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學老師的來信:辦一場冬令營會有什麼後果?


01


“開門,開門!”村幹部和一名身穿黑色夾克的男子,站在小學堂的鐵門外,朝裡面喊。我的心往下一沉: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打開門,他們走了進來。村幹部指著我,對那位黑夾克說: “這是學校的校長。”接著又對我說:“這是縣裡某某局的李局長,是我們村的掛點幹部。”

李局長有著一張典型的公務員臉——四平八穩,不動聲色——他問我:“現在都放假了,學校怎麼還有人。”我儘可能輕描淡寫地說:“我有幾個朋友,趁著假期,過來陪陪學校的孩子玩玩遊戲。”

他默不作聲地打量著學校,教室裡孩子們在專心參與志願者老師安排的活動。而在我和這兩個幹部之間,空氣彷彿都要凝固了。我的心跳得很快。

李局長又問了我幾個問題,走出了大門外。

志願者老師們的領隊童老師走了過來,我把事情告訴他,這個年輕的男孩樂觀地說:“沒事兒,你看,他們都走了。”我搖了搖頭,強烈的沉重感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我知道,這事兒沒那麼簡單,風雨必來。

說話間,我的手機響了,是鎮中心校的領導。多次深呼吸之後,我接通了電話。

“我接到上面領導的電話,說你在學校裡搞什麼活動。不管搞什麼活動,立刻給我停掉,聽到沒有?”電話掛斷了。

很快,教育局的一個領導和中心校的幾個領導驅車出現在了校門口。他們面色沉沉走進教室,站在教室後面看了一會兒,然後走了出來,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感受到那斜過來的眼風裡壓抑著的怒火。

志願者老師們感覺到了事情不對勁,留了一位老師在教室裡陪孩子,其他老師都跟了出來。

“你們從哪裡來的?什麼機構?怎麼聯繫上的?”連續的發問,都被童老師有條不紊地接下了,他做了一番自我介紹,接著,他試圖說服領導,讓我們把冬令營辦完。

“什麼都不用說了,你們這個活動立刻給我停掉,馬上!到時候真出了什麼事情誰負責?你負責嗎?”他盯著我說,“你也算老教師了,我主要看你工作還比較積極,讓你坐這個位置,出了事,今天是老師,明天就坐牢去了!”

童老師解釋說:“我們所屬的機構是在民政局註冊過的合法機構,而且我們機構做冬令營夏令營有十多年的經驗……”

“你還不明白嗎?”領導打斷了童老師的話,“你們合不合法跟我沒有關係,你去哪裡辦都行,但是就不能在我這裡辦。你們經過我同意了嗎?出了事誰擔這個責任?”

“我們已經給每個參加冬令營的孩子購買了保險,而且經過了家長的簽字同意……”說著,童老師將家長簽了字的安全責任書遞給領導。

“你要我重複多少遍?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你要辦去別的地方辦,別在這裡辦。”領導將這堆責任書往旁邊一放,有些動怒了。

“別說什麼民政局,沒有我們教育局的文件,你們什麼活動都不能辦。”其他一同來的領導也因為我們的不識時務而感到啼笑皆非。


一個小學老師的來信:辦一場冬令營會有什麼後果?

▲ 一所鄉村小學的外觀。© 圖蟲


02


“老師你被騙了吧?他們是來拐小孩的吧?”

“我家孩子才不會去你們那個小學校,我們去的是大學校。”

“去你們學校參加活動,下學期我家孩子也不會去你們學校讀書。”

“你們要收多少錢?不收錢的準沒好事兒。”

“你們管飯嗎?”

“我不懂,我不管,等他爸媽回來再說。”

……

家長們說什麼的都有,什麼態度都有。

“真的有大哥哥大姐姐來我們這裡嗎?”

“教畫畫嗎?彈琴呢?”

“唱歌和跳舞呢?”

