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和他的《許三觀賣血記》

在網上看到韓國買了《許三觀賣血記》的電影版權,是面癱男河正宇主演的,為中國不能拍這部優秀的小說而遺憾。轉念一想,在中國是不可能拍成電影的。之前的《活著》電影演的和原版出入很多,餘華的小說太壓抑,語言直白,一針見血,直插入人的心底。很多作家都有精神寄寓。莫言有他的高密鄉,孫犁有他的白洋淀,賈平凹有他的商州,汪曾祺有他的高郵,徐志摩有他的康橋,王小波有他的長安。餘華,什麼都沒有。

餘華和他的《許三觀賣血記》

很多作家在寫作中使用方言。魯迅會寫“吳媽,我和你睏覺”。老舍會寫“冒而咕咚地出來幾個巡警,夠多麼不合適呢”。作為吃貨的汪曾祺遇到好吃的就會寫“白嘴吃也可以”。餘華說:“我用漢語普通話寫作。”餘華,還是什麼也沒有。

正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餘華更接近文學的本質。《許三觀賣血記》的故事發生在中國小城,但它同樣可以發生在安哥拉的某個貧民窟,可以發生在聖安地列斯的拾荒者家庭。也可以發生在韓國,事實上,韓國人已經把《許三觀賣血記》拍成了電影,你去看,沒什麼違和感,彷彿這個故事本來就是在韓國發生的一樣。像《活著》這樣的故事,雖然講的是中國老農民,但真正的主題其實是命運。講的是一個人和他命運之間的友情,講的是苦難的不存在,講的是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事情而活著,這和鄉村的背景,已經沒有了必然的聯繫。

沒有精神的原鄉,沒有方言,沒有歷史,沒有鄉土,沒有傷痕,這些餘華都沒有。。”

《許三觀賣血記》講的是一個平凡送繭工的平凡一生,一個小人物的偉大與卑微。

讀著餘華的文字,心情總是挺沉重的。《活著》通篇給人以壓抑和悲傷,《許三觀賣血記》卻在這種壓抑悲傷下隱藏了溫柔。

餘華和他的《許三觀賣血記》

第一次是許三觀帶一樂吃麵條。

一樂爬到了許三觀的背上,許三觀揹著他往東走去,先是走過了自己的家門,然後走進了一條巷子,走完了巷子,就走到了大街上,也就是走在那條穿過小城的河流旁。許三觀嘴裡不停地罵著一樂:”你這個小崽子,小王八蛋,小混蛋,我總有一天要被你活活氣死。你他媽的想走就走,還見了人就說,全城的人都以為我欺負你了,都以為我這個後爹天天揍你,天天罵你。我養了你十一年,到頭來我才是個後爹,那個王八蛋何小勇一分錢都沒出,反倒是你的親爹。誰倒黴也不如我倒黴,下輩子我死也不做你的爹了,下輩子你做我的後爹吧。你等著吧,到了下輩子,我要把你折騰得死去活來……“

一樂看到了勝利飯店明亮的燈光,他小心翼翼地問許三觀:“爹,你是不是要帶我去吃麵條?”

許三觀不再罵一樂了,他突然溫和地說道:

“是的。”

這種跨越血緣的愛,催人淚下。許三觀的刀子嘴豆腐心,他的溫柔,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第二次是許三觀最後一次去賣血。

坐在供血室桌子後面的已經不是李血頭,而是一個看上去還不滿三十的年輕人。年輕的血頭看到頭髮花白、四顆門牙掉了三顆的許三觀走進來,又聽到他說自己是來賣血時,就伸手指著許三觀:

“你來賣血?你這麼老了還要賣血?誰會要你的血?”

許三觀說:“我年紀是大了,我身體很好,你別看我頭髮白了,牙齒掉了,我眼睛一點都不花,你額頭上有一顆小痣,我都看得見,我耳朵也一點不聾,我坐在家裡,街上的人說話聲音再小我也聽得到……”

年輕的血頭說:“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什麼都和我沒關係,你把身體轉過去,你給我出去。”

許三觀說:“從前的李血頭可是從來都不像你這麼說話……”

年輕的血頭說:“我不姓李,我姓沈,我沈血頭從來就是這樣說話。”

許三觀說:“李血頭在的時候,我可是常到這裡來賣血……”

年輕的血頭說:“現在李血頭死了。”

許三觀說:“我知道他死了,三年前死的,我站在天寧寺門口,看著火化場的拉屍車把他拉走的……”

