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有故事 · 文裡有智慧
文 |瀾滄 圖 | 攝圖網
1
深夜，一處大戶人家高牆深院中，景象詭異。
月光下，正廳中，僅有一面相稚嫩的男孩端坐，其餘男女老少卻跪成一片。而這些跪著的人，身體皆是虛化，竟是魂魄！
男孩盯著魂魄，右手一握，這些魂魄便像被什麼撕扯一般，就要化為虛無。
“夠了。”廳中不知何時來了個聲音沙啞的黑袍人，巨大的袍袖一揮，所有魂魄便被其收進袖裡。
男孩抬頭怒視黑袍人，這時方才看清，男孩的瞳仁竟成黑白對分狀，詭異莫名。
“再使用這陰陽眼，你便徹底入魔，再難挽回了。”黑袍人搖搖頭。
“那又如何？”男孩剛想站起，卻感覺自己被一股力量按在了椅子上，便死命地咆哮掙扎起來，“我全家都死於這家歹人之手，我只剩這雙眼睛了，我要用它復仇！”
黑袍人聽著男孩的咆哮沉默良久，突然一抬手，男孩的眼睛便被一團黑氣遮了起來。
“我先給你講個故事吧，然後再做決定也不遲。”
2
不知多少年前，王家的深宅大院中，阿旁和他娘艱難地生活著。
王家是當地首富，阿旁卻是家主王老爺酒醉後，和身為下人的阿旁娘糊塗行事而來。他娘半邊臉的青色胎記入不了王老爺的眼，便給了筆錢讓其打胎。
但當時王老爺重金請來驅鬼的道士看見阿旁娘後，卻極力阻止王老爺讓阿旁娘打胎。
這道士似是真有些道行，一眼便認準腹中阿旁有異，將來對王老爺驅鬼或有用處。
王家為富不仁，幹過的缺德事，惹上的人命皆不少。因果報應，王家也時不時會遇上家人莫名得病，乃至離奇夭折的怪事，故每年王家都會請道士來驅鬼。
王老爺對道士的話半信半疑，但還是改變了想法，阿旁娘被安置到後院一所簡陋房間內，待得阿旁出生，王老爺便又找來那道士瞧看。
道士當下認定阿旁有陰陽眼，待得十歲之後，心神一動便能控攝鬼魂的能力，配合道士驅鬼，自是輕鬆。
王老爺這才讓他們娘倆繼續生活在那簡陋房間內，等阿旁長大。王老爺從未將阿旁母子當作家人，他妻妾、子女成群，對他娘倆不過是想利用罷了。
一轉眼，便是十五年。
阿旁漸漸長大，明瞭了自己的身世，愈發厭倦在王家關押般的生活。阿旁懂事以來唯一所願，便是帶母親離開王家。
但他們還在這，只因為父親想利用他。
阿旁不願幫助他那所謂的父親，不僅是因為他對他們娘倆的作為，更是因為他天性善良，習慣了能看見鬼魂後，更多的是同情那些帶著哀怨、執念徘徊的鬼魂們，並不想傷害他們。
可王老爺等不及了，隨著他生意的做大，家中的情況變得更糟糕，請人驅鬼效果漸微。所以他最後直接威脅阿旁，若阿旁不幫忙，便要他們娘倆餓死。
阿旁別的不怕，卻不能不管他娘。他娘從未因這生活遷怒於他，而是始終疼愛他，教他良善正直，將來出了這王家大院，好好做人。
很快，阿旁決定用這雙眼睛的能力，去換他們的自由，王老爺答應了。於是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阿旁來到王家前院，道士所搭的法壇上，站在點有三支蠟燭的香桌旁，院中僅餘那留下他的道士，和他一起驅鬼。
“等會兒你只用運足目力，心中想著讓鬼魂前來便可。”道士說道，阿旁微微點頭。
道士念起繁雜的咒語，手持桃木劍在法壇上舞了起來。
對不住了。阿旁心中默唸，閉眼再睜開時，黑色瞳仁只餘一圈黑線，其餘皆成了白色。
3
自阿旁睜開眼起，王家老宅中便陰風大作，哭聲隱隱。
院中氣氛陰森，但阿旁眼中可見，周圍向阿旁走來的無數鬼魂，神情驚恐，掙扎不得。
阿旁不忍，下意識想閉上眼睛，卻被道士阻止了，告誡他萬不可在此功虧一簣。阿旁只得狠下心，操控鬼魂繼續走近。王家範圍不小，引來全部鬼魂極費心神，而鬼魂的劇烈掙扎更是讓他支撐艱難。
終於，三支蠟燭一瞬滅掉，道士劍舞一停，手中桃木劍挑起香桌上紙符打向四周，接觸到紙符的鬼魂在幾閃火花後便化作烏有。
阿旁呆了，他只是來驅鬼的，如今這樣子怎麼像是趕盡殺絕？他再不能忍受，想要閉眼停下，卻發現他的眼睛都不受他控制了！
阿旁太單純了，王老爺對阿旁娘倆且那般，又怎會對鬼魂留有餘地？而他的眼睛如今也失控了，他無法閉目，用手遮住也是無用，只能看著鬼魂們化作飛灰。
