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与最坏的时代

1859年正值法国大革命中的“第二帝国”时期;同年,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发表了小说《双城记》,而其中的开场白更是广为流传:“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这是一段让人隐隐动容的话。

最好与最坏的时代

他的指向是法国大革命。法国大革命的进程中,萌发于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的现代人权理念首次得以被付诸政治实践。然而好景不长,尽管其萌芽呈现出积极的立意,然而,人权理念在日后的革命实践中却被体现得愈发狭隘。起先,我以为这样的评语只适于精神激昂、动荡翻腾、大变革和大撕裂的时代——分泌的希望和绝望同样多、创造力和破坏力同样大。但现在,我改了看法,觉得它几乎匹配任何岁月,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现世发出类似感慨。

在感情上,我们没理由不爱现世、不支持和肯定当代价值,因为我们只有它,我们的摇篮和坟墓、生涯和意义都住在里面——就像蚯蚓淹没在泥土里。我们把一辈子,仅有的一辈子都抵押给它,献身于它了。每个人都生逢其时,每个人都结实地拥抱了自己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厌恶与赞美、冷漠与狂热、怀疑与信任、逃避与亲昵中完成了对时代的认领。

这段话如此纠结,两个“最”字,说明逻辑的极度矛盾和混乱。我常常在想,如何解决其深度精分(精神分裂)的矛盾性?

第一个解决方案,把“最”字掉。比如,作为一个向往自由、研究现当代文学的人,我希望穿越回到“五四”时代,与鲁迅胡适陈独秀郭沫若周作人把酒言欢。但我也知道,可能我得承受军阀混战、暗杀横行、外交惨败、丧权辱国等种种“五四”时代的痛苦。也许,可以这么理解,“五四”不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只是一个较好的或者次好的时代。而在整个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大凡追求最好的,收获的很可能是最坏。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最好,只有更好的、较好的、次好的。退而求其次,说“五四”是一个值得我生活的时代,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时代,定位会更准确一些。因为,“五四”时代的自由,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现代社会的自由。晚清民国时期为什么有自由,因为不统一。春秋时期最自由,什么论调都可以说,各种奇谈怪论没人来禁止,可以周游列国,合纵连横,兜售思想,建立学派。那时儒家只是一派,与墨家、道家、杨朱是并立的。秦朝焚书坑儒,后来在大统一的环境下独尊儒术,晚清民国,王纲解纽,天下混战,野有遗贤,就又可以七嘴八舌了。

最好与最坏的时代

第二个解决方案,与其外求时代,不如反求诸己,反躬而诚。这当然不是最好的时代,但也未必是最坏的时代。很多人抱怨他不能做事是因为时代不好,他们总是在想象一个黄金时代。但对于具体的个体而言,并不存在一个真正的黄金时代。你的黄金时代就是当下。如果你不尽力生活在当下,而只是去空想一个虚无的未来,我觉得这是自欺欺人。你失去了当下,就意味着失去了全部。生命只有一次,向上或者消沉,必须给自己一个答案。我们无法消除所有的不确定感,但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选择面对生活的态度。我们可以选择担忧,也可以选择从容;可以愤怒,也可以理性,可以随波逐流,也可以砥砺前行。走怎样的路,与谁同路,任何时候都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

第三个解决方案,在两端之间取得平衡,回归常识。通常,当我们说:这个时代,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让我们发出如此感叹的时代,通常都是社会转型期或改革的时代。

时代在奔腾,在一天比一天霸气更加外露,民族在伟大地复兴,却终究还有人不开心,那些废弃的大厂、宿舍区里的人,那些二线城市的马路牙子、正在拆迁的一座座工地,被盛世的列车狂暴地掠过、席卷或抛弃,终究还有人不开心。这是一场向着被许诺的美好未来、向着另一种崭新生活的大迁徙,人群汹涌澎湃,欢天喜地,争抢着登上这盛世的列车,指望着冒险的好运、远行的惊喜,至少也盼望着能沾沾光,却有一些人,始终面孔灰暗,心情复杂,自感像被诱捕的鸟、被灌醉的小丑,在角落里不知所谓地嘟哝。

最好与最坏的时代

“改革时代问题多”是常识,而如何改革,改革走向何方,则需要无数次迂回甚至激烈的利益博弈,寻求共识来找到出路。每个人都需要从“改革时代问题多”的大环境之下,遵循一种尊重常识的理念,寻求一种时代和个人都能接受的平衡。常识易言,共识难成,什么时候媒体不再一次次地用狄更斯的“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去套用时代和国人的纠结,也就是常识回归的时候了。

什么人能够在转型期和改革时代活得比较自在?据我观察,在一个多变的时代,要想如鱼得水、活得滋润,普遍的定律就是,“接受改变能让你获得自由”。而有些人的悲剧恰恰是,不能够轻易地转身,不能够顺溜地随缘而改变。于是,这一拨不愿与宏伟时间一起奔腾的人,只能成为被抛下的一群,成为时代大熔炉中被炼废的废人。智力超常的聪明人会说,连海港都飘走了,你还固执个什么劲呀!可能,也不是固执,而是有些人的动作实在是慢。

二十世纪充满了不安定,转入新的世纪,人类仍在狂奔,现实与前路仍不确定。米兰•昆德拉在一篇《加速前进的历史里的爱情》的短文里,提到了这一现象,说:“历史的加速前进深深改变了个体的存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个体的存在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历史时期里进行,如今却要横跨两个时期,有时还更多。尽管过去历史前进的速度远远慢过人的生命,但如今历史前进的速度却快得多,历史奔跑,逃离人类,导致生命的连续性与一致性四分五裂。”昆德拉所说的这个处境,许多国家和地区都有领教,显然,百年中国,尤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的中国,属于这变动最剧烈的部分。从文革时期类似于西方中世纪的清教社会,一步跨入现下物欲横流的后现代社会,西方用了四百年的时间才完成的变迁,中国仅用了短短四十年。改革开放37年,我们民族不是在战乱和事变中颠倒翻覆,而是在发展和巨变中剧烈颠簸。

所以,狄更斯那段深度精分的双最时代的判断,还会在未来相当一段时间,伴随着我们社会的剧烈颠簸。一切的梦想,都在脚下的跋涉延续,一切的改变,都在前行的旅途发生。我们有了更多选择,可也失去了内心的安宁。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一点点努力,让我们所处的时代——这时间上的家园,不断地向更美好的方向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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