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呀,小公子,我說我是神仙你可相信?

樓千羽第一次遇見那女子時,只有五歲。

他蹲在樹邊看螞蟻搬家,看得正起勁時,他便聽見頭頂有人道:“喂,小傻子,螞蟻搬家好看嗎?”

他抬起頭,一張笑臉映入眼簾。陽光從梧桐枝丫裡漏下來,這女子的發在夏日微微有些燥熱的風裡飄灑。

樓千羽呆呆地站起身,又呆呆地仰頭看著女子,好半晌才道:“你是誰?”

女子“咯咯”地笑起來,一雙眼彎成了月牙,長睫濃密地蓋住了眼裡的光彩。

“我是誰?呀,小公子,我說我是神仙你可相信?”她衝他眨眼,又止不住笑得前仰後合。

她如此笑,樓千羽那一副懵懂無知的表情,在聽完這句話之後倏然發出光彩,訝異而驚奇。原本平板沉默的五官,剎那間變得生動起來。

樓千羽往後退了兩步,又伸了腦袋看著女子,小心翼翼道:“你是哪路神仙?”

女子雙手合十,行了一禮,故作嚴肅道:“小仙乃是天上的天權星君。”

樓千羽又是一副呆板無知的表情:“天權星君是什麼?”

女子半張了嘴巴,半晌才道:“你連天權星君是誰都不知道?”說罷仰天一嘆,默默道,“這樣呆的小子又怎麼會是一樣的體質!”說完又低頭對樓千羽道:“天權星君呢,就是你們凡人常說的文曲星,管天上地下一切文運。”

樓千羽點點頭,拖長了聲調“哦”了一聲,才道:“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女子牢牢盯著樓小公子,袖著手無語了半晌,才道:“樓府乃是宮廷御用的畫師世家,樓家的男兒個個都擅丹青,唯獨這樓家小公子,就是個小傻子,都五歲了,連個鴨蛋都畫不好。”說完,女子拿眼偷覷滿臉通紅的樓家小公子。

樓千羽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大眼睛瞪著眼前閒閒的神仙,憋出一句:“不許叫我小傻子!不許!我……我也不喜歡畫畫!”

女子笑,伸手摸了摸樓小公子的頭頂,說道:“嗬,小傻子。放心吧,有我天權星君在,畫畫這一行於你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

語畢,又衝著那張木呆呆的小臉,擠了擠眼睛道:“我可是神仙啊,神仙可是什麼都會的!”

這樓家小公子,可說是樓家的一個異類。大約是樓夫人懷胎時,受了驚動了胎氣,才使得這樓小公子自打一出生就是個痴呆樣。不會哭不會鬧,到了三歲才會開口喊娘,四歲才會走路,五歲提起筆,半天連個齊整的圓都畫不出。

一切的轉機都出現在樓小公子五歲那年。

那一年番邦來朝,敬獻的乃是自前朝便流失在外的墨寶。樓老爺奉命領畫,被限三日之內必須鑑別出畫之真偽。

倨傲的番邦使者看著,朝中文武百官看著,天下黎民百姓看著。樓老爺鑑查了三日,卻依舊沒有一個結果。正當眾人無可奈何之時,卻見平日裡不聲不響,甚至有些痴痴呆呆的樓小公子昂首上前,口齒伶俐地對樓老爺道:“父親大人,這胡人所獻,乃是一副假畫!”言罷,又指著那畫中的佛祖說道:“佛祖雙眼點睛這一筆,落筆輕浮,筆法枯燥,怎會是前朝墨寶。”

畫確實是假畫,那番邦使者最後只得灰溜溜滾回了胡地,贏了天下百姓一個大快人心!

