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中:书法如何能够在当代的文化思潮中进行突破?

书法是我们现代人的乡愁,也是边愁,边塞诗中的边愁,描绘的是边疆地区远离故土、黄沙枯骨的天涯悲情,不幸的是,书法研究在当代人文学科中也成了边塞上那恒古不变却又苍凉寂寞的胡杨林,想到这里真是百般滋味。 

邱振中:书法如何能够在当代的文化思潮中进行突破?

邱振中:书法如何能够在当代的文化思潮中进行突破?

首先我们聊聊今天讲座的海报,海报原来的题目是边上的两行字: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副标题是:当代书法研究中的方法论问题。我的几个学生,看到这个题目后,觉得脑洞大开,诗句描述的边愁与当代书法研究的处境如出一辙。为什么是“边愁”?

书法是我们现代人的乡愁,也是边愁,边塞诗中的边愁,描绘的是边疆地区远离故土、黄沙枯骨的天涯悲情,不幸的是,书法研究在当代人文学科中也成了边塞上那恒古不变却又苍凉寂寞的胡杨林,想到这里真是百般滋味。做了40多年研究的东西,到头来还是个边缘科目。我一直有一个愿望,非常想把书法做成对当代文化起到推动作用的关键学科,但是我们仍在艰难推进。所幸的是,今天能够与如此多的书法爱好者一同分享关于书法的观点和看法,可是,书法对于今天的大多数人来说,面临很大的疑难:一提到书法研究以及各种作品,很难寻找一个准确的知识获取途径,用于提升自己的审美趣味亦或者是书写技法。于此同时,我们的书法研究尚停留在对古代名家作品的崇拜和仰望中徘徊,学习所用的材料均难以高于古代作品的总结和思想成果,对于书法的进一步发展起到了很大的制约。我们如何能够在当代的文化思潮中进行突破,从而将书法这门艺术进一步升华,则需要我们更多的年轻人去探索和努力。

邱振中:书法如何能够在当代的文化思潮中进行突破?

今天的讲座,我们主要围绕对书法的思考展开话题,怎么样把对书法的思考做下去,使之产生更高的价值;这对今天的艺术、人文理论研究甚至包括哲学理论研究,是有意义的。我们如何能达到这点,这是今天我们讲座的主题。如果你不是个初学者,已经练了很多年书法,并且对书法的热爱已经渗透进生活,那么你是需要做些思考的。特别是一些年轻的书法家,技法上已经有了一定层次的造诣,美展中频频获奖对于他们已经没有太多的吸引力,这时,应该如何将自身的书法事业深入下去,一定离不开思考。

首先谈谈我思考书法艺术的思路,特别是学术方面的。书法在学术上具有无比的重要性,那么书法到底是什么?

第一,书法和语言文字有关。

第二,书法是一种视觉图形,它的研究基本上是根据对语言的认识展开的。近几十年来对视觉图形研究的理论如火如荼,书店中关于此类研究的书籍不计其数,因为学术总要寻找一个能够默默开拓的领域,而图像就是一个没有被充分开拓的领域,所以受到大家的重视。

第三,书法是一个特别庞大复杂的意蕴系统,只要读过古代书论的都知道,书法几乎什么都能表现;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把书法的表现能力和书法的意象进行了比较,这两者皆是中国图像系统里含义无限丰富的东西。由于两者如此复杂,历代人们不断往其中灌输各种含义;上至天文地理,宇宙规则,下至社会兴亡,个人命运,甚至生老病死,个人修养统统包括在内。虽然我们今天没法证实,但是历史上已经形成了客观存在的意蕴系统,意蕴系统扩展的过程就是中国意蕴阐释,意蕴怎么生成,怎么被接受,怎么产生影响的模型。如果把这一点剖析开后,对于中国文化,意蕴是怎么进去的,怎么扩展的,怎么提取的,基本上就能搞清楚。

第四,写书法的时候,我们都强调内心生活和修养,这些最后都会反映到字中去。“人书俱老”,一生的经历,感情起伏,人生的经验收获,全部都会反映在晚年的字中。我们虽然不能证明这点,但是绝大多数人都觉得有道理,到后来,这个观念稍加转化,变成了书如其人。

邱振中:书法如何能够在当代的文化思潮中进行突破?

