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六計:養牛記

  偶翻一篇文章,是文友記述自己放牛的經歷,那樸素的文字裡竟然有著與我相似的時光。和那段時光相連的,是草筐,草繩和手中的鐮刀,是耕田、碾麥和莊稼人的尋常日子,是青翠的山谷、崎嶇的小路和清澈見底的小河,還有一曲不成調的《信天游》——我低頭,向山溝,追逐流逝的歲月……日頭在走,雲彩在飛,有一大段熟悉而溫暖的記憶隨之漸漸浮現在我的腦海。

  記憶裡,最先走出來的是一頭母牛——漂亮的鑲黃毛色,沒有一點雜質,向後彎的犄角,溫順聽話的眼神。那是我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從大隊牛群裡買來的。那時候它才三歲,雖是剛到我家,卻似乎並沒有初來乍到的生澀與拘謹,熟絡地看了看周身圍觀的人,就低下頭去吃地上的一堆亂草。

  從那天起,這頭牛,就成了我家的一員。全家人都滿懷深情地伺弄它,像照顧一個嬌貴的寶貝。家裡專門為它打了牛槽,置了鍘刀,蓋了草屋和牛屋。母親除了日常家務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它。每天清早做飯前,先得把它牽到牛槽邊喂上;做飯的間隙,抽空給它一次次地添草;早飯後,給它飲水後趕往牛圈;晚上做飯前重複相同的工序,常常忙到夜半更深。

  記憶中的冬天,每隔一段時間,家裡就要鍘草了。寒冷的北風裡,闊大的麥場上,三四個人在忙碌著。不遠處是一堆用來取暖冒著青煙的餘火。麥秸垛的旁邊,是剛剛從垛上扒下來的麥秸,一個人坐在鍘刀邊擩草,一個人執刀把草鍘碎,另一人擔著草簍子把鍘碎的麥秸一擔一擔挑回家。牛有了過冬的草料,全家人也便有了幾分安心。

  記憶中,每一個冬天的晚飯之後,我和姐姐都要擔水飲牛。在黑暗如漆的深夜,打一個手電筒,從井裡絞上來一擔水,挑到院子裡,再把牛從牛圈裡牽出來飲。有時是清水,有時兌點泔水,有時在清水裡抓一把糠。在冬夜逼人的寒冷中,哄著幾頭牛兒喝完兩桶水,再把它們吆喝進牛圈裡,從棚上扒下來一些摟來的幹樹葉,讓它們夜裡暖和些。這一天的活兒才算幹完。

  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苗六計:養牛記

  我記得,我在家乾的農活,就從放牧家裡的這頭牛開始。

  放過牛的人,都會有過這樣的經歷。每個下午,各家的放牛人把牛趕到離村子幾里外的溝裡或者坡上,讓牛兒們自由自在地吃草。然後,找一處樹陰,擺幾塊石頭,拿出一副撲克,幾個孩子嘰嘰喳喳一打就是一個下午,也會引得其他的觀戰者指指點點。到太陽壓山、涼風吹來時,我們各自尋著自家已經吃飽的牛兒,扯著長長的隊伍,絡繹不絕地趕牛回家。這種情況下,放牛就成了最有趣的活兒。

  記得剛學放牛時,我也曾和他們一樣地打牌鬧騰。後來,當他們打牌時,我便會常常獨坐一處,拿出挎包裡從縣城高中借來的書——路遙的《人生》,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山中,那十九座墳塋》,聚精會神地讀下去。身邊是一群打鬧的玩伴,我的頭腦裡,卻進入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或經歷著一場血與火的戰爭。就這樣,我的思緒被書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而後突然被牛鈴聲喚回。

  有時候,看完書,我就會呆呆地失神半天。身邊有蝴蝶在花叢中飛來飛去,有風兒在輕輕地翻動著書頁。山雀山鶯在灌木上築巢,唱著悅耳動聽的歌。我一邊呼吸著苦艾的味道,一邊盯著眼前的一隻拖著昆蟲的螞蟻,回味著書中的人物和故事;或者,躺下來看藍天上的流雲,悠悠變幻,任思緒漫無邊際的飄來飄去。

  雨天放牛,更有一種意趣。有時是暴雨傾盆,放牛的娃子們趕緊躲到石崖底下,在一陣雨淋的狼狽慌亂之後,等待著家裡的大人們送雨帽雨傘。有時是連綿的陰雨,那就什麼也不做,悠閒地擎一把雨傘,看山那邊淡青色的雲霧飄去飄來,看我家的牛兒以青山為背景,也時隱時現,如在畫中。

  更多的時候,放牛時捎帶著幹些別的活兒。或者,拿一把鐮刀,捎帶割一捆草;或者,帶一把斧頭,順便拾一捆柴火。在不同的季節裡,還能摘回滿兜、滿袋的山杏、五味子、牛梨、毛桃、酸棗、八月炸、山葡萄……

