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空間,風景,初戀——從《肆式青春》談起

物理空間,風景,初戀——從《肆式青春》談起

作者君

《肆式青春》是一部2018年8月上映的中日合拍動畫電影。這部電影最讓人抱有期待的是其中期製作部分由日本的CoMix Wave Films負責,該社曾負責了多部新海誠的動畫作品,其高水準的作畫特別是對背景的還原能力讓人歎為觀止。這部電影的PV推出的時候,確實也令人眼前一亮,至少筆者還是有所期待的。

物理空間,風景,初戀——從《肆式青春》談起

正片分為三段,講述了湖南、廣州和上海的三位主人公各自的青春故事。三個故事獨立展開,筆者從劇情優劣的角度評價,幾乎呈指數函數狀排列。不過從票房數據和豆瓣評分上可以看得出廣大人民群眾對這部動畫有多不買賬了。以新京報的標題“《肆式青春》:中日合拍下的四不像青春” 一言以蔽之,似乎也有道理。遺憾地,本作還是沒能解決好如何面向中國觀眾、講好中國故事的問題。

1.近代以來的“戀愛觀”

既然片中有青春戀愛元素,那麼在正面討論這部動畫之前,筆者希望先從近代中國的“戀愛觀”(起源)問題談起,引述到物理空間和社會生活之間的關聯。

近代以來的“戀愛觀”是關於“戀愛”的社會觀念。“戀愛”有多樣的涵義,可以是一種社會行動,但它一定首先是一種得到社會認可的社會關係;這種關係的成立也就意味著“戀人”在人際關係、身份認同的層面的成立。不過問題就在於,前近代中國(主流的,主要的情況)男女之間的合理的社會關係中是不存在“戀愛”這一類型的:

在“閨房待嫁”與“嫁為人妻”之間並沒有一種普遍存在的合理的社會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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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愛情”是否存在於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和與之一夜纏綿的小女子之間我們不得而知。從心理學的角度或許可以討論古今之間存在著某種共通的“愛慕之情”;不過即使存在,從社會關係和社會行動的角度去看,今日我們熟悉的“戀愛”和“戀愛關係”是完全現代的東西

——很難想象古人會以“這是我的戀人”為名介紹自己身邊的女性。“戀愛關係”得以存在並得到提倡,最早是上一個世紀之交的上海“進步女性”的功勞。這一現象得以產生的原因很多,在觀念上將其視為“歐風美雨”的影響又一結果縱然無錯,但是不能忽略的是悄然變化的物理空間(相對於觀念世界而言,以此也包括制度層面的要素)的巨大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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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大學前身震旦學院,後較早招收女大學生,其中首批女大學生包括顧維鈞夫人嚴幼韻。

不難發現,“自由戀愛”尤其多地與學生群體聯繫起來。近代以來上海湧現出大量的新式學校,租界和華界中也開始有了“公園”、旅舍”,前者為男女合理的“共處一室”提供了物理的社會的空間,後者為“戀愛關係”的展開提供了好去處;共享“學生”身份的男男女女在共同的學校空間中度過好幾年的時間,現代教育制度的普及也為“戀愛”提供了“適齡男女”。從這個意義上講,或許“早戀”正是“戀愛”的最早版本(笑)。

開風氣之先時的情況,蔚為大觀之後就會被視之為理所當然。出於這個原因,筆者不太看得下去古代影視作品的感情橋段。將我們現代人習慣的“產生好感——約會戀愛(此處可多次循環)——結婚成家”的模式自然地套用在古代人身上,這只是一種浪漫的想象和附會。與其嘗試去尋找古今之間存在的飄渺的共通點,不如設身處地地考慮問題:某種行為、情感得以存在的條件是什麼?筆者深切地感受到,考察觀念上的想象深受物理空間的限制,尤其是在社會生活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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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的是,第三個故事《纖雨初晴》監督李豪凌也在訪談中談到自己對初戀的印象/感情與對石庫門(導演曾居住過的老式民居)懷抱的印象/感情相似,在狹小的房屋與建築裡近鄰們聚在一起談笑、與家人沒有什麼區分,原以為這樣的“家人”會一直在一起相互守望,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大家也都各自搬到了遙遠的地方、嶄新的公寓,這樣的變遷相似於初戀的聚與散。這個故事裡三個角色的關係並非簡單是一種同學情誼和在此之上發展出的情愫,不能忽略的是這個故事的舞臺背景是石庫門這個現在人們看起來陌生的特殊空間與其中親密的人際鄰里關係(在現在的都市話語中,這種熟人關係往往被汙名化為一種單純的市儈氣),這種空間與人際關係在90年代以後就逐漸消失了,連帶著他與她的故事。

建築樣式從狹小的民居變成了寬敞嶄新的公寓,隨之而來的也是都市人際關係走向單薄,而李監督本次想通過在動畫上描繪石庫門的建築樣式,讓人們感受到這一空間中那已成回憶的、溫暖而雜多的氛圍。

2.風景的發現與再生產

講好中國故事,在本作中或許可以理解為藝術地還原我們的,主要是青春時代的,生活。電影中的三個故事,雖然劇情表現力各不相同,但是從“還原”的角度來看都不能說“脫離了人民群眾的生產生活”。從第一個故事中的湖南鄉村到第三個故事中的上海石庫門,展現的或多或少都是我們的“日常”。那麼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在彈幕、評論中高呼“無感”呢?動畫是否還原了我們的“日常”呢?

