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阿祖,是女媧娘娘造出的第一個人,為造她,取苦情海底水晶砂

這個故事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久到天地初開,這世上還只有一棵樹。

那是一棵大松樹,就長在苦情海邊。

別問我為什麼松樹會出現在海邊。

那時候的世界,沒有那麼多天規人律約束著,可以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那時候,世界上只有一個女人。

那是女媧娘娘造出的第一個人。她結實、健美,蜜棕色的肌膚,長長的黑髮。

女媧娘娘說,她會是人類的始祖。

她叫阿祖。

女媧娘娘為了造她,取苦情海底水晶砂,一粒一粒磨碎磨細,用海水細細澆灌,按著自己的樣子,捏出眉眼。

天邊晚霞為腮,銀河星辰點睛。她有了生命,初一睜眼時,連天地都黯淡了一瞬。

只是女媧娘娘還沒來得及為她造出一個伴侶,共工便一頭撞倒了不周山。

女媧娘娘急急忙忙去補天,便留她一人在這世上,奔跑、玩耍。

阿祖每天都要去海邊,找那顆大松樹說話。

大松樹已經很老了,老得說幾句話就要咳嗽。一咳嗽渾身針葉直掉,扎得阿祖直皺眉。

阿祖抱怨老松樹總是不好好陪她說話。老松樹無奈,拿枝葉指指地下:“他年輕,你跟他說話吧。”

阿祖低頭,在地上左看右看,都看不到有什麼可以陪她說話。

她抬起頭,嘟起嘴抱怨:“這裡沒有一個活物,你叫誰跟我說話?”

“怎麼沒有活物!”不滿的聲音自地上傳來。

阿祖詫異地蹲下身,繼續尋找。可找來找去,除了一堆海砂,什麼也沒看見。

老松樹無奈,使勁抖了抖身上的枝葉,帶起一陣清風。

一粒水晶砂被吹了起來,細細的眼睛衝阿祖調皮地眨了眨,咧嘴嘿嘿直笑。

阿祖驚訝地用手捧住他,張大嘴半天沒有合攏:原來砂子也會說話。

水晶砂看出了她的驚訝,笑了笑說:“這世上只有我這一粒砂子會說話。因為我是女媧娘娘造你時留下的,沾了她的神力。”

阿祖左端祥右端詳,還真有點眼熟。她開心地笑了:“那我們就一起玩吧!”

從此阿祖就帶著那粒砂,在天地間無憂無慮地跑來跑去。

爬到山頂,一起看日出;跳到海里,一起嚇唬美人魚;到草原翻跟頭,到沙漠去滑沙。

阿祖很開心,總是將水晶砂放在最貼胸口的地方。

水晶砂的笑她能聽得見,水晶砂的叫她能聽得見,水晶砂低聲呢喃,她都能聽得見。

她和水晶砂一起過了五百年,直到女媧娘娘補完了天。

女媧娘娘疼惜地問阿祖,這五百年孤不孤單。阿祖搖搖頭,說我不孤單。我有水晶砂。

女媧娘娘更加疼惜她,這孩子自己過了五百年,都不會說話了。

女媧娘娘便忙著要去做一個男人來,天天陪伴阿祖。

阿祖無所謂。多一個人一起玩不是更好嗎。

可從她點頭那天起,水晶砂便不再說話。任阿祖怎麼呼喚,它都不再笑不再鬧,只是閉著眼沉睡。

終於有一天,阿祖醒來時,水晶砂不見了。

總是貼著她心口的那粒砂,有時磨得她心口疼,讓她抱怨不已的那粒砂,就這麼不見了。

她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心裡彷彿早被水晶砂磨出了一個洞。

此刻水晶砂不見了,那個洞裡一陣一陣地犯疼,空落落地讓她整個人都提不起精神。

她跑去問老松樹:“你有沒有看見我的水晶砂?”

