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親,長夜無眠(散文)

陪父親,長夜無眠(散文)

從春到夏只是脫下一件衣服的光景,準確說就是一個黑夜的輪換,這不,我又挨著父親睡下了。漆黑中,我不停地想起不久前的那個春夜,以及春夜裡思念萬千秋夜和冬夜。一年是365夜,我發覺最美最甜的是今夜。

1、 難以料到,一天裡為安置父親的那種一籌莫展,竟在我駕車從黑暗中穿過一片城鄉後,變得輕鬆釋然了! 父親進城來,跟往常不一樣了,要做病理複查。去年冬天,父親突然病重,自以為纏身多年的胃炎脹痛、在市醫院檢查卻成了重型乙肝,上帝給他開了個不小的玩笑。診治半月,每天輸液檢查不停,卻控制不了病勢。後來轉到省會長沙的湘雅二院,煎熬兩月,總算有了一些逆轉。

臨近春節,父親跟大家的心情一樣,要回家過年。醫生勉強同意,但再三叮囑,及時複查,以防反彈。所以節後上班起,我就催促父親抓緊過來,直到正月結束,他才慢騰騰的出了門。 父親是下午五點多到的,我看到他消瘦多了,眼裡仍然泛著一層淡黃,沒有恢復以前的靈氣。這是乙肝病的重要症狀。

乙肝現在不是什麼令人驚異的病了,身邊十之二、三都是這種病毒的攜帶者,一桌吃飯不知陪同了多少,但那是不知情,一旦知曉,恨不得傾肝倒腸,此後再難瓜葛,好像多看一眼就染上了病毒。乙肝病毒主要通過血液和飲食傳播,親友中有誰患了乙肝,更是小心萬分,作態極盡玲瓏乖巧,散淡了人情之味。從需要考慮,我們兄妹也給父母一些提醒,怎麼分開,該咋注意,如何禁忌,父母都聽著,他們對兒女一向是言聽計從的,其他親友就不一樣了。

我叔父多年前染上乙肝,偶爾在我家吃飯,我總要給他多放置一副碗筷,有時他置之不理,心存不快,忍了數年後,去年兇兇地抗議,說我歧視他。現在,同樣的患者,我的父親來了。該如何接待?父親可能看出了我的心事,竟自己帶來一副碗筷,讓我驚訝很久,他不用別人擔心,吃完自己去一邊洗了,利利落落。吃飯其實倒還不擔憂,多置一副碗筷就行,睡覺就麻煩了,家裡只有一大一小兩張床,孩子都十歲了,不太好安排。

我考慮了幾天,原想另買一張小床,可也放不下,房間面積太小。最後想,不行就讓父親睡客廳沙發吧,如果不住院,兩個晚上就回去了。如此想,好像也周全,但心裡總有忐忑,飯後就去河邊散步。

陪父親,長夜無眠(散文)

一個小時後,我回到家裡,大概九點鐘,卻不見了父親,妻子看著電視,也不說什麼。我裝作若無其事,慢慢走著看,小床是空的,去看大床,被子捲成了條狀,父親睡在這裡了。沒有一點動靜,他睡著了。 妻子怎麼這樣安排了,亂了計劃,我心裡有了起伏,一家三口在小床睡不下呀,要安排床位,也是把小床給父親,我們擠大床。沒想到成了這樣。咋辦,我睡哪裡,總不能把父親叫起來啊。唉,算了,我睡沙發,也就兩天。

洗了,漱了,我搬出一套被褥,放在沙發上,又吸了一根菸,覺得心裡有什麼沒有落下。我環視一陣,看到大床的房門沒關上,就走過去關門,不由得又去看父親,被子是不是蓋好的,卻蓋得很好,兩米寬的棉被,這一邊被他卷得緊緊的,成了一個長筒,他睡得特別靠邊,那邊空餘很多。 我在黑暗中靜靜地站著,兩腿卻邁不動了,我一下覺得父親好孤單,身旁一片空蕩,好像在等著誰來睡覺! 父親是在等我嗎?看著熟睡的父親,我的腦子快速地旋轉著,意識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心裡坦然了,我有了迴歸般的輕鬆,這是我凝望了四十年的父親,一如往日的面孔和氣息,我沒有看到別的,只有父親。他是父親,一團溫熱的氣血,多少次脆弱遇身,總是父親給了我底氣。我揭開另一頭的被子,悄悄摸上了床。