不！阿旁一發狠，猛捶自己太陽穴，這才生生止住陰陽眼。鬼魂四散逃去，而他也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阿旁竟被鎖在了柴房內。他強打精神叫門，卻被告知王老爺對他中途停手異常憤怒，將其母親扣押起來，還斷水斷糧，什麼時候阿旁幫其清除了在王家徘徊的所有鬼魂，什麼時候還他們娘倆自由。
阿旁慌了神，癱坐在柴房裡不知如何是好。他不願再傷害那些看來無害的鬼魂，也不願孃親遭受磨難。
“別想了，姓王的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你們的。”突然，一個尖厲的女聲在阿旁背後響起。
阿旁一瞬覺得寒毛乍起，陰陽眼竟也自行開啟了。他壯著膽子回頭，卻發現背後飄飄然立著個七竅流血，披頭散髮的紅衣女子。
縱使阿旁常見鬼魂，卻也沒見過這般的。同時他發現，自己的陰陽眼竟對這女鬼不起作用！
“你那雙眼睛能力還不足，對我這般厲鬼，無用。”女鬼一個閃身，便與阿旁貼臉而立，“不過你再加上那道士，對我回來尋仇卻是個障礙，你說我該怎麼辦？”
阿旁全身僵直，豆大的汗水從額頭直往下淌。
那女鬼卻只是在阿旁耳邊耳語了幾句，然後陰笑著消失了，只留下柴房中，久久沉默的阿旁。
4
三日後，阿旁向王老爺道歉，求王老爺再給一次機會，他願幫助王老爺除掉家中所有鬼魂。
於是又一個月光清朗的晚上，阿旁與道士上壇除鬼。
這一次，阿旁再未中途停手，這次使用陰陽眼，他心神消耗似乎不那麼大了，鬼魂消失時他心中也不那麼難過了，且還隱隱有一絲莫名的興奮。
不過這些阿旁都沒多想，全心都是另一件事。
終於，香桌上的燭火再度燃起，說明阿旁引來的鬼魂已盡數被滅。道士大喜，帶著阿旁去找王老爺，王老爺終是一臉輕鬆地坐在主位上，喝了口安神茶。
“可以放我和娘走了嗎？”阿旁問了一句。
王老爺此時卻看也不看阿旁一眼，輕輕拂去茶麵上的沫，一揚手，家僕衝上便將阿旁拿住了。
“留下吧，以後用得上你，你娘也能有口飯吃。”王老爺語氣傲慢。
阿旁卻笑了起來，心念一動，陰陽眼再度浮現，這次他那外黑內白的瞳仁邊緣，竟又多了一圈殷紅。
道士一驚，大叫不好卻來不及了，一抹紅色自阿旁眼中鑽出，不是那日找上阿旁的女鬼還是誰？
原來那日，那女鬼想讓阿旁幫忙，讓其藏於陰陽眼中，躲過道士在王家主院中佈下的驅鬼手段，直接來到王老爺面前，讓那些手段不攻自破。
陰陽眼能控攝鬼魂，自身帶有與鬼一般的陰邪氣息，更可容納鬼魂，讓道士無法察覺——這法子不為人知，鬼魂卻最為清楚。而到了王老爺面前，女鬼尋仇，阿旁便可趁亂帶著母親逃離。
女鬼還說阿旁因上次使用陰陽眼而精氣神大損，便給他幾日時間考慮和復原。如若阿旁不願，她也不會加害，畢竟她與阿旁無仇怨。
阿旁思索良久，最終還是決定相信女鬼。畢竟從小到大，除他娘外也沒有人值得他信任。
但他其實還想過，若是王老爺信守承諾，他便拼著這眼睛不要，也不放出厲鬼傷人，可現在所見，厲鬼說得半點不錯。
既然你不仁，也別怪我不顧你死活了。阿旁徹底失望了，調動眼睛放出了厲鬼，道士一瞬斃命，王老爺與一干家僕倉惶逃離房間，而阿旁也不見了蹤影。
5
在王家漸漸亂套的時候，阿旁卻已悄悄溜到後院，尋了把斧子，狠狠劈開母親房間外的鐵鎖，帶著母親就要逃跑。
“阿旁，這……這到底是怎麼了？”阿旁娘被阿旁半拖著離開，經過一個院子時，聽見裡面悽慘的喊叫聲，便停下要問個究竟。
阿旁支吾著將所有事相告，阿旁孃的眼淚當時就掉了下來。
“孩子啊，娘一直盼你做個善良正直的好人，如果為娘離開王家要你這樣換取，那娘不如死了的好！”
阿旁沉默，硬拉著孃親想要離開。然而阿旁娘癱坐於地不願離開，阿旁跪下道歉也無用。
“救命啊！”就在阿旁娘倆僵持之時，一家僕神色驚恐地衝向他們，高聲求救。
但那家僕跑近的一瞬間，阿旁便看見其身後追著根首端尖銳的木頭，直直插向家僕。而家僕此時和阿旁娘倆的身形，已幾乎重疊！
糟了！阿旁心叫不好，可已來不及反應。電光火石之間，他只感覺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等他再度穩住身形，卻發現，那家僕與自己的孃親，都被那木頭生生洞穿……