從那時起,樓小公子便像是一粒隱在沙塵之中的珍珠被人發現,終於大放異彩。

也大約是一切來得莫名其妙——在外人看來,確實是莫名其妙的。樓老爺與樓夫人也只能將此認為是小公子的靈光乍現,突然開竅。似乎上天也看不慣這種便宜事,便從小公子身上索取了另外一件重要的東西。

那便是小公子的健康。

自五歲以來,直至如今已經十五年。十五年裡,小公子喝過的藥怕是比吃過的飯還多。樓夫人心力交瘁,只覺得若是讓這個小兒子痴痴傻傻平安健康地過一輩子,也比現如今年壽不永纏綿病榻好得多。

每到此時,小公子必定會這樣安慰孃親:“慧極必損,理所應當。”

“好一句慧極必損!”

女神仙啃著蘋果,坐在木椅上。她背後是一扇洞開的窗,朝西,可見窗外春光稀疏,從梧桐葉中傾斜而下。

“你能這麼想就是再好不過了。須知你現今所擁有的一切,乃是我逆天改命為你換來的。既然是逆天,必定是有所損耗的。”

“勞煩你坐穩點!”樓千羽握著一管紫毫,蹙眉看著對面的人。

女神仙老神在在地說道:“你畫你的,一個好的畫師不管我怎麼動都能把我最美的一面畫下來的。小公子,你可以的!”

樓千羽無可奈何一笑,提筆揮墨。

已經畫了很多遍,就算閉上眼睛樓千羽也能描摹出那熟悉的輪廓。他當真閉上了眼睛,嘴角噙了一絲笑。女神仙見了,嘴裡包著果肉不清不楚地嚷嚷起來:“樓千羽!你要是敢把我畫歪了,我就在你臉上畫王八!”

怎麼會畫歪了?樓千羽搖頭一笑,睜眼停筆,宣紙裡端的一副好墨色。那畫上的人趴在小几上睡著了,青絲散了一桌,揹著的西窗外陽光灑落進來,落了滿身。

有丫鬟端藥進來,恭敬道:“公子,該喝藥了。”

樓千羽臉上的一抹笑僵在了嘴角,啞著聲音道:“端過來。”

丫鬟低首奉藥,目光一掃卻見那畫上女子,不禁道:“公子,她是誰?為何你總是隻畫她一個?”

樓千羽聞言放下藥碗,轉目望向西窗,卻見那陽光灑在小几上斑斑駁駁。而那本該趴在小几上安睡的人,卻不見了蹤影。

所有人都看不見她,只有他樓千羽能夠看見。

女神仙說,神仙是不能輕易現出真身的,不然……

樓千羽原本想聽她能不然出個什麼高論來,可那人卻眨著眼哈哈一笑,說道:“不然這神仙也顯得太廉價了吧!”

“你不是會術法嗎?就不能變作一普通女子在我身邊?”樓千羽問,心中懷揣了一些小心思。

若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你就好啦,那樣的話,我對你笑,在旁人看來也不會被當作是痴傻病又犯了啊!

女神仙卻在此時收斂了笑容,她本就一副好面容,笑起來更是讓人如沐春風。可此時她卻面色恍惚,一雙眼雖然是看著樓千羽,可眼中空茫,如同一片沒有邊際的霧色。

這情形,倒讓樓千羽無端端覺得心疼。

之後,他便聽見她說:“無須讓別人都知道我的存在,我在這世上只為你一個人。”

我在這世上,只為你一人。

這話說得自私又霸道,卻讓樓千羽心生歡喜,他瞧著女神仙,下筆如風,卻只覺得這個人怎麼也畫不膩,竟盼著每張紙每支筆,都能為她而起為她而落。

“我以前,好像是被人捂住了耳朵與眼睛,腦子裡也如同糨糊一般不清楚。”樓千羽一邊畫著詠春圖,一邊道,“就像墜入水中的人,一切離我很近,卻又那樣遙遠。”

“唔,反正就是傻。”

女神仙笑,一言概之。

樓千羽不以為意,繼續道:“我有沒有同你說過?我自幾年前起就會做夢了。”

做夢這種事,於尋常人來說算不得什麼大事。可對於樓千羽,卻是樁奇事。須知他心智不全,沒有清醒的時候,即便是夢中也是一片空白。五歲之後,雖說慢慢地已漸如常人,可依舊沒有做過一場夢。

女神仙眼中劃過一道微芒,嘴角的笑意也有些僵硬:“你的心智與肉身日漸契合,自然睡眠之中亦會思考,因而有夢。”

“那我有沒有同你說過,我在夢裡都看到了什麼?”