老松樹愣了一下,才輕輕地嘆氣:“傻孩子,他不是你的,他是他自己的。”

阿祖不明白老松樹是什麼意思,依舊執著地搖著老松樹的枝葉不依不饒:“你看沒看見我的水晶砂?”

老松樹輕輕抖抖枝葉,一堆松針掉落下來,扎著了阿祖她也顧不得閃避,只是眼巴巴地瞅著老松樹。

老松樹指著大海,輕聲說:“他說他要到海的那一邊去修行,做一個可以把你放在心口,帶著你到處去玩到處去鬧的男人。他不想看到你有別的玩伴就不要他。”

阿祖呆呆地站在原地,大眼睛眨了又眨,眼底又幹又澀,心底又酸又疼,終於站不住抱著肩膀蹲了下來。

有水滴從她眼中滲出,滴滴掉落,打在了沙灘上。沙灘上一粒一粒砂子,被慢慢氤溼。

只是哪粒都不會像水晶砂那樣衝她俏皮地眨眨眼跟她說話。

水滴順著阿祖的臉流到她嘴裡。鹹鹹的,苦苦的,像苦情海水的味道。

阿祖抽噎著問:“這是什麼啊,怎麼讓人心裡這麼難受?”

“這是淚水。你身上有苦情海的水,所以你心裡發苦的時候,就會有苦情水從你眼底掉出來。”女媧娘娘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阿祖身後。

她蹲下身,拍著阿祖的肩頭,柔聲說:“別難過,我會為你再造一個伴侶,天天陪著你。”

阿祖突然心裡一陣抽痛。

她抽泣著使勁搖頭,邊哭邊說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我不要!我只要我那粒水晶砂!我要等他回來,把我帶在他心口到處走!”

女媧娘娘輕輕嘆了口氣:“他選擇渡過苦情海到海的那邊去了。一旦把苦情海的所有苦水都渡過去了,他就會忘情,把你忘得一乾二淨。你還要等他?等一個忘了你的人?”

阿祖的淚水掉得更兇。她不停點頭,抽噎著說不出一句話。

女媧娘娘和老松樹同時嘆了一口氣,彷彿看到了什麼不好的結局。

他們卻終是什麼都沒說,任阿祖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了開去。

阿祖再沒有爬山下海。她終日站在海邊等待。

等到苦情海枯,變作桑田。

女媧娘娘後來又造了很多人,有男人有女人。

可哪個都沒有造阿祖時那樣精心。

男人女人們結伴成雙,生兒育女,演化出紅塵繁華無數。人間朝代更迭,世間滄海桑田。

只有阿祖,還是依著老松樹,眼睛望著海的那一邊,不停等待。

一天,阿祖偶爾臨水照到了自己,白髮蒼蒼,滿臉皺紋。

她健美的身形已經佝僂,只有眼中還滿是祈望。

阿祖突然覺得羞愧。她的水晶砂回來,怎麼會願意帶這樣的自己去上山下海?

只這一念心動,阿祖的身形開始快速枯萎,皮肉頭髮,轉瞬化作無形,快到連讓她喊一聲的時間都沒有。

然後,只有一堆白骨,靜靜地躺在老松樹下。

老松樹靜默了片刻,一滴樹脂從樹皮上慢慢淌下來。

“你沒有信心了。女人沒有信心的時候,一瞬間就會化作枯骨。可我怎麼忘了告訴你......”

她叫阿祖,是女媧娘娘造出的第一個人,為造她,取苦情海底水晶砂

白骨精

轉眼又過了五百年。白骨一直沒化,指骨還一直朝著水晶砂走的方向。

老松樹一直竭盡所能用枝葉護著她,不讓她受風吹雨打。

女媧娘娘忙過了人間事,來看她,看到的只是一堆枯骨。安安靜靜地朝著一個方向,不願改變。

女媧娘娘嘆了口氣,抬頭問老松樹:“還要完成她的心願嗎?”

