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斯拉夫,至暗時刻的火把丨單讀

在史學家的敘述裡,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南斯拉夫瓦解與內戰往往被認為是歐洲戰後史上最黑暗的那一頁。去年,

單讀作者柏琳結束了一場巴爾幹之旅,就此與前南斯拉夫和巴爾幹半島產生更深的淵源,而這一次,英國作家麗貝爾·韋斯特剛出版的《黑羊與灰鷹》成為新的入口,使她在閱讀的震撼之外,還感念於南斯拉夫這個多民族國家背後的魅力、魄力乃至各方矛盾的張力。在她看來,南斯拉夫向死而生,

為悲痛的國家灑進陽光,是世界在至暗時刻的火把。

南斯拉夫,至暗时刻的火把丨单读

南斯拉夫,至暗時刻的火把

2018 年 9 月,深秋時節一個細雨微涼的早晨,我在貝爾格萊德老城跳上電車,去參加塞爾維亞書展。場館位於新城區一個大型展覽中心,和馬路之間隔著一段雜草瘋長的鐵路。“假如你找不到入口,就從鐵路旁破洞的鐵柵欄那裡鑽進來,穿過鐵軌,跳上臺階,就到了!”塞爾維亞友人給我發來一條指路信息。

我快速找到了這條“捷徑”,覺得自己像個鐵托的游擊隊員,敏捷地扒拉開眼前肆無忌憚纏繞的樹枝群,踩著雨後變得泥濘的土地,來回張望,確保火車不會馬上駛來,一個箭步跨過生鏽的鐵軌,雙手撐於水泥高臺,像個猴子似的手腳並用登上了臺階。然後,我笑出了聲,腦海中出現塞爾維亞裔導演埃米爾·庫斯圖裡卡的電影《生命是個奇蹟》裡的畫面:喝醉酒的波斯尼亞民兵擠在火車頭上對著天空放槍,塞爾維亞工程師盧卡躺在鐵軌上準備自殺時睜大了雙眼,他們眼裡都閃耀著某種堪稱迷醉卻完全不知所措的火光,火車或把他們帶去前途未卜的黑暗隧道,或帶來出人意料的救贖——一頭失戀的驢子擋在臥軌者身前,流下了眼淚。南斯拉夫,萬物有靈,它曾經在地球上存在過兩次,又兩次都被輕易抹去。它的歷史之複雜深邃,足以讓每個壯膽去了解它的人迷失在隧道盡頭,可它的歷史又足夠魅人,持續形塑著今日巴爾幹的模樣。南斯拉夫的誕生與消失,是人類難解的關於自我的謎題。

南斯拉夫,至暗时刻的火把丨单读

電影《生命是個奇蹟》裡的南斯拉夫層林

關於人性的不解之謎——我們如何瞭解自己的命運,而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英國作家麗貝卡·韋斯特女士藉著厚達千頁的遊記《黑羊與灰鷹》,在她魂牽夢繞的南斯拉夫的泥土和空氣裡,神話和歷史裡,連綿起伏的丘陵和墨綠的河流中,上窮碧落下黃泉,苦苦思索問題的答案。在韋斯特看來,無論個體還是國家,要想領悟自己的命運,瞭解自己在宇宙秩序中的處境,答案就藏在巴爾幹半島。

《黑羊與灰鷹》讓英國女作家麗貝卡·韋斯特享有經久不衰的盛名。這部被譽為“20 世紀幾乎沒有人能夠超越”的遊記脫胎於韋斯特在 1936 年-1938 年間三次遊歷巴爾幹西部的經歷,韋斯特的足跡由北向南,遊覽了克羅地亞、達爾馬提亞、波黑、塞爾維亞、馬其頓和黑山等地區。彼時,這些區域都屬於歷史上的第一南斯拉夫,而這個脆弱的巨人已經在納粹鐵蹄逼近的腳步聲中搖搖欲墜。韋斯特和她的蘇格蘭銀行家丈夫安德魯斯一道,坐上前往薩格勒布的火車,進入南斯拉夫被歷代列強嚴重撕裂但依然跳動著強健節奏的地心深處。這部浩大之作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邊記錄沿途所見的風俗民情,一邊跳脫出現實而遨遊於歷史追憶。在研究南斯拉夫漫長而複雜的歷史時,韋斯特用巨大的耐心和超大的詞彙量,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南斯拉夫人的心靈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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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貝卡·韋斯特(Dame Rebecca West,1892–1983 ) ,英國作家、記者、文學評論家及遊記作家

