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螞蟻沿板栗樹幹疾馳而下，幾乎是一鼓作氣衝到樹根底，我屏住呼吸，盯死了它。誰知，我控制了呼吸，卻沒叫住眼睛，眨眼間，螞蟻竟憑空消失了，我這龐然大物就這樣跟丟了一隻小螞蟻。地上的板栗殼，東一堆，西一堆，興許螞蟻鑽那刺堆中去了，我有些掃興，它剛在板栗樹上幹了什麼？為什麼急急衝到大地上呢？
我抬頭仰望板栗樹，新鮮的、掛在板栗樹最高處的果子，搖搖晃晃，像是嘲笑我，它們表皮的刺還是嫩綠的，比掉在地上被日頭曬乾的要鮮活。這棵樹的一部分板栗，已移居到了我家的平頂。它們顆粒飽滿，每日接收日光，表皮發脆。
不遠處的母親挖開一塊乾土地，並在地旁撿到了一個新鮮的栗子。她喊我去吃，我接過，丟進嘴裡咬開，“咔”，慄肉的果皮與殼連在一起，黃色的果肉，在我的牙齒間推搡。
“甜不甜？”母親問我。
山間的風，和大地的土，使板栗甜得很。但除了幹得可以起火的板栗殼，母親和我在這塊乾土地上沒有發現第二顆栗子。
春天時，父親在此地幫我種了二十株草莓。草莓苗是我從網上買來的，攜帶了許多小白花。父親特意在他的土地上，留了一小塊草莓地給我，並每日幫我照看。大半年了，草莓沒有結果，也沒有死去。父親早早便預言，這些草莓不結果，它們的花兒開早了。我不信。母親挖開其中一株草莓，給它挪了位置。草莓根部的土，也幹了。我佩服父親，是個地道的莊稼人，他能預言地下的事。土地與他，比我要交好。
又一隻螞蟻從樹幹衝下來了，仍然是疾馳而下，義無反顧，母親喊了我一聲，顯然，我又把這隻螞蟻跟丟了。“在那看啥呢？”母親給乾土地松好了土。我們這兒幹得連家庭用水都無法正常供給，各片區停水、缺水。土地要是再白些，就像曬乾的澱粉塊。原在我們家菜地的水，早已與土地合二為一了。母親拎起水桶，跳到別人家地旁那窄小的水池裡舀水，這些水是土地上生長的植物們的命根子。
母親將水澆入土地，乾的地塊成了溼的，由灰變成了深棕。土地沒有因為得到水的滋潤而歡呼，它們不動聲色。母親利索地在那塊乾溼不均的土地上挖了小洞，從一處土地到另一處土地的青菜苗，此刻真正成為了陸家的菜。那些小小的、綠綠的青菜苗，在一個個土坑中安家了，儘管它們的葉片已經遭到了小蟲的撕咬，但當土將它們的根部覆蓋時，我嗅到了三股鮮活的生命氣息。一股屬於這塊乾土地，它因為有了水又活過來了；一股屬於青菜苗，滋潤的土地正用鮮活的生命滋養另一個生命；另一股來自母親，這塊小土地，是她栽種下的生命。
我在這小塊菜地旁，又發現了那隻螞蟻，興許不是那隻，它仍跑得飛快。繞過母親沾滿土漬的雨靴，越過土塊的凹凸處，徑直朝一大片菜地奔去。那片菜地鬱鬱蔥蔥，種滿了我們每日所食用的蔬菜，山藥、紅薯、芥菜、花菜、芋頭……螞蟻從秋天奔向了春天。
我頭頂那方瓦藍的天，多了許多雲朵，飄得很慢。風吹來了一陣桂花香，我知道那香從何而來，一條窄道旁的三棵桂花樹，枝上只留了一些殘敗泛黃的桂花，但香味卻不因花敗而示弱。桂花樹旁的柿樹，還零星懸有一些黃柿子。高處的個頭大，賣相好，估計留給了鳥兒；矮些的，長得醜，稍踮腳就能摘了，但沒人要。人們看果子與看人的標準是毫無區別的，即使一大群都是醜果子，挑剔的人還是能從那堆醜裡，建立一套美的標準。
“在樹下幹什麼？”一個兇巴巴的聲音從密密的樹縫射向我，我被當成“偷柿賊”了。母親聽見了，喊我別走那裡，草密，有蟲。喊我的人，從我看不見的菜地走向了母親，他的聲音有了一絲笑。
“有水嗎？”他問母親。
母親邊舀水，邊轉過頭回他：“這地方還有一點的。”
“你的菜地在哪呢？”
“就在那。”母親指給那人看。
“快回來，別在那裡拍了，沒什麼好拍的。”母親再次喊我。我從柿樹底下走出來，兇我的人，站在原地，手上拎個水壺。他的臉和氣了。我以為柿樹是沒有主人的，他以為我是來偷柿子的。誤會一場。
母親栽好了青菜苗，又給旁的菜地除草施肥。傍晚來了，叢林的鳥兒鬧得不可開交，像是無數只鳥正在菜市場討價還價，一隻比一隻嗓門大。有些又像在罵街，實在氣不過，從一棵樹藤上彈起，飛到另一棵樹上繼續罵。電線槓上也站了幾隻，它們是我認得的綠鵯。每日，當然要晴好的日子，藍天白雲不可少，天氣又不至於太冷，這些鳥，除了綠鵯，偶爾還有紅嘴藍鵲、白鷺以及我不知道名字的鳥，都要叫上一陣。直到天黑了，才停歇。
在鳥叫聲中，柿樹的主人回去了，我和母親也走向了田埂。蒼耳偷偷爬上了我的肩，我一狠心，將它從毛衣縫裡揪出來，扔回土地。瘦弱的母親提著一籃子新鮮的菜走在前頭，我搶過她手裡的鋤把，跟在母親屁股後。
這把鋤頭比我以往拿過的都要輕，我將鋤把扛上肩頭時，問母親：“我像不像農民？”
“不像。”母親沒看我，她的笑在前面帶路。
我講：“小時候，是其中一段小時候，我的夢想是想要一把屬於自己的小鋤頭！”
母親講：“還好你不是一直有這樣的夢想，一聽就是不會讀書。”
“哈哈哈哈哈哈！”我和母親的笑重疊在一起。
“後來，我的夢想就變成想要一個竹編小籃子。”
母親講：“撿茶麼！還好這個夢想也沒了。一聽，還是不會讀書的。”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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