前往番邦和親的英雄,那不僅違背歷史,更違背常識。魯迅先生曾在《阿金》一文中說過:“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會安漢,木蘭從軍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滅吳,楊妃亂唐的那些古老話。我以為在男權社會里,女人是絕不會有這種大力量的,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男的負。”

可以說《王昭君》劇本所固有的矛盾是難以克服的。擁有豐富舞臺經驗的張君秋對其中的奧妙焉能不懂,張君秋在解放後排了那麼多新戲,基本上都是才子佳人和兒女情長的平民故事,與“政治”無涉,他晚年甚至拒絕出演像《大登殿》這樣涉及一夫多妻的戲。也正是如此,他排出的新戲,雖然內容格調上不一定都是最高,但基本上都立得住,再加上他在唱腔上的獨特發揮,因而大都成為張派藝術經典而流傳下來。因此,像《王昭君》這樣在內容結構上有“大麻煩”,又缺少生動情節的劇本,張君秋放棄之也就順理成章和可以理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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