书法能够揭示中国文化,思维,中国人的心理结构等许许多多的秘密,可见书法在学术上是有多么重要,目前好像还没听有人如此评论过书法。书法是世界上唯一一种能够包括如此之多的文化现象。但书法研究的现状却很不尽人意,大家都认为书法研究很复杂,其中很多奥秘说不清道不明,虽然文献不少,但是把这些关于书法的文献都梳理一遍后会发现,大多数的资料,都是在说书写经验,而且将很多例如仓颉造字等神话事件都归类于书法研究,虽然谈的很多,但是面却很窄,并且其中很多是不被当今学术界认可的,这就是过去谈书法的现状。

可是,其中有一些观点,还是很有意义的,比如谈书写技法和经验的,渗透了中国人对艺术,对美的微妙陈述。但这些却又被今天的学者认为毫无价值,认为不过是一些经验的记录和形式主义而已。但在我的思考中,这些东西反而最有意思,在某些层面显示出书法的不可替代性。归根结底,过去的书法研究并没有为今天的研究做好相应的准备,以至于我们今天在做书法研究时,古代文献能够用得上的,寥寥无几。再加上语言本身是有局限性的,比如今天我们坐在这里听讲座,大家的目光集中在我这,这种感觉很难用非常具体的语言,完整贴切的表述出来,更多的只能意会,所以语言的表述和描述人的感受上,是存在一定差距的。我们今天在这说书法,同样会遇到这样的困惑,但是我们还是得一点一点的说,尽量的贴切。

邱振中:书法如何能够在当代的文化思潮中进行突破?

还有我们传统文化与语言的关系,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不太强调对一件事物做很详尽无遗、透彻的逻辑思考,经常是大而化之,所以是一种朦胧的方式。书法也是一样,有太多描述它状态的文字,但是如何达到这个状态呢?用笔上辗转腾挪,挥毫有力,但是如何做到这点,文献中的记载实在是少之又少,再加上很重要的一点,为什么中国会产生书法艺术呢?其实原因多种多样,其中一种是弥补语言所表现的不足,比如写一封信,表达抑郁之情,但是单凭文字并不能很好的表达内心真实的情感,可当人们拿到一幅书法作品时,作者在创作时的感情杳然纸上,这就叫做千里如见面,虽然远隔千里,但从字迹上仿佛看到对方照片那般直接。这一点上,书法远远超过了语言表达的局限,这便是书法产生的原因之一。

书法艺术的哲学基础

关于“书法艺术的哲学基础”这一命题的文章,我印象很深的有三篇,一篇是钟柏怀先生写的,另外一篇是最近读的一位重要思想史学者所写,最后是我自己写的一篇。如果我们从已有的哲学观点,则可以从认识论、方法论或者一些文献中去看待这个问题,但我谈的方法不一样,因为现代学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而对于书法的哲学基础,我一定要找到它的源头。一般来说,书法的源头有两种:第一,汉字的结构非常复杂,四万多个汉字,带来了造型上的变化。第二,书写汉字用的是毛笔,毛笔因其柔软,在书写中可以进行各种变化,所以我认为是字结构和毛笔这两者造就了书法。

邱振中:书法如何能够在当代的文化思潮中进行突破?

那么这又有个疑问,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情况,使得书写变成了如此复杂且具有魅力的艺术,这其中一定具有心理背景,而问题就在与,这个心理背景是什么?我觉得在研究中,心理背景远远比字结构和毛笔书写这两者更为重要。当我考察早期的书法作品时,发现在东晋以前,很长一段时间内,所有的书写,基本都是实用性的文字,不会专门以艺术的方式抄诗或其他文稿,专供欣赏,而完全是以传达信息的实用角度发展起来的。第二点,世界上的文字,包括西方文字,为什么只有我们才发展出了书法艺术,这其中一定有特殊的情结或是精神背景。那么我便去考察中国人的文字观和语言观,这其中特别是文字观,发现中国人对语言上的语法层面,表达层面,并不是那么的重视,以至于语法学直至近代才出现,但是语意学、音律学很早就有了。中国人对语言上的种种规范并不是很重视,语法好比是透明的栅栏,中国人更重视的是栅栏背后的茫茫原野,而对于栅栏本身,并不在乎。而语言层面对于这个栅栏的表述又很有限,必须想办法弥补语言的这一缺陷,所以最终发明了两种东西,一个是书法、一个是八卦,随之不停的往这两个方面注入新的释义和理论,使其日益复杂。后来大家也都清楚,我们在看书法作品的时,除了字面上的表意外,通过书写方式的观察,能够看到字面背后的更深层思想。从这一方面解释的话,我们便可以发现,书法在历史上有了一个思想上、心灵上的基础。也就是书法艺术与哲学的基础。

邱振中:书法如何能够在当代的文化思潮中进行突破?