“什麼?”女神仙不待他落下話音,便連忙問道。

樓千羽看向女神仙,見她面目如常,目中卻有些急切。只當她是在關心自己,心裡更覺快樂,便緩緩道:“我夢見自己揹著一副枷鎖,行走在及膝的雪地裡。雪花落在我身上,冷得很,又冷又痛,因為我身上還有很多裂開的傷。”

“然後呢?”女神仙牢牢盯著他的雙眼,繼續問道。

“然後,我便見到萬里江山雪,天地共一色。一眼望不盡的枯樹林裡,有一女子卻同我一樣赤裸著雙腳,悠然地端坐於那樹杈之上。只是我看不清她的臉,不知道她是誰,我問她,她也不答我。”

說到此處,樓千羽臉上露出些許落寞的神色,他扭頭看著身側的女神仙,輕聲問道:“你說這女子是誰?我怎麼總是會夢見她?可她……卻又為何總也不回答我的問題呢?”

“因為你傻唄。”女神仙又沒了正形,笑嘻嘻道,“只有你這個小傻子才會把夢裡的事情當真。”

樓千羽被她這麼一說,不禁羞赧道:“我只是覺得奇怪,因為這樣的夢居然夢了四五年。”

“那你是話本子看多了。”

樓千羽急了,說道:“自從我心智大開,便名聲在外,忙得分身乏術。這一陣子還在王宮裡忙著給這些王室宗親畫像,如何有時間看話本啊!”

女神仙聽罷,促狹笑道:“可見到漂亮的王室女子?譬如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女兒思寧公主?”

聽此,樓千羽的眼前倒是浮起了那女子的臉,她兩頰泛紅,羞澀無比,瞧著自己的目光脈脈含情。

“吶,瞧你現今的模樣,怕是見到那位公主了。”女神仙眉角一挑,笑道,“莫不是人家看上你了?”

樓千羽扯了衣袖,回首衝女神仙道:“我即便有做帝婿的運氣,又如何有命消受。”

我是誰?呀,小公子,我說我是神仙你可相信?

前一日才同女神仙談論的思寧公主,第二日卻突然駕臨樓府。

雖是掛了一個看畫的由頭,但就連樓府的下人都瞧出了這個公主前來的真實意圖。

樓千羽陪著思寧公主走在後花園的香徑上,二人所談也只關乎畫像。行至一處梨樹下,梨花在光與風中輕揚,如同三月落雪。思寧伸手接住兩片落花,抬首衝樓千羽道:“樓公子的畫工獨步天下,果然名不虛傳。”

樓千羽含笑不語,目光一轉,卻見著一身白衣的女神仙正坐在梨樹的枝丫上啃著蘋果,她垂眼看著樹下的一雙人,眼珠滴溜一轉,已衝樓千羽無聲地咧開了嘴。

樓千羽的笑意越發深了,猝不及防便落入了思寧的眼中,她疑問道:“公子笑什麼?”

