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1日晚上，視覺中國，這個幾乎佔據國內圖片庫市場半壁江山和近日輿論場的網站，留下了一片空白的網頁。也就在這一晚，視覺中國被天津網信辦連夜約談，關站整改。
人類第一張黑洞照片，圖據央視
這一場因在全世界首張黑洞照片上標記版權而引發的連鎖反應，或許令視覺中國措手不及。
在其稱對黑洞圖片擁有版權之後，“國旗、國徽的版權也是貴公司的？”“企業logo也是你的？”諸多質疑接踵而來。4月12日，歐洲南方天文臺也回應媒體，視覺中國從未就黑洞圖片聯繫過他們。
天津網信辦連夜約談視覺中國
作為互聯網版權交易平臺的視覺中國是否存在過度維權、釣魚維權？它到底是守護版權的“獅”，還是流氓維權的“蝨”？
一張黑洞的照片
一片空白的網頁
近日，因人類歷史上首張黑洞照片的版權問題，視覺中國陷入了輿論的“引力場”。
4月10日，“事件視界望遠鏡”項目（EHT）發佈了人類歷史上首張黑洞照片。第二天，因為在黑洞照片上標記“視覺中國”標誌，稱“此圖如用於商業用途，請致電或諮詢客戶代表”，“視覺中國拿著黑洞照片準備賺一筆”的消息迅速傳開。
隨著共青團官方微博發出“國旗、國徽的版權也是貴公司的？”的質問，一大波質疑朝著視覺中國湧來,
媒體新聞圖片、企業logo、人物肖像（包括烈士照片）等圖片的版權屬不屬於視覺中國？是否能夠收費？將圖片放開被使用後，再發律師函訴訟索取賠償，算不算“流氓維權”？
人民日報發微博質問
4月11日，天津市互聯網信息辦公室連夜約談視覺中國，4月12日凌晨3時，視覺中國在官方微博發佈致歉信稱，公司已採取措施對不合規圖片全部下線處理，並根據相關法律法規自願關閉網站開展整改。
4月12日，歐洲南方天文臺回應，視覺中國從未與其聯繫，也無權出售黑洞版權牟利。同日，天津市網信辦成立工作督導組進駐視覺中國。
截至發稿前，視覺中國網站仍是空白一片。
目前，視覺中國官網仍處於無法打開的狀態
攝影師：
盜圖可惡 借維權牟利更可惡
一位從事攝影行業10年的攝影師告訴紅星新聞記者，視覺中國目前算是中國最大的圖片版權代理機構。早年在他拍攝新聞圖片時期，就跟視覺中國合作過。合同中，會按照不同的圖片類型，約定相應的分成比例，視覺中國據此獲得對攝影師作品的相應代理權。因此，在發生盜圖侵權時，視覺中國才有立場去維權。
但他認為視覺中國存在一個很多圖片版權代理機構的通病：打著為著作權人維權的幌子，通過大量起訴盜圖一方，實際為自己獲取利潤。
“一張圖放上去，一般下載一次會給我們十幾二十塊稿費。但他們（視覺中國）去維權拿到多少賠償，我們是不知道的，頂多在發放稿費的時候再多個幾十塊。”
這名攝影師還向紅星新聞透露，視覺中國在發現他人盜圖時，會先跟對方索要高額賠償，對方賠不了就會協商，最後可能通過跟視覺中國簽訂1年或幾年的圖片使用合同來解決。
“這叫維權嗎？簡直是打著維權的旗號，給自己招攬大客戶。盜圖、不尊重攝影師知識產權的可惡，但視覺中國這樣牟利的行為，同樣傷害了辛苦拍圖的勞動者。”
此前，視覺中國對素材的分類主要為編輯類和創意類。
其中，編輯類素材主要服務於新聞媒體。一位在媒體工作多年的圖片編輯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媒體對視覺中國這樣的機構是有需求的。一個地方的新聞事件發生後，外地媒體可能無法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會花費很長時間和精力去尋找配圖，還要溝通圖片的著作權人，而視覺中國就能解決這樣的問題。
同時，他認為最大的版權“黑洞”在於使用者。以他跟視覺中國打交道的經驗來看，視覺中國在確認圖片來源、上傳人身份、圖片署名等環節有一定的審核和規定，但如果上傳人不說實話、使用者不規範署名，依然會侵犯著作權人的利益。