老松樹沉默了很久,這才開口:“她的心還沒死。”說著,老松樹探下枝葉,輕輕撥開幾百年沒動過的白骨。

骨頭下面,赫然一顆心,還在發熱。心上,一個砂粒大小的洞,觸目驚心。

女媧娘娘搖了搖頭,也開始沉默。

過了很久,她蹲下身,一道白光凝在她的掌心,輕輕打在白骨上。

她邊用白光輕撫著白骨,邊低沉地說:“能救你的辦法,只有讓你成妖。我是不願意的,可你的心還沒死,怎麼忍心讓你就這麼枯等下去。”

老松樹看著白骨在白光的潤澤下,慢慢長出了皮肉,生出了膚髮。

仍然是原來那雙星辰般的眼睛,只是,皮膚卻不復從前的蜜棕,變成了妖精的青白。

阿祖從世界上消失了。從此,世間多了一隻妖精,白骨精。

白骨精每天在山洞裡靜靜地坐著,等著手下的小妖為她探查情報:那隻大鬧天宮的石猴什麼時候能取經經過。

白骨精已經不再像從前的阿祖一樣,只會痴痴等待。

她學會了迷惑世人,甚至去迷惑仙人,來得到她想要的東西:水晶砂的所在。

水晶砂真的渡過了苦情海。

在苦情海底掙扎輾轉,讓他身上裹了不少泥沙,因著那一口氣撐著,等到了海的那一邊上了岸時,他已經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砂石。

風吹日曬了幾百年,他變得堅硬無比。只記得自己要變得強大,卻忘記了為什麼強大。

不過不管怎樣,他最終真的成了天上地下最強的石猴。

他轟轟烈烈燦爛精彩,自立妖王大鬧天宮,聲名傳遍三界。

只是那時候,阿祖已經成了一攤白骨。

從世上最苦的苦情海出來,水晶砂已經對情免疫。

從前往事,忘得一乾二淨,現在一心佐助那和尚西天取經。

白骨精聽說,一旦跟著和尚到了西天,成了佛,前塵往事更會無從憶起,從此情愛一筆勾銷。

她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那和尚解決了,再慢慢把從前的快樂,說給水晶砂聽。

她還可以把心上那個洞給他看。那是他給她磨出來的,他不會不認得。

那一天終於到了。取經的四人經過她的洞府。

白骨精提著食盒,激動難抑,興沖沖便要出去尋她的水晶砂。

可走出去,她又折回來。

看看銅鏡裡的自己,面色青白得嚇人,白骨精咬了咬唇。這樣的自己,他不會喜歡吧。

想了想,她按著記憶裡見過最漂亮的姑娘的樣子,將自己變化成那副模樣。

好姑娘都喜歡穿得嚴嚴實實,她看看自己身上隨便披的幾塊麻布,又變化出一身花衣裳來穿上。

照人世間姑娘們的樣子,一扭一扭地走到山下,白骨精卻失望地發現,水晶砂並不在那裡。

那裡只有三個怪模怪樣的蠢和尚,盯著她看。

也好,解決了他們,水晶砂不就又是自己的。

白骨精臉上笑靨如花,巧舌如簧,靜等這三個蠢和尚上鉤,心裡雀躍得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帶著水晶砂到處瘋跑時一樣。

只要他們吃下去,吃下去了,世界就又回到從前,一切和美,歲月靜好,只有她和水晶砂,相依相守。

白骨精幻想著之後的美好,臉上的笑容美得無與倫比。

突然,她感到身後有熟悉的感覺。

那感覺,她等待了千百年,懷念了千百年。不會錯,是她的水晶砂回來了。她為之流淚的水晶砂,就在她身後不遠處。

她興奮地轉身,眼睛亮得像星辰,那隻毛茸茸的猴子,身上的味道熟悉得讓她心痛。雖然模樣變了,她還是一樣高興得天旋地轉。

“咚”地一聲,白骨精覺得頭一陣劇痛,彷彿被一整座山砸在頭頂。

她有些發懵,抬眼看去,是水晶砂。如今正眉目猙獰地瞪著她。是他拿手裡的棒子打了她。

白骨精愣在當地,沒法反應。

她的水晶砂,怎麼可能打她?還那麼兇狠地盯著她?他不是說要把她帶在心口到處走的嗎?