樓千羽咳了兩聲,搖了搖頭道:“公主所言,在下倍感慚愧。”

思寧掩嘴一笑,又道:“公子過謙了。思寧從未見公子展露笑顏,方才見公子一笑,便如同這春日,讓人倍感舒心。”

樓千羽雙眉一挑,抬眼見樹枝上的女神仙。果然,她已衝自己吐著舌頭做出一副噁心的怪模樣。

“我對公子傾慕已久,卻不知公子……公子?”思寧伸手在樓千羽眼前晃了一晃,又順著他的目光朝梨樹上看去,卻什麼也沒有,只有清風吹著梨花飄旋而下。

樓千羽衝思寧深深行了一禮道:“在下得公主垂愛,惶恐不已。只是在下乃是個多病多災之軀,怕是沒有福分做公主的心上之人,還望公主三思。”

思寧呆呆地望著他,片刻才回過神,驀地噘嘴帶著哭音道:“我不在乎……”

“我在乎。”樓千羽直起身,板著一張臉道,“我在乎,我這一生如此便罷,萬不能再拖累公主,所以,還請公主三思。”

思寧乃是含著淚離去的。

樓千羽揉著眉心回到書房,研墨提筆,卻忽然嘆息,又將筆擱置下。

“怎麼,捨不得那公主?”

女神仙不知何時出現,正趴在書案上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望著樓千羽。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樓千羽的臉漸漸浮現,漸漸清晰。

“你這樣不開心,不若我來讓你開心開心好了。”女神仙扭身坐到了書案上,拾了一個案前放的蘋果,“咔嚓”咬了一口,道:“今夜春燈節,我們去看燈吧!”

雖說是藉著讓樓千羽開心的由頭,但真正開心的怕是那個起由頭的人。

春燈節引得全城百姓傾城而出,彩燈更是綿延十里,彩映蒼穹。喧鬧聲,叫賣聲,不絕於耳。更有才子佳人在此幽會,燈火輝映,朦朧了一雙又一雙人影。

女神仙甩著袖子仰頭對樓千羽道:“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逛過人間的燈會了,未曾想歲月如白駒過隙,新人已非舊人,可燈火依然。”

樓千羽微微皺眉,心中思量著她口中的“舊人”與“新人”。

女神仙又道:“這人間有首詞怎麼說來著?‘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樓千羽衝她翻了個白眼道:“你乃天權星君,難道不知這寫的是上元燈節的情景,如何能被你用到春燈節上。”

女神仙卻沒聽他說話,只拽緊了他的衣袖,眼裡雖映著滿城熱鬧的燈火,可目光卻依舊寂寥滄桑。她低聲喃喃:“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樓千羽的一雙眉皺得越發深,他垂眼看著女神仙,卻看見她臉上從未出現過的表情——思念、悲傷,還有沉沉的悔恨。

不知為何,心情陡然不快,帶著不甘與好奇,慢慢地上升壓抑在喉頭,令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劇烈的咳嗽聲也讓女神仙回過神,她扶著他的肩膀,急急問道:“如何?要不要現在就回去?”

樓千羽無力地擺擺手,臉色蒼白,甚至泛出些微的青色。女神仙頓覺不妙,拉著他捏了個訣閃身回了樓府。

樓千羽大病一場,病中朦朧,如溺水之人拼命掙扎,得不到喘息。五官全被水液矇蔽,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大霧,只聽得大霧外有人喚他的名,卻不是喚他樓千羽,而是華銘。

仍是在那個大雪天裡,樓千羽仍仰面看著樹梢的人,她仍赤足端坐著,一襲寬大的白衣如同蝴蝶的雙翼,扇動著雪,飄搖著風。

這一回,樓千羽終於看清了她的臉。

如此熟悉的臉,日日相對,他怎會不認得。自從五歲第一次見到她,原本一顆完全被隔絕在塵世外的心,如同混沌初開,驟然一道光劈了下來。從此,世界再不沉默麻木,漸漸有了笑,有了怒,甚至有了那一點誰也不曾知曉的心思。

他聽見她說:“華銘,我是來救你的。”

他聽見她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執掌天下文運的天權星君。”

風雪漸大,寂林之中,樓千羽唇齒開合,問道:“你如何救我?”