年輕的血頭說:“你快走吧,我不會讓你賣血的,你都老成這樣了,你身上死血比活血多,沒人會要你的血,只有油漆匠會要你的血……”

年輕的血頭說到這裡嘿嘿笑了起來,他指著許三觀說:“你知道嗎?為什麼只有油漆匠會要你的血?傢俱做好了,上油漆之前要刷一道豬血……”

說著年輕的血頭哈哈大笑起來,他接著說:“明白嗎?你的血只配往傢俱上刷,所以你出了醫院往西走,不用走太遠,就是在五墾橋下面,有一個姓王的油漆匠,很有名的,你把血去賣給他吧,他會要你的血。”

許三觀聽了這些話,搖了搖頭,對他說: “你說這樣難聽的話,我聽了也就算了,要是讓我三個兒子聽到了,他們會打爛你的嘴。”

許三觀說完這話,就轉身走了。他走出了醫院,走到了街上,那時候正是中午,街上全是下班回家的人,一群一群的年輕人飛快地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衝過去,一隊揹著書包的小學主沿著人行道往前走去。許三觀也走在人行道上,他心裡充滿了委屈,剛才年輕血頭的話刺傷了他、他想著年輕血頭的話,他老了,他身上的死血比活血多,他的血沒人要了,只有油漆匠會要,他想著四十年來,今天是第一次,他的血第一次賣不出去了。四十年來,每次家裡遇上災禍時,他都是靠賣血渡過去的,以後他的血沒人要了,家裡再有災禍怎麼辦?

許三觀開始哭了,他敞開胸口的衣服走過去,讓風呼呼地吹在他的臉上,吹在他的胸口;讓混濁的眼淚湧出眼眶,沿著兩側的臉頰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裡,流到了胸口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淚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他的腳在往前走,他的眼淚在往下流。他的頭抬著。他的胸也挺著,他的腿邁出去時堅強有力,他的胳膊甩動時也是毫不遲疑,可是他臉上充滿了悲傷。他的淚水在他臉上縱橫交錯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縫爬上炔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長出去的樹枝,就像渠水流進了田地,就像街道佈滿了城鎮,淚水在他臉上織成了一張網。

和許三觀一起,我的眼淚也在臉上縱橫交錯地流。

許三觀老了。

那個請許玉蘭一下午吃了八角三分錢的許三觀,那個在饑荒時為老婆兒子用嘴做菜的許三觀,那個為了救一樂連自己命都不要的許三觀,老了。

他的血沒人要了。

我想起阿方、根龍,我想起來喜、來順。

那時陪伴我的人哪,你們如今在何方?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黃酒溫一溫。

又好想哭啊。

愛,是這本書的核心。

不是因為愛,許三觀不會為許玉蘭在米飯下藏紅燒肉。

不是因為愛,許三觀不會陪二樂的隊長喝那麼多的酒。

不是因為愛,許三觀不會為一樂沿途賣血。

不是因為愛,二樂不會在風雪夜把一樂送回家,自己也染上疾病。

不是因為愛,許玉蘭也不會帶許三觀去吃那麼多的豬肝,喝那麼多的黃酒。

也正是這種愛,帶來了一次次的鼻酸。

許三觀最喜歡的孩子是一樂,而偏偏一樂不是許三觀親生的,這是全書矛盾的集中。

許三觀不肯將賣血錢花在一樂身上,卻為了他幾乎賠上了命。

在愛面前,血緣算什麼呢?

許三觀的坦誠與擔當,他的暴躁與溫柔,正是那個平凡的送繭工,正是千千萬萬百姓的共通之處。

我們都有愛。

餘華說,這是一本關於平等的書。

許三觀一生都在追求平等。

他對二樂、三樂一視同仁,卻偏偏對一樂有那麼複雜的感情。

他在養了一樂九年後,發現自己才是個後爹。

當一樂砸破了方鐵匠兒子的腦袋,許三觀不肯賠。

這是何小勇的兒子。

何小勇很可悲啊,他也不肯賠。

等方鐵匠把許三觀的家要搬空了,許三觀還堅持不能把自己的東西搬走,只能搬許玉蘭的——一樂是許玉蘭的兒子,而不是他許三觀的。

但許三觀還是去賣了血賠了錢。

到書的最後,許三觀發出這樣的感慨:

“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倒比眉毛長。”

餘華和他的《許三觀賣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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