為什麼要去南斯拉夫?為什麼要寫這部鉅著?讓韋斯特在五年裡投入巨資、殫精竭慮的這部傑作(共有五十萬英文詞彙)經常讓她自己覺得“可怕得讓人難以忍受,它所記錄的痛苦、暴力和流血被不同的民族長期忍受著”,可是穿越南斯拉夫的旅程,卻比以往生活中的其他事對她的影響都更深。這位英國女文豪的七十年文藝生涯留下了二十多本書,被認為最優秀的著作散落在新聞報道、評論和遊記等非虛構領域。這位性別的叛逆者,是博學的記者、犀利的女權運動家,更是一位嫉惡如仇的作家,她在著作中反覆闡述道德的價值,猛烈鞭笞賣國主義,從來不肯輕易附和文學與政治上所謂的“公認觀點”。但即使是這樣堅毅的知識分子,面對兩次世界大戰之間自由主義行將就木的歐洲,她依然只是脆弱的個體,既困惑也無力抵擋大陸即將陷入集體瘋狂的厄運。

韋斯特信奉帕斯卡爾的名言——“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一直以來她都急於知道自己的命運,弄清英國乃至歐洲的命運,她尋找著走出生存迷宮的契機,而一則關於刺殺的新聞點燃了她。1934 年,第一南斯拉夫的國王亞歷山大一世在法國馬賽被刺殺,幕後主使人是墨索里尼。得知這個新聞時,韋斯特剛剛動完一個手術,正躺在倫敦某私人醫院裡聽收音機。這則駭聞讓韋斯特回想起幾位死於刺殺的歷史人物:奧匈帝國皇后伊麗莎白、塞爾維亞國王夫婦、奧匈王儲費迪南夫婦……這些事件環環相扣,究其源頭居然都是謎般難解的東南歐的斯拉夫問題,這個問題盤根錯節地導向各種危險的分叉路徑,法西斯主義、民族主義、種族問題……種種威脅個體與集體命運的預兆,讓韋斯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脆弱。彼時歐洲的天空之上,法西斯烏雲猶如手術檯燈般刺眼陰鬱,韋斯特感到自己和自己的國家都彷彿正躺在手術檯上,準備接受邪惡的“治療”。在絕望中她又感到,產生謎題的南斯拉夫,她竟然一無所知,於是有了那三次深度之旅。

南斯拉夫之旅是韋斯特的救贖之旅。在她寫作《黑羊與灰鷹》的五年間,納粹德國入侵巴爾幹,二次大戰戰事正酣,英國在張伯倫帶領下屢屢受挫,甚至有成為納粹羔羊的危險。韋斯特在此情境下,卻看到南斯拉夫以飛蛾撲火的抵抗精神挫敗了納粹的作戰計劃,為盟國勝利爭取了時間。秉持道德正義、蔑視綏靖和苟且的韋斯特表現出對南斯拉夫的由衷同情和欣賞,自然十分正常。

英國作家傑夫·戴爾評價《黑羊與灰鷹》,說它“有兩個主題:一是南斯拉夫,二是其餘一切。”讀完此書再來品味這兩句話,則能體會出更細緻的兩個層次——首先,“是其餘一切”。中文版《黑羊與灰鷹》分上中下三冊,前兩冊是主題高潮之前的“其餘一切”,是闡述“南斯拉夫”之魂的前奏曲,從巴爾幹西部的地域風情到南部斯拉夫人的民族性格,從始於羅馬帝國的歷史傳奇到近代列強在此對壘的地緣政治狀況,包羅萬象。而下冊攜帶著闡釋書名“黑羊與灰鷹”的使命,以塞爾維亞的歷史和現實為中心,展現了韋斯特對於這塊“血與蜜”之地那難以言喻的深情和頗為矛盾的認知。

