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娶親
白金科
爺爺牽了毛驢,去迎娶奶奶。
奶奶躲在屋裡,任憑一家人磨破了嘴皮子,就是不肯出門上驢。
奶奶的父親直搓手掌子,說:你看看,你看看……
爺爺說:俺進去看看?
奶奶的父親先是發愣,後來點點頭。
眾人都從裡屋退出來,爺爺一步跨了進去。
吵吵啥呢?爺爺說,屈了你啦?
奶奶一把扯下紅蓋頭,四目相對,兩人的心裡都是一陣亂跳。
跳歸跳,正事還是要問的。你那八抬大轎呢?奶奶說。
有有。爺爺回得很爽脆。你聽說過四十里鋪王老財家娶媳婦用的那大轎嗎?咱那大轎跟他們那是一樣的,簇簇新的紅呢子,四周鑲了綠牙子,頂角還戴了黃穗子,那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氣派有多氣派,後來我一想這玩意用不得,就辭了。
咋個用不得?
你想啊,八抬大轎得八個大男人抬著,可偏偏就沒我什麼事,像話嗎?再說了,這八……是十六隻狗眼還不把我的媳婦給瞅透了?我還沒撈著看一眼呢!
奶奶的臉上掠過一片緋紅,趕緊把蓋頭蓋上。
爺爺伸手去攙奶奶。奶奶扭扭捏捏地移動著步子,一邊嗡嗡嚶嚶地哭起來。
奶奶的父親跟在後面,似招似架地照應著奶奶,嘴裡一個勁地嘟囔:哭啥呢哭啥呢?你老爹我腿都跑細了三拃,求神拜鬼地我好歹給你找了這麼個好人家,你一進門就是三進的大院子,廳堂瓦舍高房大屋地住著,丫環老媽子伺候著,大魚大肉地支應著,冬有暖手爐夏有冰疙瘩,這麼好的主你笑都不得空還哭個啥呢!
好不容易奶奶上了驢,爺爺卻又圍著個驢腚來回倒騰。奶奶的父親哈著腰湊近爺爺,小聲問:姑爺,你看還有哪裡不對付?
爺爺就說:爹呀,俺老輩說得帶上孃家的一隻大公雞,路上辟邪呢!
趕緊吩咐眾人去捉雞。雞捉來了,奶奶的父親又說:姑爺,你看差不離了吧?
爺爺就看天。天上有些雲彩。怕是要下雨呢,爺爺說,淋溼了怕著涼呢!要是有點酒就好啦。
奶奶的父親趕緊跑回屋裡,不一會抱出一個酒葫蘆,足足有五斤重。
夠不?
夠!
爺爺把酒葫蘆和大公雞拴在一起,一揚手搭在肩上,前胸後背地掛著,順手扯起韁繩,道一聲:走著!
奶奶的父親趕緊把一瓢淨水潑到地上。小毛驢便咯噔咯噔地上路了。
爺爺牽著毛驢,去轉山後的大路,既圖個吉利,也怕山路顛著奶奶。小毛驢一路咯噔咯噔地走,小兩口的心裡也在咯噔咯噔地跳。遇到沒人處,小兩口就說上幾句。
你知道俺爹是怎麼找上你家的嗎?奶奶問。老爹的腿跑細了三拃,奶奶一直挺好奇。
你爹找的俺爹。爺爺說。
俺爹是個放羊的,咋能找上你爹呢?奶奶又問。
聽說是在山頂上定下的。爺爺說著在心裡可勁地樂,——你知道俺爹是幹啥的!
小毛驢咯噔咯噔地走,很執著地要帶兩人走向一段幸福而又艱難的人生之旅。眼瞅著離幸福越來越近,奶奶的心裡越發有些不踏實。
你家裡真有三進的院子、有高房大屋?
有。
有好大的後花園?
有!開了後門就是,有山有水的,好幾天都轉不完呢!爺爺哈哈大笑起來。
有丫環婆子,有大魚大肉?
有,都有!
那你怎麼著也得牽匹高頭大馬來娶俺,弄這麼頭破驢羞死個人了。
有有。大騾子大馬都在廄裡拴著呢,那些畜生不老實,怕嚇著你。
奶奶舒了一口氣。那幅編織了無數次的美麗的畫卷已經在面前慢慢展開,一直伸展到一個小小的籬笆院前。
爺爺徑直推開院門,牽著毛驢進了院子。
奶奶面對的是兩間低矮的茅草房,搖搖晃晃眼看就要塌了。
奶奶有些疑惑:你怎麼把我駝到驢棚來了?
爺爺哈哈大笑:什麼驢棚,這就是咱的新房!
奶奶兩眼發黑,差一點從驢背上摔下來。
爺爺伸手抱住奶奶,噔噔噔地三五步抱進屋裡,輕輕放到炕上。
奶奶就見小炕上一領黑漆漆的破席,已經補了好幾個補丁;順牆角放著一床薄薄的破被子,早就看不清顏色了。
奶奶嚶嚶地哭起來。
爺爺說:哭啥呢哭啥呢,你進了這個門,是進了糖窩窩蜜罐罐呢!現在俺得緊著去把那升高粱米磨成糊糊,那毛驢下晌得還人家呢!你待會把糊糊攤成煎餅,晚上要招待賀喜的客人呢。
奶奶聽完氣不打一處來:你拿什麼招待客人啊你!
爺爺哈哈笑著說:有有,雞呀酒呀,老丈人都給備上了,你再攤上煎餅就齊了。
奶奶差一點吐了血。你說你啥也沒有,奶奶說,你娶的哪門子親喲?你這不是害人嘛!
有有!爺爺說,你來了就有了,俺有了婆娘,你有了男人,過個一年半載再生個娃子,就啥都有了。
爺爺的這句話讓奶奶尋思了一輩子。是啊,啥都有了!奶奶說。這是奶奶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圖片來自東方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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