“老師,我真的很想來參加,但是我家裡人不同意。”

“你要和家裡人哭,你說你一定要來。”

……

孩子們興高采烈,也煩惱不斷。

招募孩子來參加冬令營的過程,並非一帆風順,而是充滿了各種匪夷所思、啼笑皆非。孩子們的熱切是我的動力。

玩偶、布料、彩紙、樂器、圖書……小小的電動車,載著我和一箱又一箱的神秘禮物,往返於村裡的小學堂和鎮上的各家快遞店,一趟又一趟;和志願者老師們通過微信視頻,制定課程表、認領課程、做課件,一次又一次;就像玩一個並不確定的拼圖遊戲,冬令營的樣子慢慢被拼湊起來。

志願者老師們坐了一天的火車,來了。這幅拼圖,完整了。常年沉寂的山村小學堂,靈動起來了。孩子們小鹿似的在校園裡蹦跳。

很多因為各種原因沒能報上名的孩子,趴在窗戶外、校門口,久久不願離去。

家長們的困惑和疑慮一掃而光,對我說:“老師,我們這裡的小孩子就需要這樣的老師和課堂。”

我就像一位老農,在冬日的藍天之下,暖陽之中,守望著我的麥田。儘管我的心從未真正安穩下來。果然,它結束得如此猝不及防。

一開始,內心的不甘、憤怒、悲傷,愧疚就像奔騰發酵的岩漿,卻只能死死壓住,無法破土而出。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所有負面情緒都蒸發得差不多了。不可否認的是,的確是我違規在先——沒有按照正常的程序,將舉辦冬令營的申請層層上報,等待同意並獲得審批。因為我心裡,很多人的心裡,都再明白不過,合規的道路是條死路。

很多程序的存在,好像就是為了告訴想要走這條程序的人,把自己的想法掐滅是你唯一能走的路。課間連孩子跑跳都明文規定不允許的鄉村學校,怎麼可能讓一個非官方的冬令營存在呢?

但是我們的孩子,

這群在精神和情感等多重貧瘠裡的孩子,我們這孤島似的山村小學堂,都需要和渴望它的發生。所以我們努力讓它發生。

我也很清楚,“領導”是一個角色,一種身份,也具體是誰,沒有太大關係。一場戲唱到那個時段,大概率都是:該出場的就會出場,該做的動作,該說的臺詞,該擺的神態,都會按照劇本,一絲不苟地來一遍。

先不去討論這種規定的合理與否,挾規定而治下的叫停,確實多少也鍍上一層正義和正確的薄膜。但是《教師法》,以及教育部三番五次各種“減負”、“推行素質教育”的紅頭文件,只在網絡上爆虛火,在真實的基層,被視若無物,也是長久以來廣泛存在的事實。

在這裡,有的文件貌似針對基層情況,有的則出於“防患於未然”,亂箭齊發,絕大多數卻只在真正問題的周圍兜圈子,而從未正眼看過問題,更逞論解決,它背後有一個共同的邏輯——文件我已經發了,辦沒辦,辦得好不好,能否百分百杜絕意外的發生,就是你工作到不到位的問題。一言以蔽之:解決問題是假,互相推卸責任是真。

所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事若關己,那就拼命和稀泥”成了基層的共享土壤,很多問題在這樣的土壤上被餵養得越來越大,真正教育沒有了容身之處。這才是這場脆弱的教育突圍戰失敗的真正原因。

至於哪些規定要成為師生每時每刻的緊箍咒,哪些文件註定用來蒙塵,只能自行體會去吧。


一個小學老師的來信:辦一場冬令營會有什麼後果?

▲ 2019年3月,山東博興縣湖濱鎮一所小學,兩名義工在和農村兒童一起做遊戲。© 圖蟲


03


經過這場“失敗”,我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一個有一點覺醒的弱者除了抱著更弱者痛哭,其實沒有太多選擇。覺醒其實會給弱者帶來痛苦。是的,我還是那個弱者,我們的孩子也是。

隨著志願者老師們的離開,隨著我的迅速被調離,我可以感覺到我和那些我珍視的關係正在變淡。那條好不容易被撞開的,可以吹進絲絲春風的小縫,消失不見了……

在送走志願者老師的那天早上,我聽到有不成調的陶笛聲從身後的山村傳來,這是這群可愛的志願者老師們留給這裡的迴響。我想肯定有一些美好的東西,種進了孩子們的心田,只是我不知道,這些是隨著時光而生長,還是因著光陰而被永久掩埋,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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