书法的广泛参与性,几乎所有写汉字的人,都参与了中国书法的建设,这是很不得了的,有什么文化、什么艺术形式,能够有如此多的人参与,恐怕除了书法以外,别无他处。因为文字的使用相当普遍,这看起来是个事实现象,但是它却带来了书法艺术一系列的革命,从这里谈到中国艺术的心理基础、文化基础、社会基础以及它带来的艺术文化特征,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人们在书法中叙述一些事情时非常泛化,所谓的泛化就是,所有人都写字,那么凡是写字的人,都是实践者,都是参与者。结果我这个人又喜欢理论,又喜欢写文章,我常常会写文章描述书法,比如我会描写一幅书法作品写的如何好,而你在看了后,同样觉得心领神会,感受到这幅作品如何之好,这样的例子在古代也是有的,比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谈到词,他说温飞卿的词是句秀,是句子漂亮;韦庄的词是骨秀,从骨子里透露着秀丽;而李后主的词是神秀,你说王国维具体说了什么?其实什么都没说,但我们看了后,一定叫好,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当我们读了这些作品后,我们领会了,我们觉察到了其中的思想和韵味,只要别人简单评说,我们便能够体会的到。我们更不会让王国维写个五万字的论文,具体说说这些作品到底好再哪里,这就是中国文化的解字,同时造成了中国文化中陈述的缺失,接下来便有了《感觉陈述》这篇论文。

这篇文章很有意思,讲的是什么呢?比如说书法文献,以及过去的文学研究文献,经常看到这样的描述:虞世南潇洒洒落。虞世南是主语,潇洒洒落是谓语,这在语法中称为最简描写句。主语是一个人,谓语讲述的是其书法风格,这种描述的话,对不懂书法的人来说,根本摸不着头脑;对于非常懂艺术、文学的人来说,在现代研究中同样无用武之地。比如叶嘉莹在《王国维的美学思想》中提到,用形容词描写前人,是古体诗词的风格,这种论述对今天的研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那些形容词的意境,我们没法准确判断,但是我的看法跟叶先生不一样,我觉得古人聪明无比,一点不比我们笨,他们大量的用这种句式描写一个人的作品风格的时候一定是有含义的。古人对于形容词的运用有着一定的定式,什么情况下实用何种词汇,比如“潇洒”二字,什么时候应当拆分使用,什么时候合并使用,规定的非常详细,但是对于语意上的“潇洒”究竟是何种感觉,仍旧无法描述,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中国语言文化中的写意之风才是主流,可遗憾的是,这些意境的描述,对于今天的研究,无法给予太多帮助。

形神新论

中国古代艺术文献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叫做“形神”关系。解释的说法有很多不同,有的是以形写神,有的是形神兼备,还有的则以形带神。无论怎么说,实际都是一点:形、神关系非常密切,而且神非常重要,形是用来表达神的一种手段。但是我发现,自从六朝提出形神关系以来,一千多年,形神关系的论述没有任何推进,这让我惊讶不已。当然现在有很多论文对形神问题发起新论述,但我认为这些论文的思想范围及最后的结论仍未能超过六朝的高度,原因何在?我总结了一套思考的方式用于思考这个问题,此方法与现代的语言学和语言分析有着一定关系,但是目前我还没看过中西方有论文如此使用这种分析法。神和形,将它们分开考察,对于神来说,它有个存在的问题,这个神到底是不是存在,存在哪里,以什么方式存在,并且如何证明它的存在,这都是很大的问题。那么如果神存在,我们人作为主体,如何感知神的存在;当我觉得这件作品很有神韵时,他人是否能感觉的到?这都是感知方面的问题。此外,神还有一个陈述问题,当我感知到神的存在,需要描述它,这时便需要特定的词汇,这个词汇会形成一个系列,而且历代有不同的说法,所有的东西放在一起时,你可以看到,有的人胡说八道,有的人说的还有点意思,有的人说的很漂亮,有的人说的很夸张,所以只有对神的描述是可以考察的。

邱振中:书法如何能够在当代的文化思潮中进行突破?

