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中醫這樣應對細菌學的挑戰

百年前,中醫這樣應對細菌學的挑戰

百年前,中醫這樣應對細菌學的挑戰

《近代中西醫的博弈——中醫抗菌史》 皮國立 著 中華書局

【讀書者說】

在近代中西醫論爭史中,細菌學是一個關鍵性議題。20世紀初,來勢洶洶的細菌學一度使傳統中醫面臨生死存亡的考驗。在學理層面,“一病有一病之病原菌”原則直接威脅到中醫病因學的基礎,不能知菌、殺菌成為中醫“落後”“不科學”的象徵;在政策層面,中醫在以細菌學為基礎的國家防疫體系中無所貢獻,為甚囂塵上的“廢止中醫說”提供了確鑿的證據。

面對細菌學挑戰,中醫如何應對?在此過程中,中醫有怎樣的改變,又有哪些堅守,以至形成今日我們所熟悉的面貌?中西醫的混雜又如何影響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皮國立的新著《近代中西醫的博弈——中醫抗菌史》以中西醫圍繞外感熱病的爭議為例,對這些問題作了詳盡解答。

中醫沒有忽視細菌學

中醫所謂的外感熱病,是指由外感六淫(風、溼、寒、暑、燥、火)造成的病邪傳變及臟腑血氣受損的疾病,以發熱為主要症狀,相當於西醫傳染性疾病和感染性疾病。19世紀中葉,西醫傳入中國。雖然在熱病的命名和分類上,中西醫有所不同,但涉及成因及症狀描述時卻有諸多相似之處,清末西醫熱病學說並未給中醫帶來威脅,甚至因彼此的“似曾相識”而有了更多匯通的可能。

不過,20世紀初,以細菌學為基礎的傳染病論述及其附帶的疾病定義、防病觀念進入中國,現代國家衛生行政體制逐步確立,中西醫的匯通便步履維艱。中醫無法忽視細菌學,因為這是無法迴避的學術更新,但如果放棄舊有的疾病解釋權,全然採用細菌學定義,中醫又何以自立?

面對這一困境,中醫提出了“菌在氣中”的主張,將細菌納入傳統知識體系“氣論”中加以解釋。與一般人想象的中西醫勢不兩立的情形不同,那時,中醫其實並不排斥細菌學。許多中醫學校開設了細菌學課程,在古典理論中吸收部分西醫學說新定義。而深諳舊學的章太炎還據古釋菌,考證出古籍中厲風、賊風、瘴氣與微菌的關係。這種“西學源出中國說”雖然不無比附之嫌,但強調細菌古已有之,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中醫接受細菌學的難度。

在疾病成因的解釋上,中醫立足經典,認為細菌並非主因,它的滋生不僅與空氣、溼度、溫度、季節變化等外在因素相關,還跟個人身體狀況,如氣血、經脈密不可分。人體是一整套玄妙的系統,健康與否,視各種氣的消長與症狀關係而定,如果僅憑實驗室觀察到的病菌來確定疾病,無異於將“試驗管視同人體,以動物試驗為金科玉律”。何況細菌種類繁多,變化多端,遠非當時診斷技術所能完全確定。西醫忽略人體內外環境單講細菌,是捨本逐末的做法。

基於這樣的認知,中醫自信其所堅持的氣論和辨證施治,在疾病診斷和治療上更可靠。名醫惲鐵樵就認為西醫重細菌是著眼於外因,但感染病菌與罹患疾病並不能完全畫等號,生病與否關鍵在於個人精氣是否充足,亦即西醫所說的“抵抗力”和“免疫”,而精氣又跟五志、飲食、男女性事相關。因此,驗菌只能驗證或補充中醫理論,並不能撼動其根本。有些急性病發展迅速,病症變動不居,殺一菌又變一病,如果拘泥於病菌本身而忽視病症變化,不僅對診斷毫無幫助,甚至可能錯失治療先機。更重要的是,西醫雖能驗菌,但無有效殺菌藥物,只能倡導隔離、消毒等消極預防法,在中醫看來,這遠不如以調攝之法增強病人氣血或抵抗力來的高明。