2、 我輕盈盈的,以為不會影響父親,但還是被他感到了,他動了動身子,將卷得很緊的被子發開,窸窸窣窣地往我這邊撥拉。我趕緊鑽進去,躺平,以示睡好了,不讓他再為我動作。安靜下來了,我卻沒有一絲睡意,眼睛睜得很大,雙手放在胸前,兩腿伸直。

我好像不是在睡覺,身體松馳不下來,跟開車似的,兩束明亮的目光像車燈一樣投在樓板上,引導著我回憶起久遠的鏡像。

這會兒,我的車兒往家鄉的方向馳去了,好像回到了老家屋宇下、父親上次和我睡在一起的情景裡——四年前的秋天裡,我出差經停家鄉洞口縣,需要住一晚,對口的業務單位安排了房子,我卻讓同學開車送我回到鄉下。母親這些年在外地,輪流給我們三兄妹帶孩子,很少回得來,家中就剩下父親和年近九十的祖母,生活單調,很是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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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住上一夜,陪陪他們,雖然只有一晚,也能說很多話,過去從戎戍邊身不由己,現在卸甲到市裡,卻也幾個月難回一趟家。母親不在家,那些棉被褥子父親就找不好,要麼薄了、要麼太厚,想鋪個床,竟還鋪不起來。父親說,兩人擠一擠算了。我聽了一愣,我們兩個擠,這好嗎。下意識裡覺得這話隔膜了,好久未想過這個事情,不是不能跟他睡,而是沒有一點心裡準備。我"哦"了一下,覺得好笑,也沒辦法了,雖然不太自在,就一個晚上吧,洗洗擦擦就上床了。

過了不久,父親也上床了,我裡面,他外面。熄燈,閉眼,睡。白天跑了很遠的路,夜裡又聊得晚,覺得有些累,躺下不久就睡著了。我從小就有不斷翻身的習慣,翻一下被子就空了,大人們得不停地給我蓋被子,要不就容易著涼感冒。我們睡的這張床鋪的是稻草,我身體重,一會就壓下去一塊,身子酸了就禁不住翻轉,過一會又翻回來。我一翻身,父親就醒過來了,給我拉一下被子,甚至要坐起來幫我蓋好胸部,蓋好了躺下去,他要出一口大氣,體力明顯不支了。

我有輕度的神經衰弱,夜裡睡不踏實,敏感得很,父親一動我就醒了,怕他擔心,就不聲張,過一會,又迷迷瞪瞪睡去了。沒多久,又感覺父親在給我拉扯被子,然後是重重的一聲呼氣。中間,父親起了兩次夜,腳步沒有一點聲響,他怕影響我,光腳來去的,最後用布條拭著腳,我聽得清清楚楚,不敢吭聲。一翻一動的,兩人都睡不好,父親更加可憐,可能剛一閤眼就被我攪醒了。

我靜靜地回想,我有二十多年未跟父親睡覺了,十二、三歲起就是一個人睡的。也是的,孩子們長大了、成了家,一般再不會跟父母睡一起了,即使家中有時來客多,哪怕去跟客人擠,也不會往父母那兒想。想不到,我竟然睡回到了父親的身旁,縮短這段距離,卻花了二十多年。這讓我又一次體會了久遠的溫存,父子睡一起,費力氣的總是父親,關愛兒子是父親的天職,不管你多大,即使在眼前,你總是他的牽掛。想著想著,我的眼睛閉不上了……黑夜漫長,總也不能天亮!