同样对于形的存在、感知、描述也有三个很大的问题。形神的这六点可以写无数论文,但这还不是实际的了解,因为神和形的关系,形的存在,看起来比较好办一点,比如一幅书法作品,它的形就摆在这里,大家都能看见,但每个人看到的形是不是一样的呢?看到细节的多少是不一样的,现代心理学对这种能看到什么和不能看到什么有很多理论,也就是说形的存在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第二,形的感知,那就更复杂了,我们在之前的讲座中也曾提到,一幅作品中有如此多的细节,这一千多年竟没有人注意到,看来这个感知也是不容易的事。第三,形的存在,关于这方面的文献就很多了,有的是客观描述性的,有的是文学性的,有的是将心理感受与文学混杂一起的。问题在于当你把上述六点联系在一起后,才可以说清形和神的关系,只要有任何一点不确定,那么形、神关系便很可疑,无法从逻辑上证明。我的结论是这六点中的一部分是绝对不能联系在一起的,当我得出这个结论后就很惊讶,形神关系这样的命题在当代学术中,是绝对不能成立的。这个问题很严重了,要知道这样的命题还不止一个,有多少做中国文学、哲学理论的召开国际讨论会特意研究过去的术语与当今语言的转换。虽然古今语言在今天的学术中不能转换,这里面毕竟没有逻辑的联系,但就是这种命题,在几千年以来不断产生更大的影响,影响文化的推进和发展。这个结论也很有意思,我们不一定要将古语转化到现代语言,过去的东西有它固有的时代影响。由此我也产生了新的联想,比如在研究一些课题时,我在论文的初稿中有一大段论述,我们今天不能证明的这些古人思想,而古人却在当时反复的说,比如形神关系,古人一直在说,那么我们就可以默认这个事实:这是在文化史中产生了重大影响的观念,为什么我们能够重视它,然后引用这些古语作为我们的证据,而这个证据的性质很奇怪,我把它叫做历史证言。也就是说,一件并不能得以证明的事,经过人们不停的述说,它就成了文化史上的堆积物,对于这种堆积物我把它叫做历史证言,它非常重要。中国文化中大量存在这种现象,我们不必把这些现象都转化成逻辑严谨的当代语言,因为转不了,它本身没有那么严谨的逻辑。这些文化和哲学上的结论,其实都超出了书法的范畴,不是一个书法家需要思考的事情,但确确实实和书法有关。

邱振中:书法如何能够在当代的文化思潮中进行突破?

对这些现代方法的使用,如现象学、语言分析它们都属于基础性的理论,并且我们一直在使用着,但是在使用时非常难,也非常灵活的,没有直接拿来即用的东西。要根据现象,非常细心的处理它,一切都以现象产生的深度为主,第二点,在中国相关的研究中很难找到借鉴,但是又必须回到中国现象,意思是要用中国的语言现象解释中国书法中的语言陈述,利用中国语言的基础研究推进书法研究的话,我发现在中国语言学研究中找不到足够的支持,这让我非常困扰。但西方的研究并非如此,西方在美术史研究外,其他方面的研究非常充分,美术史方面的研究需要寻找哲学等方面的研究支撑的话,比较方便。但是中国很难寻找类似支撑,所以逼迫我在思考感觉和陈述时,必须思考中国语言的一些问题,通过语言学的研究得出结论,再用此结论运用到书法研究中,以至于导致中国书法的现代研究有着很大难度。由此,深刻体会到,做艺术研究,需要灵感,需要想象力,同时需要一种对书法以及其他相关学科研究的敏感。所以我认为一个好的艺术理论家所需要具备的天才灵感,绝不亚于一个艺术创作家的水平。艺术理论的研究所获得的成果往往会大大超出我们的想象,这些突破能够极大提升艺术思考的能力和对问题的认识。

书法理论与当代人文科学

刚才谈的陈述问题,泛化问题,形神关系问题都已经超出了艺术学的范畴,反而是非常重要的人文学科问题。这正是中国艺术研究者对现代理论思考所面对的难题,但这也很幸运,促使我们在超出书法范畴之外获得一些新的知识和思想,对这些领域有没有推进,我们不得而知。西方则不一样,西方最伟大的艺术史学者之一潘诺夫斯基的著作《哥特建筑与经验哲学》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学术著作,他将美术史的研究、人文科学研究与哲学研究牢牢结合在一起,大大丰富了美术史的人文内涵,他的观点是什么呢?哥特建筑中的结构,以及很多复杂的细节与经验哲学的某些结构是非常吻合的。他对美术史的贡献,我们深有所感。但也可以说潘洛夫斯基对经验哲学没有太大的贡献。而我们做书法研究,没有一个类似的美术史或者哲学研究资料供我们借鉴参考,当中国艺术的思考到达某一深度时,中国相关的人文学科没有出现相应深度的思考,以至于书法研究的学者不得不从新跨界思考这些问题,去获得结论用于阐述书法,这是我们需要完成的艰巨任务。艺术是一个有着自己的现象、问题、和理论的独立的文化领域,书法由于某种特殊原因,书法研究将为思想和理论研究带来巨大的效果。

本文由友朋会根据邱振中教授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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