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疊疊大山深處的小山窩窩是我的故鄉。
小村坐落在山的半腰上，被密密實實的槐樹一層一層包裹著，就有了仙境般的感覺。每年的五月，當白花花的槐花鋪滿青山，那無孔不入的甘甜的清香，便輕輕地脹滿了山裡的世界。也彷彿只有在這時，勞作了一年的農人，才有了些許喘息的機會，深深地吸一口槐花那沁人心脾的香，生髮出一種山裡人少有的溫馨又甜蜜的快意。
五月
槐樹上像落了一場大雪
抬眼望滿樹清白
一串串繁盛槐花
從一日日深濃綠葉間探出
清風搖曳裡
抖落一身碎陽
清芬香氣也四散開來
清而不淡，芬而不濃
早晚間樹下過時
深吸一口氣，心曠神怡
若恰有風來
槐花便碎玉般紛紛搖落
墜在地上
也是潔白素淨
渾如一場深舊的夢
正從樹蔭下醒來
家鄉這滿山遍野的槐樹學名叫作刺槐，寧折不彎的枝幹上斑駁著歲月留下的刀削斧鑿般的皸裂和折皺，其上佈滿著尖利的針刺，像極了農家人樸實又倔強的性格。槐樹的生命力極強，種植、扦插都可以成活，但主要靠根生，在幾十畝方圓的山坡上，只要栽下一棵，不出幾年時間，周圍自然冒出的幼樹便會一簇簇一團團地蓬勃開來。槐樹是最早來這裡的山區安家落戶的樹種之一，農家人之所以獨獨鍾情於它，可能是由於它那甘於貧瘠、耐於寂寞的品性吧。這一棵棵無言的生命，彷彿只有那深深地扎進岩層的和緊抱著裸岩的根系，在不斷地向這個世界炫耀著自己的清高與不屈。
在我故鄉
洋槐花是可以吃的
祖母尚在人世時
每年槐花開
她都會摘一些回家
就著老屋門口的陽光
把含苞欲放的花朵一顆顆摘下
用清水淘洗後晾去水分
和上細細的麵粉拌勻
上籠屜蒸熟
灶膛裡柴禾慢慢燃著
時不時發出嗶啵輕響
蒸汽帶著槐花的清香
繞鍋沿徐徐噴出
時光深靜且溫馨
炒槐花疙瘩
年少時
總覺這世上一切
都該是理所應當的天長地久
長輩們給予的無盡慈愛
也能心安理得地肆意享用
祖母離去那年
忽然驚醒
才知這世間人事
大抵是一場花開花落
沒有什麼花能常開不謝
也沒有哪個親人會照顧你一生
祖母去後
許多年來，很少有機會吃到槐花
有一年匆匆走過北京街頭
槐花如碎玉落了一地
那獨特清芬的香氣
如刀一般戳中心底最柔軟的記憶
忽然止了腳步
站在樹下半晌邁不出步
酴醾的槐花
總容易勾起舊事與鄉愁
那些藏在胃裡的時光
化作洶湧的波濤
在五月的傍晚
猛然把我推入陌生人海
週末休息時
溯著味覺的記憶
去郊區摘了些槐花
做出來卻沒有兒時的味道
兒時的槐花
蒸好後無論涼拌或炒來吃
入口松韌嫩滑，唇齒流香
如今的槐花卻食不知味
興許是異鄉的槐花
終究沒有故鄉的獨特味道
想到年少時的花不是了
年少時的人也不在了
不禁潸然
槐花餅
有時也想
不識字的祖母
藉由五月的槐花
餵飽我童懵無知的時光
雖是口腹之慾
但也算是少年時
一段含英咀華的浪漫記憶了
碎玉般細小乳白的槐花
是供我童年大快朵頤的人間至味
也是打開我習讀古詩的鑰匙
槐林五月漾瓊花，鬱郁芬芬醉萬家。
——羅鄴
風動槐龍舞，花深禁漏傳。
——無名氏
槐花滿院氣，松子落階聲。
——白居易
薄暮宅門前，槐花深一寸。
——白居易
這些與槐花有關的詩句
從唐宋文人的書頁裡走出
走過泛黃的時光
跨過山河歲月走向我
看到它們時
總是倍感親切
彷彿重回童年，時光依舊
記憶是一樹繁密的槐花
想起祖母時
清風便在五月
搖落一地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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