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紅紅火火的聲譽，外婆，一生了然塵埃

想來有些時日沒去外婆家，心中委實牽念。

記得暑假回去，外婆手拄柺杖，步履蹣跚，顫顫巍巍。那飽經滄桑的臉上，深深鑲嵌的皺紋兒，清晰地銘刻了她約一個世紀的含辛茹苦。她雙眼矇矓渾濁，慈祥地盯著我，嘴裡喃喃細語，手指如枯枝一般。看著這個從小將我帶大的耄耋老人竟如羸弱，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大腦空空，回神，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前去拉著她的手，似手牽孩提，小心翼翼，怕自己稍不留神，摔了手中這個“寶”。

有關外婆的記憶從跟她生活開始。九歲那年，父母迫於生計，外出打工，將我寄養在外婆家。

外婆有一雙“三寸金蓮”，那是舊時代留下的印記。據說是為了遵守“三從四德”的禮教。我看過外婆的裹腳，腳趾全都在腳底下，腳背像弓一樣彎著，扭曲變形得厲害，“噁心”之餘，讓人覺得心酸。聽外婆講：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腳趾和腳跟死命地裹在一起，每繞一圈就鑽心的疼，眼淚可沒少流。有好幾次，她偷偷地把裹腳布放開，被母親發現就大罵一通，還把她的腳裹得更緊了，有時還把裹腳布用針縫起來。就這樣，在疼痛和眼淚中，她的“三寸金蓮”就成形了。

這雙裹腳伴隨了我整個童年。小學住校，需要交糧，每個月十斤“米珍兒”。外婆總會親自送糧到學校，幾十裡山路，是用那雙落下病的裹腳一步一步走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山間小道被踩成了柏油公路。春播秋收，我總會被外婆押著到田地裡勞作。那年，我十歲，外婆要我和她去“高山尺”給玉米施肥，用繩子將拌勻的化肥捆紮結實，拿上鋤頭就出發了，到現在我也不清楚我揹簍裡面有多少斤化肥，唯一能記得是我用盡了全身力氣。小路陡峭，步履維艱，只有偷偷向路旁玉米秸稈借力，方才安全前行。天氣炎熱，不耐煩的我一路上嘟囔著，腳下一滑，沉重的揹簍終於將我扯倒在旁邊的苞米地裡，胳膊破了一片。外婆的臭脾氣上來了：“祖宗，要你能幹個什麼?路都不會走嗎？”邊說邊放下她的揹簍，幫我把化肥拾起來裝到背篼裡，提起、背上、繼續走。或許是太窮了，或許是太忙了，她並未看見我的傷勢和我眼中跌落的淚水。

迫於她的“淫威”，我強忍著疼痛，繼續前行。就這樣背上揹簍，及其不情願地跟在那雙小而有力的雙腳後面，往返於家和田地，走著走著，我小學就畢業了。在我的印象裡，外婆沒有年輕過，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就已經這般滄桑了，根根銀髮，半遮半掩，若影若現；條條皺紋，一波三折。命運就是在這沉默中慢慢顯示出它神秘的不可抗拒性。

慘無人道的“酷刑”，導致那個年代的婦女無法正常發育而成畸形，好不令人膽顫心驚。受“刑”之後,勞動婦女仍要種田、打工、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可想，那一雙小腳怎受得了？常言道：“王大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正是這罪惡的裹腳布，把一雙天足裹成了殘足。在至少三年的時間裡，被纏足的少女，不啻是進入地獄般的煎熬，還承受著心靈上的折磨。這變態的審美意識，扭曲的價值取向，荒唐的世風民俗，迫使一代又一代的女子忍受裹足的痛苦。我實在難以想象外婆是怎樣用她那一雙小腳，經歷風雨的洗禮，才走過這八十多年的艱難人生的？

外婆奉“父母之命”與外公結為婚姻。外婆給我說，結婚當日才識得眼前這個男人就是要與自己共度一生的丈夫。年幼無知的自己一本正經地問外婆：為什麼會與自己不相熟悉的人結婚？“那個時候，哪由得自己做主，全是父母安排，更何況這種事情上不了檯面，誰好意思說。”外婆輕描淡寫，幾句略略帶過，其間心酸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正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九歲與外婆一起生活，她就已經和外公分家了。