有鑑於此,中醫發展出了許多對付細菌的觀念和藥方。有中醫認為,細菌並非熱病主因,因此藥物使用應當著眼於驅逐導致菌毒的“外氣”,即寒和熱,菌毒既除,菌也就不足為懼。也有人認為,中醫傳統的解熱拔毒或殺蟲方劑事實上也有除菌功效,用汗、吐、下等法將體內之毒排出,病人自然能夠痊癒。還有醫者相信“微生菌既由氣候而來,參氣候之變”,氣才是根本。因此,不用汲汲於微菌和殺菌本身,立足傳統,調整外在之氣與人體關係才是治本之要。

細菌學影響下的大眾觀念

20世紀初,細菌學的傳入為中國帶來了一套新的衛生學的標準化操作,但事實上,中國人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去思考細菌、實驗或科學用藥,仍然沿用傳統應對方式和養生之道。在面對西醫衝擊時,中醫雖有所匯通,但根基仍是傳統經典。這種中西交織、混雜的局面,塑造出中醫新的防疫技術和抗菌思想,還由知識層面下滲到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中,呈現出豐富的社會和文化圖景。

在中醫抗菌思想中,氣論始終處於核心位置。中醫認為,食物與氣相關,有寒、熱之分,飲食不當會導致“食傷”。因此,傳統中醫在熱病患者的飲食上有諸多禁忌。例如不能吃肉食,因為會使體內產生過多熱氣;不能過食,因為胃氣還未完全恢復,不利病後調理。此時,雖然食禁原則有所鬆動,但多數中醫依然強調病人病後不能妄進食物,飲食以清淡、素食為主,也不能吃得過飽。同樣,中醫傳統的“虛”“補”觀念,依然被大多數人所接受。中醫強調病人在調養期應保持靜養,不可勞動、多語,飲食起居慎之又慎,同時注意身體與外氣的調和,唯此才能夠匡扶正氣,恢復健康。這與西醫從細菌學入手,阻止菌毒生長和傳播的做法很不一樣。

不過,西醫知識的傳入,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影響了中國人的身體觀和健康觀念。其中最明顯的例子是對風的認識。傳統中醫認為風是危險的,生病後病人應當閉門不出,以免再度感染風寒。但接受了細菌學的中醫主張病室空氣流通,倡導住所中多焚降香、大黃、蒼朮等物。這樣的做法雖古已有之,但此時中醫的解釋是“細菌學式”的,出於破壞細菌滋生的潮溼空氣殺菌的目的,關注的是人與物質、環境共生的議題。許多傳統中藥,如雄黃、藿香、蒜、硃砂等也在此背景下被再次“發現”,其功能是防疫。

在飲食上,當時的中醫吸收了大量西醫營養學和抵抗力知識,轉化為解釋傳統“食療”或“食禁”的依據。傳統的氣、血、精等觀念,也在此時被新的科學概念包裝起來,成了一種既現代又有延續性的論述。而近代商業發達,也為社會提供了眾多似新實舊的滋補品。這種中西新舊觀念的混雜、互動,最終都成為新中醫的組成部分,而我們今日所認識的中醫也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變遷中演進而來。

餘論:中醫史研究的意義

《近代中西醫的博弈——中醫抗菌史》雖然是一本醫療史著作,但該書描述的近代中醫的困境和努力,事實上是此時中國傳統學術共同面臨的問題。20世紀上半葉,每種傳統學術都在堅守經典與回應西學挑戰中尋求平衡,在民族危機、救亡圖存中證明自己的價值。

傳統中醫得以在細菌學的衝擊下自存,一方面在於它在堅守傳統理論的同時,吸收西醫知識來排除舊有理論中的某些部分,並在其中融入新的解釋,成功走上“再正典化”的道路。另一方面,在於它能為民眾日常的防疫、治療和調養提供指導,彌補西醫重“公共”輕“個人”的空缺。這兩方面的努力最終為中醫構建起了一套新的知識體系,使其順利進入國家醫療體制,並在與西醫的相互借鑑中不斷更新發展,存續至今。這與近代世界許多地區的民俗療法在西醫衝擊下被邊緣化,甚或被廢的命運形成了鮮明對比。從這個意義上講,本書又不是單純的醫療史著作,它折射的是近代中國傳統知識的轉型與再造,適合所有關心人類文明衝突下傳統文化命運的讀者。

(作者:李恆俊,系南京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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