阿旁這下連喊叫都忘記了，爬到仍保持坐姿的孃親面前，看著孃親充滿疼愛和眷戀的眼睛緩緩閉上。阿旁這才頭埋於地，嘶吼出聲。
為什麼無論人鬼卻都不願善待我們娘倆？
憤怒、怨恨逐漸佔據了阿旁心神。當他再抬起頭時，兩眼血淚混合而下，他的瞳仁已變成了黑白對分的模樣，眼白處爬滿血絲。
“都——要——死！”阿旁嘶啞而瘋狂的聲音，響徹整個王家。
6
“姓王的，當年你為幾畝田地，毀我清白，殺我全家，可想過有今天！”王家正廳院中，女鬼把王老爺及其家人全部抓來，猖狂地叫囂著。
可她下一瞬卻突然雙手握住脖頸，發出乾啞的“呃呃”聲。
“嘭！”院門被猛地推開，阿旁來到院中。他每走近一步，女鬼身形就低一寸，最後跪倒在地。然後阿旁右手虛抓，王家所有人便眼睛翻白。頃刻之間，跪在地上的，便全成了魂魄！
“死，都得死！”阿旁的聲音充滿暴戾，右手再抓，四面八方竟湧來無數鬼魂。有方才身死的家僕，還有無數別處的，他們此刻擠滿了王家正院，跪了一地，掙扎不得。
阿旁悲傷的臉上竟又露出興奮的神情。他沒有立即抹殺這些魂魄，雙手開始虛空擺弄起來，那些魂魄便跟著被左右撕扯，痛苦無比，那女鬼已頭一個化為飛灰。
天上烏雲翻卷，地上百鬼嚎哭，這方寸天地間還立著的，只有一個沉淪的少年。
“孩子……不要……”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斷續地傳來，才讓阿旁的動作一滯。
阿旁孃的魂魄也被阿旁一齊攝來，方才離魂消只差一線。
阿旁一閃身到了孃親身邊，猛地跪下，悔恨沖淡了他滿心的憤恨。
“娘不該怪你，我的小阿旁最乖，最善良對嗎？”阿旁孃的魂魄撫摸著阿旁的頭，“停下，好嗎？”
阿旁點點頭，為了孃親他什麼都願意。但當他想要控制陰陽眼解除對鬼魂的控制時，一股強大的意念瞬間衝入他的心中，讓他心中的憤恨再度滋長。
“殺，不許停下！”那股意念在阿旁心中咆哮。阿旁感知到了，這是他那已充分開啟的陰陽眼的邪念。
阿旁竭力剋制，陰陽眼的邪念卻異常強大，阿旁神色無比痛苦。阿旁娘看著，又忍不住哭出聲來。
不能再讓娘失望了。阿旁聽得孃親的哭聲，下定了決心。他跪坐於地，心志一瞬壓過了陰陽眼的邪念，右手成爪，挖向自己的雙眼……
7
“阿旁和他娘……沒事吧？”男孩聽黑袍人講到此處，語氣不覺柔和了下來。
黑袍人點點頭，說是地藏菩薩受閻王所託前來，才救下來阿旁，讓阿旁娘等一眾鬼魂得以入輪迴，阿旁也得以重新開始。男孩這才長出一口氣。
陰陽眼至邪，每次使用都令其愈發強大，卻也使阿旁的心性漸漸沉淪，最後若不是他孃親感化喚醒其本性，誰都救不了他。黑袍人繼續說道。
“現在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黑袍人一聲輕嘆，“若是復仇要用親人難以安生，自己永遠沉淪來換，值得嗎？”
男孩語塞，片刻後低下了頭。
“難道，我的家人就白死了嗎？”男孩再開口時，充滿了頹喪。
“自然不是。”黑袍人搖搖頭，“天道輪迴，自有相應的懲罰，這是為惡者應得的——我保證。”
男孩泣不成聲。
“停下吧，幸而這家人命數已至，你回頭不晚。”黑袍人一揚手，那道黑光打入男孩眼中，男孩眼睛便恢復了正常，“記著，為惡者越以惡待你，你越應以善待這世間。”
男孩點點頭，身體恢復了自由，向著黑袍人重重一拜，然後離去了。
待得男孩遠去，黑袍人才掀開了袍子，卻見他人身之上，竟是牛頭。
這便是阿旁的重新開始——擾亂陰陽秩序，被罰永世做這捉鬼引路的陰差，不得人面，不得人生。
但阿旁已然滿足，他不再為人，陰陽眼也再無使其入魔之憂，倒成他捉鬼一大助力，不然今日他也制不住這少年。而他的孃親再世，投身到大戶人家，上一世的期盼，這一世通通得以報償。
不得人面又如何，這心我留住了。牛頭咧嘴一笑，猙獰而溫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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