她哪裡做錯了,還是變得不漂亮了,讓他生氣了?

那種苦苦鹹鹹的淚水,又一次凝在了她眼底,要掉不掉。

水晶砂本來滿臉殺意,可白骨精的淚水,突然讓他一陣心顫,顫得整個人都跟著發抖。

彷彿這淚水比當年的五指山還要沉重,直直地朝他心裡壓過來。

他手一抖,便沒打下第二棍。

一閃身閃到這個莫名奇妙讓他心裡發酸的妖精身邊,他低低地只說了一句:“快滾。”

白骨精的淚水終究沒掉下來。

聽水晶砂說完“快滾”兩個字後,她電光火石間自認明白了什麼。

一定是水晶砂被逼無奈,那三個蠢和尚看著,他不打她說不定又會被壓在五指山下。

一想起水晶砂被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白骨精的心每天都在揪痛。

想想水晶砂可能因為她再受一次這種罪,白骨精恨不得能以身代。

咬了咬唇,白骨精一閃身,將肉身留在原地,匆忙遁走。

她還在心裡不斷祈求,千萬別讓那三個蠢和尚看出來,她沒有死。

回到洞府,白骨精越想越生氣。她的水晶砂,怎麼能讓那三個蠢貨看守住。

不行!白骨精站起來咬牙。

水晶砂應該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像天地初開時那樣,一起在各處奔跑,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拉得住她和他的腳步。

一想起水晶砂頭頂那個讓人看著不順眼的金圈,白骨精就難以抑制地發狠。

“這個金圈不除,水晶砂一定沒有辦法和自己在一起,像天地初開時那樣。”白骨精直覺想道。

她開始坐下來精打細算,派小妖又去探查。水晶砂又去給那三個蠢貨找吃的。

“這一次,一定要佈置周密,務必要給水晶砂一個驚喜,在他回來之前,解決那三個,讓水晶砂和她回到初識的地方,一如從前。”白骨精暗暗咬牙。

第二次,她又沒趕上好運氣。水晶砂回來得好快,當頭又給了她一棒。

白骨精再一次丟下肉身,逃回洞府時,痛得全身顫抖,險些在路上就癱倒。

心裡是有點痛,有點抱怨的。就算是做戲,也要留著些手啊。

這麼狠地掄下來,就像是真想要她死似的。再來一次,說不準命都保不住了。

抱怨了幾句,一想起水晶砂這些年受的苦,尤其是壓在五指山下那五百年,白骨精又不由心軟了。

誰受了這樣的罪,也會變了性子。也許,水晶砂是怨她辦事不利,沒有辦法成功地營救他,才給她個教訓?

跟在她身邊的小妖,也曾聽她說過水晶砂的故事。

此刻見她一臉花痴地笑,便擔憂地提醒她:“白姐姐,我看那齊天大聖,可不是對你手下留情啊。你身上要沒有女媧娘娘當年那道護身光,保不住現在就......”

白骨精笑得一臉輕鬆,搖著頭說:“他不會真打我的。他是我的水晶砂啊!”

剛說完,被水晶砂打過的傷口一陣劇痛,一口血便噴了出來。

小妖們大驚小怪,齊聲勸她:“女媧娘娘的護身光只能起死回生三次,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姐姐咱們離他遠些吧!”