南斯拉夫,至暗时刻的火把丨单读

《黑羊與灰鷹》

[英]麗貝卡·韋斯特 著

向洪全、奉霞、陳丹傑 譯

中信出版集團 出版

關於“其餘一切”,從克羅地亞首都薩格勒布的火車站月臺起步,我們隨著韋斯特夫婦和她身邊三個背景不同、卻骨子裡具有斯拉夫人一致性情的當地朋友一起,一路遇見形形色色的巴爾幹人民,瀏覽這部堪稱巴爾幹的“民族誌”。韋斯特的寫法浩浩湯湯,支流蜿蜒,時而長篇歷史故事,時而大段景物抒情,又穿插大量讀來讓人忍俊不禁的人物對話。如果要定義此書的結構,可以說它宛若一首從頭到尾充滿即興演奏片段的爵士樂曲,每一個樂章的細節佈滿繾綣詩性——韋斯特描寫風景的文字之綺麗清新,讓人無法忘懷——即興片段最終匯成流暢而略帶憂鬱的樂音,從四面八方合力演奏著南斯拉夫這片山巒嶙峋的貧瘠之地那令人驚歎的豐美與神奇。

韋斯特觀照了 14 世紀中葉至“二戰”爆發這六百年的巴爾幹歷史。南部斯拉夫人長期受到環繞四周的幾大帝國的盤剝。西北邊是哈布斯堡王朝和奧匈帝國,西南邊是威尼斯共和國,東北邊是俄羅斯帝國,東南邊則是拜占庭帝國和奧斯曼帝國。幾百年裡處於帝國夾縫中的巴爾幹半島,受制於各個心懷鬼胎的帝國鉗制和挑撥,在民族認同、宗教信仰和文化生活習慣上逐漸分裂成彼此難以融合的破碎之地。

南斯拉夫,至暗时刻的火把丨单读

前南斯拉夫版圖

韋斯特敏銳地察覺出第一南斯拉夫內部各種“隱疾”:信仰天主教的克羅地亞在心理上親近奧地利和西方,與信仰東正教、更受拜占庭東方影響的塞爾維亞有死結一般的矛盾;備受威尼斯人剝削的達爾馬提亞無法擺脫意大利的消極影響;波斯尼亞斯拉夫人的桀驁不馴最終成為毀掉帝國的導火索;馬其頓在奧斯曼土耳其的消極治理下顯出無望的貧窮;黑山停留在荷馬的英雄時代,前途未卜;至於塞爾維亞,它的悲劇精神成了南斯拉夫的靈魂,拯救了它,也讓它滑入深淵。

在進行各國“民族誌”的描寫中,本書特色之一是對日耳曼人犀利得甚至刻薄的批評和諷刺。在韋斯特筆下,我們無法忘記塞爾維亞詩人康斯坦丁的德國妻子格爾達堪稱醜陋無知的模樣,她那頗有種族霸權的言行舉止,不單指涉韋斯特眼中的日耳曼人,更是代表一個未來可怕世界中“一股難以阻擋的侵略勢力”。在二戰大背景下,韋斯特表現出親南斯拉夫、貶斥日耳曼(列強)的強烈“偏向”,讀者其實可以理解。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知曉韋斯特寫下《黑羊與灰鷹》的時代,“日不落帝國”已經衰落,自 14 世紀地理大發現時代往後發展了六百年的強盛的近現代英國旅行文學傳統,也已經在19世紀末 20 世紀初全球民族解放運動的高潮和一戰的混亂之後,伴隨大英帝國的衰落而衰落。事實上,自 20 世紀初始,英國旅行文學已從先前的展望世界帝國願景、建構帝國子民的全球意識等“向外”的擴張性特徵,逐漸發展成了“帝國的懷舊”和探索人性等“向內”的反思性品格。