她笑了,說道:“我可是神仙啊,神仙什麼都會的。”

之後,便是枷鎖落地,傷口癒合。流放千里的囚犯被重新召回京都,憑著一雙丹青聖手名揚天下。沒有樓千羽,只有華銘。這個夢,構築的是華銘的一生。

或者說,是華銘與雪羽的一生。樓千羽從來不知,原來女神仙是有名字的,她叫雪羽。可即便這個名,也是華銘取的。

那初見的大雪裡,她成了一片羽毛,緩緩地落於他狼狽不堪的生命,從此掀開了血雨腥風的華麗篇章。

怎麼不會是血雨腥風呢?

畫師得信自帝王,勾結於朝臣,攪弄風雲,翻覆天下。華銘本就是與樓家小公子完全不同的人。他生長於風月場所,見慣了人情冷暖,世間無常。十七歲時,因為容色俱佳被人欺辱,反抗之中,失手將那人打死。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被流放千里。

早就麻木了吧,這樣一顆心。之所以答應女神仙,不過是想撿回一條命,重新再活一遍。他要拋開那卑微不堪的前生,再來活一個高居人上睥睨天下的今世!

反正早就厭煩了這個世間,哪怕不長命,也得拉來天下人陪葬!

樓千羽嘆息著看著這個名叫華銘的男人,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向不可回頭的深淵,也看著他身邊那個叫雪羽的女神仙,陪著他一起燃燒。

最後的最後,是整個王朝的覆滅。華銘被叛軍鎖於高臺上,她去見他最後一面。

當時明月高懸,清輝萬里。月下的一雙人影,當風而立。一襲白衣的女神仙伸手,撫上那滿是傷口的面容。他此刻形容落魄,可依舊氣度高華,餘威不失。

她說:“華銘,你命該如此。”

他卻說:“我不信命!若重新再來一次,我絕不會輸!”

女神仙搖頭,驀然流下一串淚水。仙人無情無慾,流淚一說更是無稽之談。可這清輝朗朗夜,那一串淚珠卻落得清清楚楚,如同一點火星,燙傷了旁觀者的心。

樓千羽只覺似是巨斧當胸劈開,痛到不能自抑。他奮力地咳嗽起來,佝僂著身體,半跪在地上,直咳得口中血氣翻湧。

“你錯了,這是天定的命。誰都改不了,就連我,也是一樣。”

那被牢牢綁住的男人這才陡然醒悟,眯起雙眼厲聲問道:“這一切你早已知曉!”

“這王朝氣數已盡,只不過還差一個推波助瀾之人。華銘,你是被天選定的。我遇見你,幫你,也是天定的。”

女神仙的淚越來越多,樓千羽想,原來她也有這樣多的淚水啊,原來,她也會像尋常女子那樣,因為無力挽回愛人的生命,而如此絕望傷心地哭泣啊!

樓千羽再不忍心看,他整個人跪趴在地上,只覺得身體似乎被投入大火之中。熱啊,痛啊,已是到了能夠忍受的極限。他親耳聽見皮肉分崩離析的聲音,那迅速被燃燒蜷縮的身軀,最後只餘下一小把灰燼。

五覺盡滅,天地之間只餘一把清音。

“華銘,你等我。哪怕百生百世,這筆債,我終會償還。”

樓千羽醒來時,已是三日之後。

他眼瞧著坐在房樑上的女神仙,神色木然,語氣冰冷:“雪羽。”

只這二字,足以讓樑上之人瞪大了雙眼,神魂皆震。然而,她卻不是驚訝,而是驚喜。直接從那樑上飛下,趴在他床前望著他急道:“你醒了!”

樓千羽望著這張因喜悅而變得格外明豔的臉,只覺得心中疼痛不已,這疼痛又俱化為恨:“你心中的‘舊人’是誰?‘新人’……又是誰?”

女神仙卻愣住,半晌,才狐疑道:“你是樓千羽?”