3、 我又失眠了。我不敢像以前那樣隨意翻身,但不翻身就更加難受,鼓著眼睛,在煎熬中回憶著那一夜的煎熬,腦子裡異常清醒。不是嗎,我僅經歷了一夜的煎熬,四十年中,父親又為我們經歷了多少個夜晚的煎熬?我不敢計算,我們三兄妹成長、在外上學,以致今天的人模人樣,全靠父母沒黑沒白地在農田裡煎熬得來!我甚至想,要是我染上了乙肝,父親肯定是毫無疑問的,不離不棄,他會為我付出一切。事實上,他差不多付出了一切。365個夜晚,最美最甜是此夜。

那個秋夜之後,我明白了很多,父母為兒女淘空了身體,我們應該主動陪他們睡睡的,香九齡能溫席,而我們已長大,父母的身體乾癟了,惟其這樣才能對他們進行有效的補給!可是面對現實,我們仍是脆弱不堪,難以忍受一夜的"煎熬"。當然,這與父親的乙肝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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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睛明亮,聚精會神地開著我的車兒,這會馳到了長沙、父親去年冬天就診的醫院——我將父親送來治療,母親一起來陪護,弟弟也從廣東趕來了。那天運氣好,一來就安排了床位,得到有力的救治,當天竟有了好的變化。夜裡不需家屬陪護,我們就帶母親去附近住賓館,母親不願意,還是想陪著父親。我們說賓館方便,可以洗澡洗頭髮,換了衣服,讓自己精神點,母親才答應了。

但是到了賓館,弟弟不願三人住一個房間,我原本讓母親睡一張床、我們倆擠到一起的,母親覺得也可以,他卻要另外開房,說擠一起不舒服。母親很生氣,說他奢侈,要我阻止他。我指責了他,也不管用,他一向是這樣,喜歡講究,有時到我家裡來,可以將就住宿的,他也要去住賓館,留也留不住。

他現在變化大,在外面獲得多了,懂得的感情卻少了。他不明白,三人住一起,那不是為了省錢!母親氣憤不已,堅持要回醫院睡租賃的鋼絲床,說這樣花錢享受,她對不起父親,父親孤苦伶仃的在病房受苦呢。我反覆勸她,說就這一晚上,明晚你可以不來,我們只開一間房,今天你要是不住,那不是更大的浪費。好說歹說,才將母親哄進房間。沒想到,她未洗漱就上了床,心裡有氣,什麼都不想幹了。我也不說什麼了,越說她越氣。

我洗了澡,洗了衣服,躺到床上,看起無聲的電視。我不時地看母親一眼,她平躺著,以前沒這麼平視過,她眼窩深陷,前額突出,瘦得異常。因為蓋著被,胸前起伏十分明顯,她還氣著。我沒有睡意,打開床頭小燈,讀起一本雜誌來,很有味道。我一連讀了多篇散文,又看了母親一眼,她的胸部仍然起伏激烈。她根本沒睡!

關了燈,眼睛卻閉不上,翻來覆去,老想著要是弟弟沒有離開,三人住在一起,又是什麼情景呢。肯定要說說父親,治療有了起色,心裡都是愉快的;當然也要說說第一次來到省城,見識了長沙的繁華和氣派;也會談論飽了胃口,嚐到了美滋滋的長沙老火鍋……最後母親肯定會說,父親病情好轉了,你們不用擔心,都回去吧,我一人在這裡能行的。總之,氣氛融洽、心情愉快、身體舒暢。這種情景,出現也很簡單,住到一起就行!可是,我們沒有做到,機會失去了,也許再難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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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亢奮著,沒有一點懊悔,我為驀然回到父親的身邊而難以入眠。是什麼力量促使我轉變?我清楚不是我的力量,因為我沒有力量可以戰勝原來的意念,那只有父親自己,他本身的力量! 我的亢奮中夾雜著陣陣驚慄,身不由己的,因為我慶幸著,我差點就回不到父親身邊來。我的頭腦是冷靜的,醫生告訴了我,父親的肝臟趨向衰竭,還有腹水,後面的一句話,我沒有勇氣說出來。所以,我為沒有離開父親而驕傲,我為還是那個讓父親感到驕傲的兒子而慶幸!多麼美好,我就躺在父親的身旁,儘管我不再翻身,父親還是不時地給我拽拉被子,他要履行天職。

父,一個人頂天立地;父親在、天地在。想想啊,一個人沒有誰給他掖被子了,他是多麼的孤冷!我擔憂天亮,長夜多好啊!

