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姐姐,真好

Chapter1

“弟,媽病了,正搶救呢,你快回來吧。”

這些年,每次看到她給我打電話,我都覺得心驚肉跳,不僅次數少得可憐,重要的是,從來都沒有好消息。不是她離婚了,就是菲兒上某某學校需要多少錢,再不就是爸媽出了狀況。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從我大學畢業之後,我這個做弟弟的,一直是她的主心骨,當然,也是她求援的唯一對象。

可能也是從大學畢業之後吧,我開始直呼她的名字,而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跟在她身後,一聲一聲地叫著姐姐。

這樣稱呼,第一是想證明自己長大了,第二也是在不自覺間,顯示著一種權威。

她結婚時,全部的嫁妝都是我置辦的,她離婚後沒房住,也是住的我的。她的落魄前夫再婚後,對她和菲兒愈發吝嗇,我讓菲兒改隨她姓,然後,全部生活用度都由我來出。

只是,這樣的施與受,並沒有讓我們之間愈發親近,相反,有些東西正在我們之間慢慢失去,且,不能說。

我在北京,她在杭州,每年只有幾個法定假日回家探望父母時,我們才能見面。

每次見,她幾乎都在忙,不是在做飯,就是忙於出去買菜,或者陪菲兒去補課。

我曾嘗試著讓她坐下來,我們一家四口聊聊天,可是,時光流轉,我們再也不是那雙窩在被窩裡,可以講一個通宵的黃口小兒了。

我努力用曾經的記憶來修補我們之間的疏離,比如,兒時她替我出頭,人送外號女魔王,比如她代我受過,被爸媽罰站,比如送我上大學時,她哭得有多傷心等等。

可那些深刻我心的溫情時刻,她都不記得了。她總是反問我:“有這事嗎?”

她永遠不知道,她如此反問時,我的心裡有多涼。

有時,她也會滔滔不絕,抱怨工資的單薄,罵無良的前夫,說菲兒的不聽話,並且對於市面上的任何菜價倒背如流。

後來,我和爸媽一起聊天時,特別害怕她的加入,她像一桶無辜的冷水,橫衝直撞地潑過來,絕對可以將濃郁的親情之茶,衝得又涼又淡,索然無味,但她自己卻毫無知覺。

生活,令她變得如此粗糙,讓我既無法與她親近,也不可控地在心裡輕視她,並悲哀地任由我們姐弟倆在歲月裡陌生。

有個姐姐,真好

Chapter2

接到她打來的母親病危的電話,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鄉。

謝天謝地,心梗的母親挺過了這一關。但無論如何,我再也不放心兩個老人獨居。毫無疑問,這個時候,她必須無條件地搬回家裡來住。

可是,她並沒有主動提出來。如此顯而易見的事情,她卻在等待我開口。

我當然明白,倘我提出這個要求,那就意味著是要附帶著條件的。我索性對她開門見山:“劉爽,你搬回來照顧爸媽吧。我的那個房子可以租出去,爸媽的房子呢,哪天他們真不在了,便是你的。當然,如果你不放心的話,明天咱們就去過戶。”

見她無語,我知道是條件給得還不夠豐厚,我接著說:“菲兒大學畢業後,工作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如果她想出國,費用也由我來出,你不用擔心。”

說到菲兒,她明顯地舒了一口氣的感覺,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驚喜。

我見狀,乾脆讓她徹底開心:“一邊照顧爸媽一邊工作,肯定很辛苦,如果你想辭職,那我每個月給你現在工資的兩倍,你不用擔心生計這件事情。”

但她並沒有辭職,這一次,真的不是因為錢,而是她不想徹底與這個社會脫節。

她說:“不管掙多掙少,至少也不算是一個家庭婦女。”

安置好家中的一切,我回到了北京。飛機起飛之前,接到單位打來的電話,要我去澳大利亞出差,為期半年。

誰都知道那是一個苦差事,可是,看在錢的份兒上,我還是答應了。飛機拔地而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哭了,父母年邁多病,姐姐也不復兒時的呵護,我突然間覺得很無依。只是,我沒讓這感覺停留得太久。

在澳大利亞的日子,我幾乎每天都往家裡打電話,每一次通話都令我坐臥不安。

雖然爸媽已經努力輕描淡寫,但我還是感覺得到,同在屋簷下,他們和她相處得並不愉快。我沒有想到,她會變得如此不懂事。

她招惹一個又一個有婦之夫,結果人家妻子打上門來,害得爸媽將近兩個月不好意思出門;飯桌上,媽一句“菜有點鹹了”,她就摔了筷子,罷工了兩天;她每次拖地都不擰乾水,好幾次,爸爸險些滑倒……

瑣瑣碎碎的家務事,源源地傳到我的耳朵裡,每一次,我都很氣憤,可是,在打給她的電話裡,我從來都說:“劉爽,爸媽年紀大了,自然會絮叨一些,你多擔待。”

每一次,我都會告訴她,今天在哪哪又看到了什麼東西,已經買下來了,回頭寄給她。

遠水解不了近渴,我這兒子無法親侍父母於身畔,所以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哄著她,讓她替我盡責。

不管怎樣,她也是父母的女兒,肯定是要比外人盡心盡力的。

但還是出事了。一天,她鍋裡燒著油準備做肉丸子時,鍋裡燒著油,她人卻坐在廳裡看電視,等到想起來時,家裡已經是大火封門了。廚房燒得精光不說,父母經如此一般驚嚇,雙雙病倒入院。

她打給我的電話裡,只有號啕。

在電話裡,我終於氣急敗壞:“劉爽,我忍你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就你這樣的,嫁多少個男人都得跟你離了。你連對父母都如此粗心大意,這輩子,你還能對誰情深意重。我給你的那些錢,夠僱十個八星級保姆了,可是,你都幹了些什麼?”