“不然還能是誰?”樓千羽望著她,一雙眼瞪得大大的,失了血色的唇卻抿得極緊。他就這麼盯著她,許久,才道:“你希望我是誰?”

一貫總是笑著的女神仙,第一次露出了怒容。她起身,睨著他道:“區區凡人,怎敢用這種語氣同本仙說話。”

樓千羽只覺心中空空,突地笑道:“到底瞞了我什麼,一併說清楚罷!”

女神仙聽此一言,看了他一眼,卻見他,面色蒼白,神情倔強,大有不告訴他一切便不會罷休的模樣。心中一狠,便開口道:“你不過是個鼎爐罷了。你這副肉身與華銘相差無幾,是這世間滋養他魂魄最好的鼎爐。”

樓千羽不只是口中有血氣翻湧了,就連那雙眼睛也瞪得血紅。他怒極悲極,最後全化作慘然一笑:“我在你眼裡從頭到尾都只是個傻子吧。或者,只是個死物一般的鼎爐?可,我也是人啊!我雖然是個傻子,可我也是人啊!”

說到最後,他臉上的笑也掛不住,眼裡已氤氳了水汽。

他哽咽著嗓子,咬牙道:“我想請問星君一句,你做下這一切,又怎知那華銘是否願意?又怎知……他是不是恨著你。”

“你閉嘴!”女神仙厲聲一喝,一甩衣袖,振出的真氣將那榻上之人打得向後一翻,一口血驟然噴出。

“你……”女神仙瞪大了眼,不由得往前邁出一步。卻又見那被打得髮絲散亂,滿襟鮮血的人卻強撐起上身,臉上仍掛著笑,一雙眼裡卻早已沒有了怒,沒有了悲,只剩下一片淡漠的虛空。

他說:“還請星君手下留情,打死了我倒不要緊,只不過我這樣好的鼎爐,若再要找,還不知到何時才能找到。”

一語言盡,他似是疲了,垂下頭顱,輕聲道:“你走罷,待我死時,來收走華銘的魂魄罷!”

樓小公子這一病,直拖了三個月才好轉起來。這一場病想是來得太過兇險,讓劫後餘生的樓小公子也大改了脾性。

譬如,他開始很少笑了,人也變得十分沉默。有時呆坐在湖心亭裡,一待便是一下午。若是有下人去喊他,他扭頭看過來時,目光有一瞬的恍惚,之後便是兇狠無比,帶著十足的殺意。

這樣一雙眼神,就像是喝了人血的刀劍似的,直戳人心窩。

樓小公子這邊恍恍惚惚,王宮深院那邊卻傳來喜訊。當今聖上拗不過這思寧公主,竟下了一道旨意,將那思寧許配給樓家小公子樓千羽。

一時間,樓府上下張燈結綵,處處歡喜。如此熱鬧的氣氛之中,樓小公子卻躲在書房裡,倒顯得格外冷淡。若是有人路過書房,怕是要嚇一跳。這大熱天裡,樓小公子竟點了個火盆,將平日裡珍之重之的那些畫全部付之一炬。

火焰舔舐著畫中女子的臉,只是幾個瞬間,變化作一堆飛灰。

樓千羽無動於衷地看著,一陣風過,他陡然回首,雙目已有了莫大的恨意與決絕。

女神仙便站在他身前,先是看見那火盆中被燃燒殆盡的畫,雙眉猛地一蹙,又扭頭迎上那樓千羽的眼,心中瞭然,卻又不知為何突然遍生懼意與不捨。

“你已經醒了,華銘。”她悵然一嘆,看著他慢慢起身,慢慢以一種不可逼視的凌人姿態立於當場。

哪裡還有半分那小傻子的影子呢?

心尖似乎有些疼痛,像是被一隻手給輕輕捏住,竟讓人有些難以呼吸。她閉上眼,耳裡陡然響起那傻子的話:“你心裡舊人是誰?新人又是誰?”