  但是,偶爾也會遇到不妙的時候。有幾次,它跑到山那邊人家的地裡,吃人家莊稼,結果被人家趕走圈了起來。回家後,我這個肇事者自然會遭到父親的一頓訓罵。

  還有一次,傍晚該回家的時候,我家的牛卻找不到了。我滿頭大汗,翻山越嶺,跑遍了溝溝岔岔,仍然找不到它的蹤影。眼看著太陽下山,昏黃的暮色洶湧來臨,別人家的牛兒先後回家,後面跟著緩布徐行的主人,我的惶恐無助的感覺隨著夜幕越來越濃。後來,全家人一起出動,邊找邊打聽,好幾天後,才在一個山窪裡找到它。它若無其事地,面對我的歡喜和惱怒,顯出一臉的無辜。我本想高舉起棍子教訓它一頓,但馬上又心疼得扔下了棍子。

  真要打它,還真捨不得。

苗六計:養牛記

  侍弄牛兒也是細緻的活兒。因為心疼牛兒,想讓它們少一些山上的奔跑,也騰出放牧的時間多幹些農活,家裡人抽空為它們割草,就成了夏秋季節的農活之一。

  和家人乾的農活相比,割草應該是較輕的活兒。但割草並不容易。雖然說山上,溝裡,田畔,河灘,到處都是割草的地方;蔓草,樹葉,葛藤,灌木,每一樣都是牛兒的佳餚。但很多地方草很茂密卻只適合牛啃,下不了鐮刀;並且真要一把一把地集成捆子,沒有時間和汗水作本錢是很難很難的。

  記憶中,夏秋的早晨,我常常在睡夢中被母親叫醒,給牛鍘草;或者挑著蘿頭,踏著露水,到田間的地畔上去割草。上午時分,明亮的陽光逼得人睜不開眼,遍地的綠色新鮮而明亮,川道里刮過來的風,讓遍地的莊稼波浪般起伏,葉子和葉子相互摩擦時嘩嘩作響,像是歡呼也像是呻吟。我就在那莊稼地的溝溝梁梁邊邊沿沿間,握著鐮把下著刀尋找著要割的草。

  有一種叫“貓耳朵”的草,或者長在坡嶺,或者長在路邊;有時是一叢叢,有時是一片片,那是牛兒們最喜歡吃的草。無論老的嫩的,哪怕是帶著長長的梗兒,只要割下來鍘碎,牛兒就咀嚼得有滋有味;看牛兒咀嚼的香甜,不亞於人們的山珍海味。此外,一叢白草就給我一份滿足,一把槐葉也能讓我驚喜。一把,兩把,到最後累積成一堆,然後打起捆來揹回家。到現在,我都能一口氣說出十幾種草的名字。

  現在想起割草,發現人的思想和行動是可以分離的。一手攬草握草,一手握著鐮刀,而思緒居然會跑到別處。意識到的時候才突然發現,腦海裡縈繞不休的,竟然是一篇似懂非懂的《琵琶行》,或者是《五人墓碑記》。

  因為放牛,也因為割草,每道溝每道岔都留下了我的腳印,每塊地每條河都留有我的記憶。我甚至能閉著眼睛回憶起它們的方位和地勢,哪裡有條小路,哪裡有個石坎,都如數家珍。龍脖溝割草時曾經割爛過手指頭,東溝割草時曾經好幾次碰到過大花蛇,在南坡割草時還遭遇過馬蜂的襲擊。

  當然,鐮刀所到之處,也會出現意外的驚喜。野雞呱呱的叫著從草叢中飛走,留下一堆鮮亮的蛋。野兔突然從身邊跑過,驚出人一身冷汗,留下一窩毛茸茸的小兔崽子。

  有些感覺,像夢一樣難以忘懷,來得讓人猝不及防。比如,割草時看著草堆逐漸變大的喜悅,喂牛時看著草兒逐漸變少的惆悵。甚至割草時左手握草時的那種感覺,右手揮鐮掠過的那份輕快,那種體驗到現在還停留在我的心中,切近的就像剛剛發生過一樣。

  上班多年以後,偶爾我在外面會看見茂密青翠的草。每每這時,心中都會猛然間一陣驚喜,瞬間湧起當初割草時的那種感覺。

苗六計:養牛記

  家裡人,包括我,對這頭牛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使它漸漸成了全村牛裡邊的佼佼者。吃草不挑不揀,長得膘肥體壯;性情皮實敦厚,有一種長者之風。見到它,村裡的人都會流露出羨慕的神色,甚至是嘖嘖稱讚。