可是,這一次,她毫不示弱,她同樣叫喊著:“劉闖,你跟我嚷什麼,你有什麼資格跟我嚷。我把你給的錢都還給你,你爸媽,麻煩你接到北京去照顧,我不管了。”

然後,她不由分說地掛斷了我的電話。

我崩潰了,十萬火急地趕了回去,下了飛機,直接打車去醫院,然後,看到她剛照顧媽吃完飯,準備去另外一個病房給爸送飯。

看到我,她絲毫沒有意識到旅程的艱難,彷彿我只是從城市的東頭來到西頭一般地對母親說:“你朝思暮想的兒子回來了。”

老年病病房也是一個拼子女的地方。我的到來令母親無比欣慰,她終於可以告訴同屋的病友,自己的兒子有多麼的優秀。

誇耀我的同時,母親也不忘對比著說說她:“女兒呢,也很聰明,可是,小小年紀談戀愛,早早地結了婚,不如意,所以,沒兒子這般令人放心,也沒兒子貼心。”

聽著母親的話,我的心裡百味雜陳。人家都說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可是,這才幾天,她就成了病床前的那個不耐煩的人。

晚上,父母都睡了之後,我想跟她談談。可是,好容易才在開水間找到她,只見她手裡還握著一杯水,人卻已經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我站在水房的門口看她,還不到三十五歲的她,已經有了眼袋,眼角的細紋如此觸目,那麼彆扭的姿勢,她卻睡得無比沉實,令我不忍心叫醒她。

我回了病房,很快便在疲憊裡睡著了。夜裡,好像幾次恍惚地看到她,為母親翻身,給母親接尿,我很想醒過來,可是,實在太困了。

清晨醒來時,沒有看到她,給她打電話時,才知道她已經回家去做飯了。

我在樓下迎她,遠遠地看她從公交車上下來,披頭散髮。她對自己的放棄,真的很徹底。

她再也不是那個偷媽媽高跟鞋穿、上中學時一走出家就擦口紅、第一個月工資全部用來買衣服的曼妙女子了。

在病房裡,她一邊給爸媽開飯,一邊嘮叨:“這一大早,腿都快跑斷了。一個要吃自己家熬的小米粥,一個想要智仁街的小籠包,但蒜泥卻得自己弄。我都快到醫院了,才想起來忘了給爸帶剃鬚刀了,打個電話說明天再帶行不行,人家這個不願意啊,只好回家去拿。”

說著,她把剃鬚刀重重地放在父親的面前:“都多大歲數了,還想再找個老伴啊!”

整個早晨,就聽她和父母你來我往地拌嘴,她呢,絲毫不肯在言辭上做一點點讓步,拿出辯論賽的架式。

爸媽吃完飯後,她去上班了。我把她送到醫院的樓下,欲言又止。我心裡很清楚,我的指責只會換來她的絮叨,看著她搖晃著朝公交車站走去,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將一百元錢遞給了司機。

她勉為其難地坐了進去,還不忘扔出一句話:“車打慣了,以後公交車就沒法坐了。”

那一天,我真正體驗了她的忙碌,我像一隻陀螺一般在醫院裡轉來轉去,重要的是,父母用她的時間長了,換了我,他們很不習慣,不是東西找不到,就是照顧的方式令他們不舒服。

工作十年,我第一次發現,照顧人其實比工作要累得多。

盼星星盼月亮地把她盼了回來,再看她一邊抱怨父母一邊把他們照顧得無比熨貼時,我知道,是我把他們之間的小爭小吵看得太嚴重了。他們之間瑣屑的矛盾不過是平凡生活的一種調劑而已。

那天晚上,儘管我堅持留在醫院,可是,父母還是堅持讓她留下來,她一邊順應,一邊嘴不饒人:“我就是天生做牛做馬的料,人家天生就是少爺的命。”

有個姐姐,真好

Chapter3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若非親歷,我不知道照顧老人不僅需要極大的耐心,更需要極大的體力,那是在健身房裡揮汗如雨無法比擬的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消耗。

夜半被公司的電話吵醒時,我常常罵娘,可是,自搬回家裡的每一天,她何曾睡過一個自然醒?一個連覺都無法睡飽的人,還何談在生活裡高雅?!

