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丨郁達夫《回憶魯迅》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丨郁達夫《回憶魯迅》

顧問團隊

小說:葛水平 盧一萍

詩歌:梁平

曾經有這樣一批人物:他們學貫中西,謙謙如玉;他們或痴或狂,憂國憂民;他們在亂世之中顛沛流離,卻鐵骨錚錚,拍案而起;他們以紙筆為矛,狷介不羈,敢愛敢恨。他們造就了一座又一座文學的高峰,令後輩高山仰止;他們以瘦弱的脊背撐起了時代的傲骨,驚豔了百年的時光。

風雅悅讀本週將推送民國時期大師們的回憶文章,看看他們筆下的對方,看看那個年代裡最真實的他們的生活。

追憶民國的文人,閱讀他們,恍如隔世。貼近他們,卻依舊一次次感動地熱淚盈眶,他們的風骨,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仍在歷史深處引領我們前進。是謂范仲淹所語:“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在這個大師遠去的時代裡,我們翻看他們的散文,雜文,目視著那些在風裡越行越遠的背影,浩嘆著: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丨郁達夫《回憶魯迅》

“我和達夫先生見面得最早, 臉上也看不出那麼一種創造氣,所以相遇之際就隨便談談。”

——魯迅

“至於我個人與魯迅的交誼呢,一則因系同鄉,二則因所處的時代,所看的書,和所與交遊的友人,都是同一類屬的緣故,始終沒有和他發生過沖突。”

——郁達夫

魯迅和郁達夫,一位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另一位是“頹廢作家”;一位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另一位是五四運動中後起的新秀而逐漸影響巨大的中堅,兩人表面看起來反差很大,實際上交往頻繁,相知很深,而且始終沒有衝突。這在魯迅的交遊當中,絕對鳳毛麟角。

他倆的友誼,當時就互相稱許。魯迅生前列郁達夫為“知人”。而郁達夫在魯迅逝世後不久的1937年1月1日在廈門對文學青年鄭子瑜等說:“人們認為我和魯迅思想不同,性格迥異,卻不知道我和魯迅是交誼至深,感情至洽,很能合得來的朋友。”

“思想不同,性格迥異” 八個字和 “交誼至深,感情至洽”八個字恰成鮮明對比。究其原因,郁達夫本人歸結為同鄉和同類;而魯迅,則認為郁達夫是“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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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魯迅(節選)

郁達夫

去看魯迅,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情。他住的那一間房子,我卻記得很清楚,是在那兩座磚塔的東北面,正當衚衕正中的地方。一個三四丈寬的小院子,院子裡長著三四棵棗樹。大門朝北,而住屋——三間上房——卻朝正南,是杭州人所說的倒騎龍式的房子。

那時候,魯迅還在教育部裡當僉事,同時也在北京大學裡教小說史略。我們談的話,已經記不起來了,但只記得談了些北大的教員中間的閒話,和學生的習氣之類。

他的臉色很青,鬍子是那時候已經有了;衣服穿得很單薄,而身材又矮小,所以看起來像是一個和他的年齡不大相稱的樣子。

他的紹興口音,比一般紹興人所發的來得柔和,笑聲非常之清脆,而笑時眼角上的幾條小皺紋,卻很是可愛。

房間裡的陳設,簡單得很;散置在桌上。書櫥上的書籍,也並不多,但卻十分的整潔。桌上沒有洋墨水和鋼筆,只有一方硯瓦,上面蓋著一個紅木的蓋子。筆筒是沒有的,水池卻像一個小古董,大約是從頭髮衚衕的小市上買來的無疑。

他送我出門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北風吹得很大;門口臨別的時候,他不曉說了一句什麼笑話,我記得一個人在走回寓舍來的路上,因回憶著他的那一句,滿面還帶著了笑容。

同一個來訪我的學生,談起了魯迅。他說:“魯迅雖在冬天,也不穿棉褲,是抑制性慾的意思。他和他的舊式的夫人是不要好的。”因此,我就想起了那天去訪問他時,來開門的那一位清秀的中年婦人。她人亦矮小,纏足梳頭,完全是一個典型的紹興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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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上海故居