  另外,它下犢也勤,幾乎每年產一頭牛仔;幾年後,家裡也慢慢有幾頭大小不等的牛兒,吆喝時需要用黃牛、青牛、牤牛來加以區分。自然而然地,我家的牛群漸漸壯大起來。而它在與家人的長期相處中,逐漸建立起一種相互信任的感情。我長時間吃住在校,每次回到家,它見到我,就頻頻點頭,溫順的眼光像是和熟人打招呼。

  一年中除過冬天,農村的春夏秋三季都有幹不完的活兒,不光是人忙,牛也跟著忙。春天是拾掇白地的時間,草兒發芽,杜鵑開花,布穀催耕,牛兒便開始派上了用場。夏天是打麥碾場的季節。毒日頭下,父親趕著牛,牛拉著石磙,石磙後掛著塊石片,滾燙的汗水落在麥棵上;麥棵焦碎時啪啪作響,聲音賽過牛兒的喘息。一圈一圈中,那滿場的麥棵被碾成了麥秸,桑杈挑走後,只剩下飽滿金黃的麥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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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菊花滿坡柿葉變紅的秋季,犁地就成了牛兒責無旁貸的活兒。多少次,在剛剛收割過莊稼的土地上,父親執犁,母親牽著牛,我在後邊端著盆子丟肥料。陽光下,牛和人的影子在地上緩緩移動,拖得很長。一趟一趟中,土地被翻耕成鬆軟成片的地毯。

  這頭牛最初也是和別人家的牛配成一犋,後來它下的牛犢逐漸長大,長到三歲,就和它配犋,調教之後共同拉犁。有好幾年都是母子倆合成一犋,共拉一套。不管是為我家犁地,還是為鄰居家犁,為親戚家犁,每次出征前雄赳赳的氣勢,頗有“母子兵”的悲壯。

  人和牛都有勞累的時候。但勞累之後,也有放鬆、悠閒和淡淡的詩意。有時候,是濃濃的樹陰下,看著它瀟灑地站著,搖著尾巴驅趕著蚊蠅;有時候,是在冬日的陽光裡,看見它悠閒地臥著,磨著嘴巴反芻肚裡的食物;有時候,是在星斗滿天的晚上,聽著它在窗外房後反芻的聲音,我就在那熟悉的聲音中恬然進入夢鄉。

苗六計:養牛記

  那年代,牛對於一個家庭,不僅是一份勞力,更意味著一份產業,一份安慰。圈裡養著幾頭牛,就好像囤裡儲藏著幾石麥子,那是家境和實力的象徵。鄉親們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為它們忙碌,彷彿就是在尋找這份安慰。我的上學費用,姐姐結婚的陪嫁,包括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離不開牛兒的功勞。常常是,在家裡最需要用錢的時候,父親便會想起它和它們。賣這個,捨不得;賣那個,捨不得:為此常常猶豫好幾天。

  這頭黃牛幾乎是看著我,從小學上到初中,上到高中,上到大學,又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它的歷史,就是我家的一段歷史。十多年的歲月更替,它漸漸成了頭老黃牛,身量不再豐滿,步子不再穩健,身子印滿了滄桑,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但是,它仍然一如既往地拉犁,下犢,做著貢獻。常聽父親說:這頭牛真是給咱家出力了啊!語氣中是數不盡的感慨和感激。

  它的命運聯繫著家的命運。賣它的時候毫無徵兆,至少它自己沒有任何預感,一如家裡猝然而至的災難。那一年六月初五,二姐家急需用錢給孩子治病。父親在無奈之中,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它。這一次,父親顯得異常決絕,沒有猶豫,一下子賣掉了它母女兩個。一來為了救急,一來實在是沒人照顧它們。剛被放到坡上,就又被趕了回來。在經紀人的一番遊說下,母女兩個以650元的身價被買走了。

  它走得十分從容,毫無傷感。就好像要奔赴另一處更好的草場,又好像去遠方給親戚犁地——吃完草犁完地馬上就會回來的樣子,母女兩個頭也不回地走了。我不知道它被賣往何處,是和以前一樣的給人拉犁,還是被送到牛市上?只是,當它意識到再也回不到家的時候該會咋想。有些東西我不願去想,也不忍去想。

  它走後,家裡只剩下一頭小公牛,後來長成了犍子。但沒了它做母親的陪伴,這頭犍子的脾氣和性格漸漸變得乖戾暴躁,討人嫌棄;有時還勇猛好鬥,貪吃莊稼。每當這時候,就讓人不由地產生對它的絲絲懷念。

  時至今天,關於養牛的種種記憶,總會在某一個意料不到的時候被突然喚醒:有時候是車窗外面一閃而過的村莊,眼前的帶著鄉土味的幾間瓦房;有時候是路邊一叢茂盛的野草,或者牆角伸過來的幾棵構樹;有時候是眼前的一片黃昏的暮色,或者是身邊樹上秋蟬的嘶鳴……

苗六計:養牛記

(作者為嵩縣一高語文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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