我去了她的房間,看著房間裡貼著許多備忘條,比如,媽討厭做菜時放味素,比如,爸最近血糖有些高,要控制飲食,比如,換季了,菲兒的衣服都小了,週日帶她逛街。

我注意到,牆角的紙簍裡,有一團團扔掉的稿紙,我好奇地打開,那上面有她各種心煩意亂的塗鴉:“今天又跟媽吵架了,吵過之後,她哭了,我也後悔了。其實,她應該知道我不是衝她的,只是心裡太煩了。”

“往哪裡逃?”

“下輩子,我不結婚,也不生孩子,一個人,雲遊四海。”

“太煩了,快瘋了。”

“想那個混蛋了,但,連跟他一起吃個飯的時間都沒有,誰信?反正我信。”

透過那張狂的字體,我可以感覺得到她內心的紛亂。

若是從前,我會嚴重批評她心理素質差,做人不安穩,可是,僅僅一天與父母的貼身相處,我便知道了,當父母年邁,生活面臨著一個又一個無比現實的問題時,孝順,需要體力、時間、耐心。

而父母眼裡,遠香的我付出了大把的金錢,成為父母眼裡心中的驕傲。近臭的她,交付的是自己的生活,成為父母最得力的生活柺杖。

我不禁問自己:如果把她換作我,她給我大把的錢,我願意去承擔她現在正在承擔的這一切嗎?

我無法想象,當我與一個喜歡的人約會時,心裡一直惦記著父母是否吃得上飯時的不安,我在想,一直這樣與父母生活在一起,她將永遠沒有可能重新談場戀愛,重新組建一個家庭,等到有一天父母仙去,她與誰相依?

這些想法,瀰漫在我的心頭,自責淹沒了我。我給她打了一個電話:“睡了嗎?”

這一次,我的語氣不再高高在上,我在向她犧牲的自我投降,也在心裡默默致敬。“馬上要睡了,有事嗎?”

千言萬語,我不知從何說起。

“我去替你吧,你回家睡個好覺吧。”我說。

“你也不能總在家,睡慣了,等你走了,我半夜好起不來了。”她說。

放下電話,我徹夜失眠。

第二天,她上班後,我跟父母商量著找一個住家的保姆。

明顯地,父母對於這個提議並不是很贊同,無論如何她對於他們的照顧都是最貼心舒適的。

但這一次,我無比堅持,我說:“你們現在是我姐生活的全部重心,可是,你們不可能陪她一輩子。如果有一天,你們走了,她怎麼辦?她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情感世界,而現在,不正是她最好的時光嗎?”

不管怎樣,我的話在父母那裡還是有分量的。找好保姆之後,我也該離開了。走之前,我以給父母買東西讓她做參考為名,讓她陪我去逛街。

事實上,那天我給她買了很多衣服。當華服在前,那久違的女人味似乎漸漸在復甦。

剛開始,讓她試衣服時,她還很難為情,可是到了後來,她在我面前,漸漸放開,那麼放心地依賴我的眼光。

那一天,她像很多購物狂一樣,只管盡情挑選,任由我來刷卡,任由我像一個跟班一樣,拎著大包小裹在她身後從一家店轉戰到另外一家店。

她臉上的表情終於生動起來,言辭之間也不再那麼尖酸刻薄,看著她對一個花苞裙戀戀不捨,我鼓勵她:“不試,你怎麼知道這個不適合你。就算穿不出去了,在家裡穿給自己看也行啊。今天,你對自己下手狠一點兒吧。”

那個花苞裙顯然已經不再適合她這個年紀,可是,穿上她,她的表情裡有了久違的生動。

看著她在鏡子前“搔首弄姿”,我的眼睛片刻溼潤——小時候,我是需要她呵護的弟弟,長大後,我為什麼不能像一個男人那樣去呵護她?!讓她即使在另一個男人那裡遭遇感情的滑鐵盧,但依然有我給她一份來自男人的欣賞、寵愛,就算全世界都不再欣賞她,她依然可以在我這裡恃寵而驕。我不介意大把大把地為她花錢,那麼為何還介意給她一些鼓勵、褒獎與縱容。

那天,她過足了購物癮,我們之間,也那麼迅速地遠離了多年的生疏。我為我們之間疏離了那麼多年而深深遺憾,也為沒有明白得太晚而感到慶幸。

有個姐姐,真好

Chapter4

這一次,我無比放心地離家。飛機剛落地,便收到她的來電,心裡驀然一驚——難道家裡又出事了。

“路上都順利吧?”我說是的。

她說:“這些年,沒有哪次你走,讓我這麼難過。弟,下次啥時回來?”

站在悉尼空曠的機場,我的眼淚來得無比直接。

我說:“姐,你辛苦了。”

“哈哈哈,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聽你管我叫姐了,我還以為你心裡已經沒有我這個姐了呢。”

隔著遙遠的距離,我能夠感覺得到她怒放的笑容。

“這些年,一直都是你用自己的付出,成全我的自由,有姐真好啊。”

掛斷電話後,我給她發了這條短信。從此以後,若有時間,我便會回家,除了多陪伴父母,也讓她繼續在我這裡,享受一段公主的待遇,以慰藉她的付出和成全。

謝謝姐,有姐真好。

有個姐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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