渾身痛得厲害,白骨精“轟”地一聲跌進塵埃裡。身上抖得站不起來,坐在地上,她獨自委屈開了。

等把水晶砂救出來以後,一定要好好跟他說,下手怎麼這麼沒輕沒重。

如今的他,威懾天上地下,而她,卻只是個小小妖精,哪裡經得起他這樣的教訓。

由小妖扶著,白骨精渾身癱軟回到洞府。

摸著心口,那裡有水晶砂磨出來的洞。貫穿了一整顆心,難以修復。此刻一陣陣刺痛,痛得白骨精彎下身子直不起腰來。

掙扎著捂住心口,一片冰涼。

白骨精拿手不斷搓著心口,試圖搓起一點溫熱,把一陣陣湧上來的不祥感覺壓下去。

女媧娘娘當年的話在耳邊響起:“他會忘情,他會忘情,他會忘情......”

“不會的!”白骨精大喊了一聲,嚇著了身邊的小妖們。

她拼命搖頭,那麼快樂的過去,那麼痛苦的離別,他怎麼會忘記。

他說過的,要為她修行,成為男人,總不會忘吧!

他與她同沾女媧娘娘的精氣,同根同源,怎能相忘怎會相忘怎敢相忘!

一定是那三個和尚的緣故!他們給他頭上戴了那金圈,又替佛祖監視著他,所以,所以他才被逼無奈的!

這麼一想,白骨精的心裡舒服許多。她盤著腿費勁調理,差不多把她的精力都耗完,被水晶砂打的傷才好了一半。

剛能動彈,白骨精便又進行了她第三次營救行動。小妖們如何求懇,都攔不住她奔向水晶砂的腳步。

只要這一次,只要這一次成功了,水晶砂就還是她的水晶砂。

紫霞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最後一擊,是致命一擊,直接要了白骨精的命。

只是你們不知道的是,魂魄消散的最後一刻,白骨精死死盯著孫悟空,淚水緩緩淌下來,她抖著聲音說出了三個字:“水晶砂。”