前數年,魯迅在上海,我和映霞去北戴河避暑回到了北平的時候,映霞曾因好奇之故,硬逼我上魯迅自己造的那一所西城象鼻衚衕後面西三條的小房子裡,去看過這中年的婦人。她現在還和魯迅的老母住在那裡,但不知她們在強暴的鄰人管制下的生活也過得慣不。

那時候,我住在阜城門內巡捕廳衚衕的老宅裡。時常來往的,是住在東城祿米倉的張鳳舉,徐耀辰兩位,以及沈尹默,沈兼士,沈士遠的三昆仲;不時也常和周作人氏,錢玄同氏,胡適之氏,馬幼漁氏等相遇,或在北大的休息室裡,或在公共宴會的席上。這些同事們,都是魯迅的崇拜者,而對於魯迅的古怪脾氣,都當作一件似乎是歷史上的軼事在談論。

在我與魯迅相見不久之後,周氏兄弟反目的消息,從祿米倉的張徐二位那裡聽到了,原因很複雜,而旁人終於也不明白是究竟為了什麼。但終魯迅的一生,他與周作人氏,竟沒有和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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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樹人與周作人

本來,魯迅和周作人氏哥兒倆,是住在八道灣的那一所大房子裡的。這一所大房子,系魯迅在幾年前,將他們紹興的祖屋賣了,與周作人在八道灣買的;買了之後,加以修葺,他們兄弟和老太太就統在那裡住了。俄國的那位盲詩人愛羅先珂寄住的,也就是這一所八道灣的房子。

後來,魯迅和周作人氏鬧了,所以他就搬了出來。所住的,大約就是磚塔衚衕的那一間小四合了。所以,我見到他的時候,正在他們的口角之後不久的期間。

據鳳舉他們的判斷,以為他們弟兄間的不睦,完全是兩人的誤解。周作人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說魯迅對她有失敬之處。但魯迅有時候對我說:“我對啟明,總老規勸他的,教他用錢應該節省一點,我們不得不想想將來,但他對於經濟,總是進一個花一個的,尤其是他那位夫人。”從這些地方,會合起來,大約他們反目的真因,也可以猜度到一二成了。不過凡是認識魯迅,認識啟明及他的夫人的人,都曉得他們三個人,完全是好人;魯迅雖則也痛罵過正人君子,但據我所知的他們三人來說,則只有他們才是真正君子。現在頗有些人,說周作人已作了漢奸,但我卻始終仍是懷疑。所以,全國文藝作者協會致周作人的那一封公開信,最後的決定,也是由我改削過的;我總以為周作人先生,與那些甘心賣國的人,是不能作一樣的看法的。

這時候的教育部,薪水只發到二成三成,公事是大家不辦的,所以,魯迅很有工夫教書,編講義,寫文章。他的短文,大抵是由孫伏園氏拿去,在《晨報副刊》上發表;教書是除北大外,還兼任著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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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在魯迅那裡閒坐,接到了一個來催開會的通知,我問他忙麼他說,忙倒也不忙,但是同唱戲的一樣,每天總得到處去扮一扮。上講臺的時候,就得扮教授,到教育部去,也非得扮官不可。

他說雖則這樣的說,但做到無論什麼事情時,卻總肯負完全的責任。

至於說到唱戲呢,在北平雖則住了那麼久,可是他終於沒有愛聽京戲的癖性。他對於唱戲聽殘的經驗,始終只限於紹興的社戲,高腔,亂彈,目蓮戲等,最多也只聽到了徽班。阿Q所唱的那句“手執鋼鞭將你打”就是亂彈班《龍虎鬥》裡的句子,是趙玄壇唱的。

後來在上海,我有一次談到了予倩、田漢諸君想改良京劇,來作宣傳的話,他根本就不贊成,並且很幽默的說,以京劇來宣傳救國,那就是“我們救國啊啊啊啊了,這行麼”‍

孫伏園氏在晨報社,為了魯迅的一篇挖苦人的戀愛的詩,與劉勉已氏鬧反了勝。魯迅的學生李小峰就與伏園聯合起來,出了《語絲》。投稿者除上述的諸位之外,還有林語堂氏,在國外的劉半農氏,以及徐旭生氏等。但是周氏兄弟,卻是《語絲》的中心。而每次語絲社中人敘會吃飯的時候,魯迅總不出席,因為不願與周作人氏遇到的緣故。因此,在這一兩年中,魯迅在社交界,始終沒有露一露臉。無論什麼人請客,他總不肯出席;他自己哩,除了和一二人去小吃之外,也絕對的不大規模(或正式)的請客。這脾氣,直到他去廈門大學以後,才稍稍改變了些。