舊人……新人……是那無法償還的舊人,還是那日漸傾心,看著便覺得歡喜的新人呢?

她睜開眼,盯住他,乞求道:“華銘,離開樓千羽的身體,和我走吧。”

“我原是想還清你的債,可卻又欠了樓千羽的債。”

“華銘,樓千羽太無辜。”

可面前的人,那原本冷漠如斯的眼中卻陡然升起一片血色,他恨恨地看著她,冷笑道:“只不過一個無能的傻子,竟讓你心生憐惜。雪羽,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將手中最後一幅畫卷丟入火盆,血眸之中已現殺意。

“你以為,事到如今我還信你嗎?”

“那便做個了斷吧。”她悄然一笑,只牢牢釘著眼前的人,害怕他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舉動。

這身體,可是樓千羽的。

“那我便要你償命!”聽她此語,那恨意與殺意終於被點燃。一股同歸於盡的決絕湧上四肢百骸,不待他思索,右手已緊緊捏住了她纖細的頸項,漸漸發力,越收越緊。

而她,當真是要做一個了斷,竟卸下渾身的法術,如同凡間女子一般垂死在他的手掌裡,像是一隻快被擰斷脖子的鳥雀。

“不能!”陡然一聲尖厲的吶喊,像是衝破了枷鎖,撕裂了靈魂。帶著哭音,帶著絕望:“不能!”

女神仙陡然睜開眼,卻見眼前的人竟是滿面的淚。他連連搖頭,左手抓著右手,竟是想要將右手扯回來,直扯得衣衫盡碎,滿臂傷痕。狂極瘋極,使得眼角裂開,生生流下兩行血淚。

“樓千羽!”

女神仙大喊一聲,只覺得心神俱碎。死亡不可怕,倒是如今看著他同華銘在同一個身體裡廝殺,更讓她覺得害怕與難過。

到最後,樓千羽竟舉起手奮力地朝天靈蓋拍去,竟是寧死都不願傷她一分一毫。

女神仙突然笑了,笑得滿足而暢快。

這個傻子啊,為了她,連命也不要了。

她望著他,目光寧靜柔和。有一點光亮從黑暗中落下,像是打開了一扇窗,女神仙透過那扇窗,看見了五歲的樓千羽。他木呆呆的,沒有表情,一雙眼睛雖然漂亮卻無神。因為不會畫畫,所以總是一個人。或是發呆,或是看螞蟻搬家,又孤單又讓人覺得好玩。

她趴在樹上望著他,他蹲在樹邊望著螞蟻。那時候似乎陽光很好,夏日微燻的風中蟬鳴此起彼伏。

這樣寧靜的夏日裡,她竟捨不得打擾他。

誰知道呢,這一望,竟是望穿了一生。

“喂,小傻子,我是神仙啊,神仙可是什麼都會的。所以啊,我便是拼了所有修為,也會保護好你的。”

“我只是你命裡過客,你卻如此待我……”

“傻子,忘了我罷。”

尾聲

樓府沒能與天子攀上親戚,原因無他,自然是樓府小公子與思寧公主的婚事作廢了。之所以作廢,乃是因為這樓家小公子啊,在大婚的前幾日居然瘋了。

彷彿一夜之間,他似乎又回到了五歲前的光景。不愛說話,不愛理人,終日裡只知道趴在案前畫畫。

“我盼著每張紙每支筆,都能為她而起為她而落。”

這也不知是誰許的願,竟成了真。

於是,年復一年,他筆下畫中都只是那一個人。或怒或嗔,或喜或悲,千變萬化的神情卻透過他的一支筆,眉宇神態,竟似真人。

他這一生,這一世,筆下所畫都只是這個女子。他納悶極了,呆呆地看著這畫上笑靨如花的女子,痴痴問道:“她……是誰?”

所有人都不認得她。

連他自己,也不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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