在韋斯特之前,早有約瑟夫·康拉德、D.H.勞倫斯、毛姆和 E.M.福斯特等英國作家在旅行文學作品中對帝國體制和本族中心主義進行了深刻反省,面對異族生活的世界,他們開始卸下傲慢的帝國面具,承認自己的無知。韋斯特秉承前人作家的先進意識,在書中坦言,“我生來就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帝國之一的公民,而我還成長為它的尖銳批判者。”正因如此,《黑羊與灰鷹》不僅是一部單純探尋巴爾幹“火藥桶”之謎的地緣政治“遊記”——雖然它精準而悲傷地描述了南斯拉夫內部“兄弟鬩牆”和外部勢力的殘忍給巴爾幹帶來的苦難——它更深層的目的在於,韋斯特需要從南斯拉夫的苦難中試圖獲得英國乃至歐洲在新一輪邪惡中何去何從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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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藥桶”巴爾幹半島,多場歐洲戰爭由此引發

在描寫南斯拉夫的核心塞爾維亞,以及科索沃(老塞爾維亞)的部分,全書達到了高潮。韋斯特用驚人的篇幅來講述中世紀塞爾維亞王國曆史和 1389 年科索沃戰役作為巴爾幹轉折點的故事。她以藝術家的直覺,準確地用“黑羊與灰鷹”來概括塞爾維亞乃至南斯拉夫的悲劇性靈魂。在塞爾維亞人人都會背誦的“灰鷹詩”裡,1389 年,拉扎爾大公在戰前蒙受“先知灰鷹”的啟示,決定用世俗的失敗換取天國“神聖王國”的永存,全軍覆沒於奧斯曼土耳其人,改變了整個巴爾幹的歷史走向。

韋斯特說拉扎爾大公錯了——懷抱仇恨的人決絕如灰鷹,準備殺害無辜以換取利益,而無辜的人卻偏偏急於殉道。南斯拉夫忍受了那麼長世紀的苦難,心中卻依然湧動著一股為神聖犧牲的渴望,不惜作為羔羊把自己獻祭給失敗,以此達到永恆。面對黑漆漆的科索沃平原,韋斯特陷入巨大的恐慌:正是灰鷹與黑羊的合作,讓科索沃成了血腥之地。

然而,1941 年的歐洲大陸,韋斯特知曉第二次英德戰爭已經在所難免。在納粹的踐踏下,“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科索沃,是一片慘不忍睹的,血腥的土地。”德國空軍在英國上空盤旋,法國全然放棄抵抗,波蘭和捷克遭受了非人之苦,平民被屠殺,正義被蔑視……南斯拉夫卻沒有屈從納粹,而是選擇了抵抗——在明知失敗的前提下慷慨赴死——此時,拉扎爾大公和灰鷹的詩再度出現在巴爾幹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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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英德戰爭為題材的反戰電影《白色嚴冬》劇照

韋斯特此時全然明瞭,南斯拉夫的赴死行動,不再是科索沃戰役時對犧牲和失敗的病態迷戀,“是他們的抵抗,而不是他們的失敗成了嚴峻考驗中的聖潔元素”,黑羊與灰鷹已經合體,他們不再讚美死亡意念,他們要用抵抗來與生命氣息相通。

如果我們記得 2017 年那部電影《至暗時刻》,我們就能對韋斯特寫作《黑羊與灰鷹》的時代身臨其境。首相丘吉爾面臨“灰鷹”的審判:是向納粹妥協,還是團結人民反抗?最終他集結整個國家為自由而戰。而南斯拉夫的向死而生,打亂了納粹的計劃,使同盟國免於遭受同樣的毀滅,為悲痛的國家灑進陽光,它是世界在至暗時刻的火把。

*本文內容部分刊載於 2019 年 10 月 21 日的《財新週刊》。

南斯拉夫,至暗时刻的火把丨单读

作者丨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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