魯迅的對於後進的提拔,可以說是無微不至。《語絲》發刊以後,有些新人的稿子,差不多都是魯迅推薦的。他對於高長虹他們的一集團,對於沉鍾社的幾位,對於未名社的諸子,都一例地在為說項。就是對於沈從文氏,雖則已有人在孫伏園去後的《晨報副刊》上在替吹噓了,他也時時提到,唯恐諸編輯的埋沒了他。還有當時在北大唸書的王品青氏,也是他所屬望的青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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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絲》

魯迅和景宋女士(許廣平)的認識,是當他在北京女師大教書的中間,前後經過,《兩地書》裡已經記載得很詳細,此地可以不必說。但他和許女士的進一步的接近,是在“三一八”慘案之前,章士釗做教育部長,使劉百昭去用了老媽子軍以暴力解散女師大的時候。

魯迅是向來喜歡打抱不平的,看了章士釗的橫行不法,又兼自己還是這學校的講師,所以當教育部下令解散女師大的時候,他就和許季弗,沈兼士,馬幼漁等一道起來反對。當時的魯迅,還是教育部的僉事,故而部長的章士釗也就下令將他撤職。為此,他一面向平政院控告章士釗,提起行政訴訟,一面就在《語絲》上攻擊《現代評論》的為虎作倀,尢以對陳源(通伯)教授為最烈。

《現代評論》的一批幹部,都是英國留學生;而其中像周鯁生,皮宗石,王世傑等,卻是兩湖人。他們和章士釗,在同到過英國的一點上,在同是湖南人的一點上,都不得不幫教育部的忙。魯迅因而攻擊紳士態度,攻擊《現代評論》的受賄賂,這一時候他的雜文,伯是他一生之中,最含熱意的妙筆。在這一個壓迫和反抗,正義和暴力的爭鬥之中,他與許女士便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機會。

在這前後,我和他見面的次數並不多,因為我已經離開了北平,上武昌師範大學文科去教書了,可是這一年(民十三)暑假回北京,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在做控告章士釗的狀子,而女師大為校長楊蔭槍的問題,也正是鬧得最厲害的期間。當他告訴我完了這事情的經過之後,他仍舊不改他的幽默態度說:

“人家說我在打落水狗,但我卻以為在釘槍傷老虎,在扮演周處或武松。”

這句話真說得我高笑了起來。可是他和景宋女士的認識,以及有什麼來往,我卻還一點兒也不曾曉得。

直到兩年之後,他因和林文慶博士鬧意見,從廈門大學回上海的那一年暑假,我上旅館去看他,談到了中午,就約他及景宋女士與在座的許欽文去吃飯。在吃完飯後,茶房端上咖啡來時,魯迅卻很熱情地向正在攪咖啡杯的許女士看了一眼,又用誡告親屬似地熱情的口氣,對許女士說:

“密絲許,你胃不行,咖啡還是不吃的好,吃些生果罷!”

在這一個極微細的告誡裡,我才第一次看出了他和許女士中間的愛情。

從此之後,魯迅就在上海住下了,是在閘北去竇樂安路不遠的景雲裡內一所三樓朝南的洋式弄堂房子裡。他住二層的前樓,許女士是住在三樓的。他們兩人間的關係,外人還是一點兒也沒有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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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妻子許廣平兒子周海嬰

有一次,林語堂——當時他住在愚園路,和我靜安寺路的寓居很近——和我去看魯迅,談了半天出來,林語堂忽然問我:

“魯迅和許女士,究竟是怎麼回事有沒有什麼關係的”

我只笑著搖搖頭,回問他說:

“你和他們在廈大同過這麼久的事,難道還不曉得麼我可真看不出什麼來。”

說起林語堂,實在是一位天性純厚的真正英美式的紳士,他決不疑心人有意說出的不關緊要的謊。我只舉一個例出來,就可以看出他的本性。當他在美國向他的夫人求愛的時候,他第一次捧呈了她一冊克萊剋夫人著的小說《模範紳士約翰哈里法克斯》;但第二次他忘記了,又捧呈了她以這冊受批《johnHalifaxGentleman》。這是林夫人親口對我說的話,當然是不會錯的。從這一點上看來,就可以看出語堂真是如何地忠厚老實的一位模範紳士。他的提倡幽默,挖苦紳士態度,我們都在說,這些都是從他的Inferiority Gomplex(不及錯覺)心理出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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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

語堂自從那一回經我說過魯迅和許女士中間大約並沒有什麼關係之後,一直到海嬰(魯迅的兒子)將要生下來的時候,才茲恍然大悟。我對他說破了,他滿臉泛著好好先生的微笑說:

“你這個人真壞!”