物理空間,風景,初戀——從《肆式青春》談起

不過這個問句本身就包含著一個巨大的問題:我們的“日常”是什麼呢?柄谷行人在《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中談到了“風景的發現”:觀念世界中的“風景”不是先天存在的,而是文學者的發現,或者講,經過了一個符號化的過程。風景並不是自然地“就在那裡”,而是需要主體對其的挖掘。當我們想到日本的青春生活的時候,要描述其“日常”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電車”、“(更漂亮的)校服”、“文化祭”等構成了一幅豐富但又確切的“日常風景”。對於我們這些異邦人來說,或許這都要拜日本ACGN文化從業者——“風景發現者”——所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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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高中生活?

有些時候,這些符號化不僅產生了觀念世界中的“風景”,更對現實世界中人們對自己生活樣態的建構有一種“侵入”效果,例如美國好萊塢文化工業對維也納的符號化建構,不僅讓全世界在觀念世界中建構了一個好萊塢視角下的維也納,甚至連現實世界中的維也納自己在數十年之後也變得更像是好萊塢想象之中的維也納了,這種來自他者的“風景”已經達到了一種文化霸權的層面。

但是話說回來,除開有意的符號化過程,日本社會生活的物理空間的統一性或許是一個前提性的要素。從九州到北海道,不論是大都會還是小城市,日本同年齡人的生活圖景大同小異。縱向上,不同世代的日常生活,當然是有不同,但是並無天塹鴻溝般的差異。概括出一個能引起大部分人同感的“日常生活”、“青春生活”的模式因此成為可能。即使是稍有特殊的群體,如生活在商店街裡的人們,專門描述他們的“日常”作品也是存在的(比如《玉子市場》)。他們的“日常”被納入了名為“日本人的日常”的符號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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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們不能說出“中國人的青春生活的日常”是什麼。上海中學的學生、衡水中學的學生和普通地級市的普通高中的學生之間存在能夠符號化的“日常”嗎?北京人和四川人的“青春記憶”之間的距離是否和兩地之間的空間距離一樣遙遠呢?這或許不是文化從業者想象力的貧乏所致,也不必痛定思痛地指責某種“教育體制”的弊病。從社會生活/物理空間的角度講,現在的國家或許仍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國度。地鐵和輕軌還未遍佈城市,奶茶咖啡仍是少數人的嗜好;僅有的寬袍校服的“風景”似乎又難登大雅之堂,舉國備戰高考的景象似乎又過於慘烈了,戀愛更是隻存在於大多數普通高中生的荷爾蒙之中。在輿論的分歧與製作者的猶豫之間,我們的“日常”流產了。

在如此境況之下,要求一部動畫去表現出中國人的“青春的日常”,乃至訪談提到的能引起共感的思念與亞細亞文化,或許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任務,這從影片由來自不同地域的三位導演製作的三部獨立的故事來組成這一點或許已見端倪,協調作品本身的多樣性與統一感本已是一件難事,何況要克服作品之外觀眾與社會風景/觀念的“支離破碎”呢。即使日方團隊做出了辛勤的努力,“多次來到中國取景,大到空間的佈局、建築的畫法,小到植物的長勢,力圖每個細節都做到完美……他們為了表現出米粉的真正美味,一天要吃三四十碗。”恐怕“中國人的青春生活的日常”也難以呈現出來,這並不是製作團隊態度不認真,而是在作品之外另有絃音。《肆式青春》在很多觀眾眼中難堪大任,也在情理之中。

物理空間,風景,初戀——從《肆式青春》談起

停止這看起來像是指責的話語吧,這不是指責,而是點出代際與地理之間人們生活經驗的巨大差異,使得面向全體(或年青人們)的文藝生產陷入了一定的困境:我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我們所擁有、渴望再生產的“日常”到底是什麼。對於描繪日常的動畫,習慣於在櫥窗外“欣賞”“日本趣味”的舶來品的我們,究竟有沒有能力在這個“支離破碎”或者說多樣差異的生活世界中,去發現我們獨有的“風景”、“中國高中生的日常”呢?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物理空間,風景,初戀——從《肆式青春》談起

封面圖製作:@YdPro_

文中監督的訪談來自:

NewType 2018年9月號

動畫學術趴《肆式青春》幕後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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