外婆沒讀過書，目不識丁，一輩子雖含辛茹苦，勤儉持家，安分守己，終究與外公因性格不合，經常大吵大鬧而分開，各自生活。即使共用一個院壩，抬頭不見低頭見，卻從未正常交談過一句。偶爾甚至還會因日常瑣事彼此拳腳相向。那日，聽得母雞叫喚得厲害，外婆起身，去雞窩裡尋雞蛋，未果。剛巧碰見了外出勞作而歸的外公。“你個糟老頭子，天天拿我這拿我那，如今還偷我雞蛋，死不要臉。”外婆指著外公就開始罵道。“爛婆娘像只瘋狗樣，到處亂咬，神經病。”外公自然也不示弱。又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外婆什麼不堪入耳的話都說得出口。直至周圍鄰居都圍觀過來，進行勸說，或許是罵累了，又或是大動干戈，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了，這便才安靜了。很久之後，才知道那日的雞蛋是被黃鼠狼吃了。“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都不足以道出這樁婚姻的萬般不幸。

外婆年代的愛情觀和現代人迥然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一個重視結果，一個重視過程。那個年代，封建的枷鎖套住了人的命運，男女愛情禁忌很多，“男女授受不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種種貞操觀念，體現了“存天理，滅人性”。這種在人的心理、尊嚴和自由上都歪曲了人性的本質，而外公外婆就是時代下的悲劇產物之一。

外婆一生養育了兩兒三女（聽母親說本來有六個，中途夭折一個）。或是時代背景所致，或是外婆沒讀過書，又或是一輩子生活在這小山村，未見過世面。外婆思想頑固守舊，心中有很深的重男輕女情節，“養兒防老”的觀念似一顆頑固的毒瘤根深蒂固。在我媽媽很小的時候，吃的、玩兒的都只有等哥哥弟弟“享受”後，才會有她們幾姐妹的份兒；哥哥弟弟犯錯了，受罰的永遠是她們；因為家中經濟條件有限，只能哥哥弟弟去讀書，儘管弟弟成績很差。聽母親講：有一次外婆的錢少了三分，明明是弟弟偷了去，怕外婆“棍棒伺候”，於是嫁禍於她，果不其然，母親又一次遭遇了“酷刑”。

外婆漸漸老去，兄弟姐妹也長大成人。幾姐妹各自成家了，外婆隨小舅生活。我的小舅，因從小被溺愛長大，不惑之年，一事無成，家中一貧如洗，老婆嫌窮，跟人跑了。小舅外出務工，其孩子自然由外婆照顧。如今外婆病重，小舅離去，自剩女兒照看。外婆對女兒做的任何事情都百般嫌棄，無絲毫感動，反覺得女兒的孝順有強佔小舅家產之嫌。秋天到了，碩果飄香，母親本想幫小舅將地中熟透的玉米摘回來，誰知外婆大發雷霆，絕食相逼，竟認為母親想將這點兒玉米佔為己有。以至於玉米腐爛在地裡。外婆真的老了，歲月的刻刀錯亂的不僅僅是她美麗的容顏，更殘缺了她本不健全的意識。

外婆一生了然塵埃，無大功，亦無大過。沒有甜蜜愛情的滋潤；沒有光輝歲月的施捨；更沒有紅紅火火的聲譽。晚年並沒有她偏愛之子的不離不棄，僅有從小獨立自強的女兒和她相伴相依。命運的束縛，思想的悲哀，使其一生從未一刻享受到這世間的美好，直至現在，從未領悟過人生的絲絲溫馨。

寧靜柔風的夜晚裡，我擱淺了時光。靜靜的回想，外婆始終沉浸於自己那獨有的印上了時代烙印的生活方式，任何改變對於她來說都是“改革”。她在這錯落的紅塵中已然耄耋之年，病痛纏繞使她遺忘了自己，遺忘了過去，遺忘了血液裡所有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一切都在她腦海中脫落。我試圖輕輕尋回，卻已破碎滿地。不禁想，還有多少個“外婆”存在於你我身邊？思想迂腐、性格古板、櫛風沐雨、飽經風霜。或是時代的悲劇，又或是命運的玩物。昔日與外婆的生活點點滴滴定格於心靈的深處，化作此時的相思。凝望東方，祝福外婆天天開心、福壽康寧！（朝天兩河口小學 李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