“這樣的圖片版權代理機構一定有它存在的必要性，對攝影師來說，也是一個讓自己作品被廣泛傳播的平臺。但此次視覺中國暴露了它對圖片上傳者審核不嚴的問題，這也讓我們擔憂，或許我們花錢買來的圖片並非是著作權人上傳的。上傳人投機取巧，視覺中國審核不嚴格，意味著我們使用後仍然有侵權風險。”這名圖片編輯說，希望視覺中國能借此整頓，加強審核機制，並做到信息更加透明化。
專家解讀
1. 哪些類型的圖片可由視覺中國這樣的機構通過收費授權他人下載、使用？
趙虎（北京市中聞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如果視覺中國和攝影作品的作者之間簽訂了授權使用協議，其中明確規定了視覺中國可以通過收費方式再次許可他人使用，且約定使用的方式和範圍，那視覺中國的做法就沒問題。如果是通過單位獲得攝影作品的授權，那應該提供完整且充分的授權鏈條，即從作者到視覺中國，每一個環節都有充分的授權和轉授權的權利。
陳紹玲（華東政法大學知識產權學院副教授）：圖庫機構可以買斷作者的照片，也可以拿到作者的許可，否則不能銷售他人享有版權的作品。至於買斷或者許可的具體權利要視情況而定，如果他人想出版圖片或傳播圖片，那麼圖片機構就需要取得相應授權。凡是權利人享有版權的圖片，只要圖片的利用不觸犯其他法律，可以由圖片機構授權他人使用。
尹鋒林（中國科學院大學知識產權學院副教授）：“黑洞”的照片也有版權，在符合版權方對圖片使用的規定條件下，任何單位或個人都可以使用。但視覺中國將這幅圖收錄到圖庫中，未經權利人的授權而宣稱如要使用需要獲得授權，向外發放許可。這種宣傳方式存在一定問題。而像企業的logo，如果是企業獨創的，理應由企業享有版權。如果視覺中國未經許可就將這些圖片放到自己的圖庫中，讓使用者可搜索下載使用，至少會侵犯相應企業的著作權，例如信息網絡傳播權。而國旗國徽本身是屬於公有領域的作品，是國家的標誌，如果視覺中國宣稱對其享有版權，使用需要獲得版權許可，這就涉嫌虛假宣傳。
2. 根據每日經濟新聞報道，歐洲南方天文臺回應視覺中國從未與其聯繫過關於黑洞版權一事。而視覺中國此前將圖片放到自己的網站上，並表示不買圖不能用，其行為存在哪些問題？
陳紹玲：實際上，歐洲南方天文臺是根據CC4.0協議向任何不特定人發出了許可，只要按天文臺的規定使用照片，例如標明來源，就能免費使用這些圖片。所以，不論是視覺中國，還是其他任何人，都可以免費使用該圖片。
孫磊（北京韜安律師事務所高級顧問，原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法官）：可能涉嫌欺詐和虛假宣傳，可由市場監督執法部門處理。同時，視覺中國如果把沒有授權許可的圖片進行收費，是侵犯了真正著作權人的信息網絡傳播權。目前國家版權局已經關注到有關不良行為，下一步應該會採取措施，制止、調查並依法處理有關公司涉嫌擅自從事著作權集體管理的違法活動。一旦查實，應依法取締並沒收違法所得，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朱詩睿：視覺中國的行為實際上屬於未經授權銷售他人著作權作品，此時權利人的著作權已經遭到侵害。網絡銷售圖片作為一種經營方式，應當依法進行。
趙虎：首先，視覺中國存在不誠信的問題。讓人產生質疑是不是視覺中國的多次所謂照片維權中使用的照片，也並沒有得到原作者授權？ 其次，視覺中國涉嫌欺詐。但由於人們在購買圖片時不是以生活需要為目的，因此很難依據消法主張三倍賠償。至少可以依據《民法總則》規定，要求視覺中國返還費用。如果在購買圖片時，合同中有對版權瑕疵違約責任的約定，還可以根據合同主張賠償。另外，視覺中國並非“黑洞”圖片的版權人，其利用《著作權法》對於著作權人的保護，打擊“侵權”來盈利，已經超出了著作權保護的範疇。
