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這樣一個初春明朗陽光的午後，那個素衣女子倚門立，嬌俏顏色黯淡了牆頭紅杏，那一滴淚啊，逐頁逐行逐年逐月浸漬千年歲月，溼了你的眼。你立在高處，等風吹乾。
她何其幸運，遇著了他，還遇著了他。
她為他生，為他恨，為他倚門待，為他憔悴損，為他老了紅顏，為他一淚千年，孤墳獨守終不悔。那一首為他生的詩，卻硌痛了一雙青花瓷的手，輾轉思伏，但為情死，不為情怨啊。那個春夜，月華如落淚的青鳥，他把她與他的盟守與情衷寫進泥漿，發表在他的瓷壺上。
千年後的你，長長的素色指甲劃過這壺、這詩，一如畫眉婉轉在初春的青柳枝頭，一如杏花小心翼翼藏匿在心頭的酸楚，你深切著他們的痛與情深。但你，沒有她的幸運。你的痴情與遺恨，只能發表在你自己的心上。一刀一痕，血淚生，痛，卻不敢在臉上。
下兩盤棋，輸了。
彈半闕詞，忘了。
讀幾行書，說：窮交能長，利交必傷。
你不曾在他最初的歲月裡遇見他啊！
如今，遇著了，他卻不是唐詩裡的他，閱盡歲月滄桑處，看盡世態炎涼事，依然肯顧，依然於那一日的相遇處，為一朵嬌弱的花開，怦然心動，紅葉詩，海棠夢，君平柳，崔護花，蜀女梧，多少情深。
你遇著他的時候，他春風得意，馬蹄一路輕揚，處處飄香。錦上添花的人何其多啊，你的真心，他看不見。
楚河漢界處，有他。
綿綿舊詞裡，有他。
清清書頁間，有他。
他是春天的綠，是空氣，是陽光，是水，是呼吸——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怎麼樣的濃烈啊，你只願就此死去。
年輕的戀人們，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那熱潑潑火辣辣的折磨。而你，即使做夢，也怕人知。貪慕權勢的聲名，你這樣的女孩子，哪裡背得起。你的學富五車的父親，寂寞了一輩子。你的柔玉溫香的母親，清貧了一輩子。你只願，一生一世一輩子得一良人，守著你如花顏色如守著田間素潔的大白菜，簡單的日子，簡單的幸福。
你從不肯在他面前出現，你只是遠遠看著，看他一日日在名利場里長袖舞，看他在晨光裡，在暮色裡，蒼松翠柏的模樣。
那一日，在初春帶露的晨光裡，你像一輪新鮮的太陽，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睛，是一束譁然盛放的向日葵。你們的腳步在薄薄的柳影裡恬然。他說起年輕時讀過的書，以及那些留在校園裡的詩文、行遍天下的夢想。你說起那首詩，生在唐瓷壺上那首一痴千年的情詩。
他望著你，深深淺淺的目光越拉越長。
你望著他，乾淨澄澈，像田野裡素潔的大白菜。
他終於什麼也沒有說。
你也沒有說。
兩個人，從此陌路——是你要的結果。你年輕的歲月裡那一場抵死纏綿的愛戀，只在你一個人心上。
二十年以後的這個初春，午後，陽光一如當年的新鮮，你收到了一個包裹，打開，舊舊的瓷壺，舊舊的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原來，那不是你一個人的故事——你坐在他身旁，彈完那闕曲子。你的白髮，他的白髮，在蓬勃的青草地上格外綿長。有一千年了吧？一如那青花壺，一如這紅杏。
祁雲：擅散文，善評論。專注於家庭教育、寫作輔導、大語文教學探索及傳統經典閱讀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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