魯迅的煙癮,一向是很大的;在北京的時候,他吸的,總是哈德門牌的拾枝裝包。當他在人前吸菸的時候,他總探手進他那件灰布棉襖的袋裡去摸出一枝來吸;他似乎不喜歡將煙包先拿出來,然後再從煙包裡抽出一枝,而再將煙包塞回袋裡去。他這脾氣,一直到了上海,仍沒有改過,不曉是為了怕麻煩的原因呢,抑或為了怕人家看見他所吸的煙,是什麼牌。

他對於菸酒等刺激品,一向是不十分講究的;對於酒,也是同煙一樣。他的量雖則並不大,但卻老愛喝一點。在北平的時候,我曾和他在東安市場的一家小羊肉鋪裡喝過白乾;到了上海之後,所喝的,大抵是黃酒了。但五加皮,白玫瑰,他也喝,啤酒,白蘭地他也喝,不過總喝得不多。

愛護他,關心他的健康無微不至的景宋女士,有一次問我,“周先生平常喜歡喝一點酒,還是給他喝什麼酒好”我當然答以黃酒第一。但景宋女士卻說,他喝黃酒時,老要量喝得很多,所以近來她在給他喝五加皮。並且說,因為五加皮酒性太烈,她所以老把瓶塞在平時拔開,好教消散一點酒氣,變得淡些。

在這些地方,本可看出景宋女士的一心為魯迅犧牲的偉大精神來;仔細一想,真要教人感激得下眼淚的,但我當時卻笑了,笑她的太沒有對於酒的知識。當然她原也曉得酒精成分多少的科學常識,可是愛人愛得過分時,常識也往往會被熱摯的真情,掩蔽下去。我於講完了量與質的問題,講完了酒精成分的比較問題之後,就勸她,以後,頂好是給周先生以好的陳黃酒喝,否則,還是喝啤酒。

這一段談話過後不久,忽而有一天,魯迅送了我兩瓶十多年陳的紹興黃酒,說是一位紹興同鄉,帶出來送他的。我這才放了心,相信以後他總不再喝五加皮等烈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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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熱心於提拔青年的一件事情,是大家在說的。但他的因此而受痛苦之深刻,卻外邊很少有人知道。像有些先受他的提拔,而後來卻用攻擊的方法以成自己的名的事情,還是彰明顯著的事實,而另外還有些“挑了一擔同情來到魯迅那裡,強迫他出很高的代價”的故事,外邊的人,卻大抵都不曉得了。在這裡,我只舉一個例:

在廣州的時候,有一位青年的學生,因平時被魯迅所感化而跟他到了上海。到了上海之後,魯迅當然也收留他一道住在景雲裡那一所三層樓的弄堂房子裡。但這一位青年,誤解了魯迅的意思,以為他沒有兒子——當時海嬰還沒有生——所以收留自己和他住下,大約總是想把自己當作他的兒子的意思。後來,他又去找了一位女朋友來同住,意思是為魯迅當兒媳婦的。可是,兩人坐食在魯迅的家裡,零用衣飾之類。魯迅當然是供給不了的;於是這一位自定的魯迅的子嗣,就發生了很大的不滿,要求魯迅,一定要為他謀一出路。

魯迅沒法子,就來找我,教我為這青年去謀一職業,如報館校對,書局夥計之類;假使是真的找不到職業,那麼亦必須清一家書店或報館在名義上用他做事,而每月的薪水三四十元,當由魯迅自己拿出,由我轉交給這書局或報館,作為月薪來發給。

這事我向當時的現代書局說了,已經說定是每月由書局和魯迅各拿出一半的錢來,使用這一位青年。但正當說好的時候,這一位青年卻和愛人脫離了魯迅而走了。

這一件事情,我記得章錫琛曾在魯迅去世的時候寫過一段短短的文章;但事實卻很複雜,使魯迅為難了好幾個月。從這一回事情之後,魯迅就愛說“青年是挑了一擔同情來的”趣話。不過這僅僅是一例,此外,因同情青年的遭遇,而使他受到痛苦的事實還正多著哩!