3. 我國目前關於圖片的版權保護的現狀如何？視覺中國這樣的機構有沒有存在的必要性？
孫磊：有一定意義，目前很多媒體或者研發公司，都大量需要圖片素材，但沒有合法可靠的途徑獲得，如果有機構解決了這個問題，相當於“花錢買心安”。
陳紹玲：目前，我國公民的版權意識普遍薄弱，所以針對圖片的侵權行為氾濫，圖片公司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沒有視覺中國這樣的公司，那麼攝影作者的處境可能很糟。視覺中國有存在的必要，但它的經營模式顯然存在問題。
朱詩睿：要承認我國整體版權意識淡漠，圖片版權保護形勢不容樂觀，圖片權利人維權也十分困難。這樣一來，版權方就像一家“版權銀行”，作者只需專心負責生產優質內容，而視覺中國這類的機構可以代為維權。
尹鋒林：個人或媒體想要使用圖片，如果單獨去找各個權利人，各項成本都比較高。如果有這樣的機構集中處理，可能會降低交易成本。另外，對權利人來說，個人能力比較弱，由平臺替其監控使用者的使用行為，效果可能更好。現在有這麼大的爭議，其實和我們整個國民的知識產權意識有關係。很多人習慣了免費使用，只要一收費，就會反感。雖然視覺中國本身在經營過程可能存在一些違規行為，但它積極主張版權對於提高版權保護意識也是有利的。
這其實是一個利益博弈的過程。著作權制度本身的設計，是利益平衡的綜合考量。著作權保護採取的是“自動保護原則”，即作品創作完成之後，就自動獲得保護了，這與專利、商標需要經過申請、審查、登記、公告才享有權利不一樣。這樣，是否享有專利權或商標權，可以通過查詢相關官方機構核實。而著作權方面，可能就需要使用者提高版權保護意識，自己找到真正的權利人。所以有視覺中國這樣的機構，其實有利於使用者找到這些權利人。
4. 視覺中國的維權模式被抨擊為“流氓維權”，還有“釣魚維權”之嫌。正確、合理的維權方法是什麼？
朱詩睿：合法維權應當在正常的範圍之內，事實上，不論是權利人還是用圖人都需要提升知識產權法律意識。只有懂法，才會更好地促進用圖人避免侵權，而權利人有利可得。
尹鋒林：使用者要盡到自己的義務，勤勉盡責地去尋找版權所有人，即使沒找到，那相應的侵權責任在判決時可能會考量減輕。對權利人來說，最近這幾年現在隨著國家對知識產權保護力度的加大，著作權人應積極維權。
趙虎：視覺中國這樣的版權代理機構想要維權，首先要確定照片的作者是誰，其次得到照片作者的授權，不能濫用權利，也不能漫天要價，更不能把是否起訴當成自己要挾對方賠錢了事的勒索方式。如果沒有授權就去進行所謂的維權，那其實是“版權勒索”。而使用者要增強版權意識，對於版權來源不明的照片最好不做商業使用，對於有版權出處的照片在使用時最好能得到作者的許可。
5. 對於圖片攝影師等著作權人知識產權的保護，除了以圖庫授權的形式之外，還有沒有更好的方式？
孫磊：可以發表在微博等獨立第三方平臺，作為最初級的創作時間依據，只發布低像素、縮略圖，留下商洽方式。最關鍵的是著作權人要先進行版權登記，固定自己的作者身份和創作時間，留存法律依據。
陳紹玲：可以選擇集體管理模式，例如中國攝影著作權協會，它是中國的攝影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協會負責管理會員的版權，收到版稅後轉交給會員。這種模式在中國仍有進一步完善的空間。
尹鋒林：要反思如何建立合理的著作權授權、許可的程序和制度，鼓勵行業健康發展；另外還要儘量避免出現“一家獨大”的壟斷局面，管理部門可以在市場正常競爭過程中有意識地扶植多家類似的機構共同發展。
紅星新聞記者 趙瑜 陳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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