4、 時光留不住,春去了無蹤,轉眼到了夏天。父親第二次來到市裡的醫院做複查,他本想當天來、當天趕回鄉里的,但是要等化驗結果第二天出來,醫生才能進行正確診治,於是就住了下來。當然,我也沒有上次父親來時那麼憂慮,不就是一個乙肝病嘛,住一夜算什麼,我陪他就是了。

晚飯前,父親坐在沙發上逗孫子小清,"你今年長十歲了,個子也長高了,學習成績長上去沒有?"小清想都沒想就說,"這一期我考了兩次100分了,還要長哪兒去!"父親知道小清有吹噓,中間還考過80多分、90分的,但聽了還是高興,一臉的歡笑,他生病以來很少這樣開心過。"那你期末考試後,到老家去玩一段時間。" 父親又說。"要得,跟你去放牛,我要騎水牛!"本來兩人是並排坐著的,小清翻過去,一屁股坐到了父親的腿上,身子也靠了下去,父親兩手就抱了過來。多麼親熱的,這嬌撒得多到位啊,旁邊人看到心裡都舒服。

其實,爺孫倆平常很少在一起生活,我們經常提及老家的人和事,要他不時跟爺爺奶奶通電話,小清從小就對老家的人有了清晰的印象,每次他們來了總是異常的興奮。我就對小清笑著說,"爺爺很久來一次,今晚你就陪爺爺睡吧。"小清回答十分乾脆,"要得,跟爺爺睡。"他不覺得這是個還需考慮的事情。其實我也只是逗他說說,看他到底跟爺爺有多親,願不願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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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後,我就獨自散步去了,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9點半的樣子,我散步回來,看到父親和小清都不在客廳,靜悄悄的。走到大臥室一看,他倆上床睡了,靠在一頭,捱得很近,小清的腳都架到了爺爺的身上,鼾聲此起彼伏。我輕手輕腳的退出來,沒想到小清真的這樣做了,我心裡還有些疙瘩,畢竟父親還處在病毒發作期,小清身體抵抗力差一些,不忍心讓他去完成一個有風險的親情動作。

不過也就一夜,算了吧,父親得到了無限的慰藉,但願他早日好起來,孫子的成熟和進步對爺爺是最好的補劑!但是,一夜裡我還是沒睡踏實,心裡有牽念,做著神奇的夢,醒來了幾次。

天麻麻亮,我就起床了,噼裡啪啦弄著早餐,父親說看完病要早點趕回去的,其實我是希望他們早點起床。過了一會,父親起床洗漱了,我放下鍋鏟,趕緊跑過去看小清。小清還沒醒,我推著他的身體,叫他起來算了,心裡好像覺得他身上少了什麼或是多了什麼。推了他幾把後,沒見少了什麼、也沒見多了什麼,我心裡鬆了很多,又走到廚房撥弄起來。

上午陪著父親到醫院,化驗結果有所好轉,醫生開了兩個月的藥。父親堅持要走,我和小清送他到車站坐上車。回來的路上,我忍不住問小清,"你真的願意跟爺爺睡,不覺得跟老人睡覺不舒服嗎?"小清說,"閉上眼睛睡一晚,一下就天亮了,天天都這樣啊!"我想了一下,還是讓他懂得點什麼,"爺爺身體不好,生著病,不能太近,要注意一點的。"

小清兩眼望著我,不太明白話裡的意思,迷迷瞪瞪地問道,"生病啊——都會生病的啊,我生病了,你還揹著我去診所打針呢,媽媽還抱著我睡覺呢,不都一樣嘛!" "這個,這個跟那個,不一樣,不太一樣……" 我解釋不清了,拉著小清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七、八站路的距離,我一直沒有鬆手,窗外的街景,看著比往天要亮麗、要舒服。(文/鄧躍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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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處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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