民國十八年以後,因國共分家的結果,有許多青年,以及正義的鬥士,都無故而被犧牲了。此外,還有許多從事革命運動的育年,在南京,上海,以及長江沈域的通都大邑里,被捕的,正不知有多少。在上海專為這些革命志士以及失業工人等救濟而設的一個團體,是共濟會。但這時候,這救濟會已經遭了當局之忌,不能公開工作了;所以弄成請了律師,也不能公然出庭,有了店鋪作保,也不能去向法庭清求保釋的局面。在這時候,帶有國際性的民權保障自由大同盟,才在孫夫人(宋慶齡女士)蔡先生(孑民)等的領導下,在上海成立了起來。魯迅和我,都是這自由大同盟的發起人,後來也連做了幾任的幹部,一直到南京的通緝令下來,楊杏佛被暗殺的時候為止。

在這自由大同盟活動的期間,對於平常的集會,總不出席的魯迅,卻於每次開會時一定先期而到;並且對於事務是一向不善處置的魯迅,將分派給他的事務,也總辦得井井有條。從這裡,我們又可以看出,魯迅不僅是一個只會舞文弄墨的空頭文學家,對於實務,他原是也具有實際乾材的。說到了實務,我又不得不想起我們合編的那一個雜誌《奔流》——名義上,雖則是我和他合編的刊物,但關於校對,集稿,算髮稿費等瑣碎的事務,完全是魯迅一個人效的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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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流》

他的做事務的精神,也可以從他的整理書齋,和校閱原稿等小事件上看得出來。一般和我們在同時做文字工作的人,在我所認識的中間,大抵十個有九個都是把書齋弄得亂雜無章的。而魯迅的書齋,卻在無論什麼時候,都整理得必清必楚。他的校對的稿子,以及他自己的文章,塗改當然是不免,但總繕寫得非常的清楚。

直到海嬰長大了,有時候老要跑到他的書齋裡去翻弄他的書本雜誌之類;當這樣的時候,我總看見他含著苦笑,對海嬰說,“你這小搗亂看好了沒有”海嬰含笑走了的時候,他總是一邊談著笑話,一邊先把那些攪得零亂的書本子堆疊得好好,然後再來談天。

記得有一次,海嬰已經會說話的時候了,我到他的書齋去的前一刻,海嬰正在那裡搗亂,翻看書裡的插畫。我去的時候,書本子還沒有理好。魯迅一見著我,就大笑著說:“海嬰這小搗亂,他問我幾時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後,這些書本都應該歸他的。”

魯迅的開懷大笑,我記得要以這一次為最興高采烈。聽這話的我,一邊雖也在高笑,但暗地裡一想到了“死”這一個定命,心裡總不免有點難過。尤其是像魯迅這樣的人,我平時總不會把死和他聯合起來想在一道。就是他自己,以及在旁邊也在高笑的景宋女士,在當時當然也對於死這一個觀念的極微細的實感都沒有的。

這事情,大約是在他去世之前的兩三年的時候;到了他死之後,在萬國殯儀館成殮出殯的上午,我一面看到了他的遺容,一面又看見海嬰仍是若無其事地在人前穿了小小的喪服在那裡快快樂樂地跑,我的心真有點兒絞得難耐。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丨郁達夫《回憶魯迅》

郁達夫

-關於作者-

郁達夫(1896-1945)原名鬱文,字達夫,幼名阿鳳,浙江富陽人,中國現代作家、革命烈士。郁達夫是新文學團體創造社的發起人之一,一位為抗日救國而殉難的愛國主義作家。在文學創作的同時,還積極參加各種反帝抗日組織,先後在上海、武漢、福州等地從事抗日救國宣傳活動。

其文學代表作有:《懷魯迅》《沉淪》《故都的秋》《春風沉醉的晚上》《過去》《遲桂花》等。

(yangxiaoshu0610)

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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