你們不知道的是,孫悟空在那一刻突然感覺心裡某個地方“砰”一聲炸裂,莫名地痛徹心扉。

你們不知道的是,女媧娘娘的護身光帶著白骨精那顆被磨出洞的心,回到了老松樹腳下。

而孫悟空,從白骨精死去的那一瞬,突然開始邪邪地笑,那樣子像極了一開始那個妖王石猴,而不是取經路上的孫和尚。

再次醒來時,白骨精又變成了紫霞仙子。

老松樹說,女媧娘娘取西天晚霞,為她重塑骨肉。

因沾了佛氣,她需到佛祖面前與另一位女仙做五百年燈芯。

老松樹說,有隻取經的猴子因為打死了一隻妖精,突然性情大變,竟然要打殺師父,被菩薩一怒罰到了五百年前。

紫霞阻止了老松樹的絮絮叨叨。她突然頭痛。閉著眼睛,她慢慢睡著。

那一覺醒來,紫霞仙子忘記了從前的一切。

不痛最好的辦法就是忘記。一如中了蛇毒最急切的便是剜肉。

她又變得無憂無慮,愛玩愛鬧。

這樣挺好,每天從早到晚都是笑著的,都是開心的。

日子倘若這樣繼續下去,她可能會變成三界最幸福的女子。如果,如果那天她沒有拿那把劍下凡塵的話。

鬼使神差地,她私下凡間。

莫名奇妙地,她結識了塵世間再普通不過的一個男子,名叫至尊寶。

說來奇怪,天界多少仙人都拔不開的劍,那個瘦弱的男人竟然一把就拔開了。

劍露出來時,鋒利的青光閃著了紫霞的眼。她不由閉眼,一種熟悉的酸澀充滿心間,酸澀得,像是千萬年來積累的莫名的苦與痛一下子蓋頂壓來。

再睜開眼,至尊寶的樣子突然變得讓她挪不開眼。

俏皮的眼,俏皮的笑,怎麼看著那麼熟悉,熟悉得讓人那麼心碎,一種彷彿經歷過很久的痛,痛得她無法剝離,彷彿上癮。

她喜歡逗弄他,看他無奈的樣子,像是千萬年前便看過;她喜歡伴隨他,一刻不離,像是千萬年前便如此;她喜歡他,莫名的,美妙的,像是失而復得的喜歡著。

只是,唯一的缺憾是,他不喜歡她。

紫霞知道,他不喜歡她。可有什麼辦法呢,飛蛾撲火,源於本能。生命中的本能,誰又抗拒得住呢。

只有這麼死皮賴臉地黏著,跟著,賴著,愛著。

依稀中,不知為何,紫霞總是能確定,至尊寶不是他表面上這個樣子。

模模糊糊地,總有一個威震天地的身影與他重合。又總有一個俏皮溫暖的笑讓她想起。

他不愛她,她愛他。這想來是世間女子最難解的結,最難渡的劫。

本來她以為這是上天安排的緣分,老天最大,即使他現在不愛,將來總有一天也會愛。

直到那一天,她閉著眼睛微噘嘴唇等著他們的初吻。那一刻的心跳,想來再世她都不會忘記。

可他狠狠推開了她。

直到那一天,她慢慢步進了他心中,看到了他心中的女人。

青白的面色,倔強不知事的眼神,像極了紫霞睡夢中常出現的一個妖精,叫做白骨精的。

那個女人也姓白,叫白晶晶。

直到那一天,她在他心裡留下了一滴淚。

苦苦的,鹹鹹的,似曾相識。至尊寶那顆像椰子的心,突然發出了悠長的一聲喟嘆。

紫霞離開了至尊寶。只是沒有對他解釋,她之所以不願意將月光寶盒給他,不過是怕他不知穿到哪個空間時間,再也見不到。

即便他不愛她,她也還愛著他。事情其實就這麼簡單。

牛魔王挺好。憨實、魯鈍,重要的是,他愛她。

從前聽天界的人說過,世間女子嫁人,多喜嫁愛自己的,不喜嫁自己愛的。

那麼,牛魔王便算是愛自己的吧。

嫁給他,諸般呵疼寵溺,定是手到擒來。

可是,可是,終究意難平。也罷,也罷,這一世,橫豎就這樣了。

紫霞點頭答應嫁給牛魔王時,眼前突然飄過一粒砂。

紫霞伸手將砂撈住,喃喃自語:“你為什麼不會說話呢。”彷彿這粒砂天生就應該會說話,最好還有一雙細長眼睛,俏皮地一眨一眨。

那雙眼睛,應該和至尊寶的一樣,機靈得不像話吧。紫霞托腮坐在椅上,失落地想。

誰知剛想完,至尊寶就那麼巧地出現了。

一個心有所屬的男人遇上鍾情於他的女人,免不了又是一番糾纏。

中間的種種紫霞不再記得了。她只記得,她拿劍比在至尊寶脖子上時,聽到他說了那段後世流傳頗廣的話。

“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對她說,我愛你。如果非要給這段愛加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其實紫霞知道,這話未必是真的。可她還是歡喜得心裡發酸手腳發軟。

至少,至少他願意騙她了。願意騙她,不就是一種在意麼。

她拒絕去想,那是因為她劍比在他脖子上,也拒絕去想他急著要拿月光寶盒。

只要他說要她,誰管是真是假。即便是假,她也要拼命當成真的。誰叫她,愛他。

她為他去騙牛魔王,去偷月光寶盒,被軟禁起來也仍一心一意地相信,他會來救她。

不是她心寬,不是她不怕。是因為,除了信他,她再沒有別的出路,也沒有別的退路。

她把自己逼到了退無可退,進不能進。只能愛他,只有信他。

依稀中,她總能看到一個英武的身影,頭戴讓她討厭的金箍,手擎金箍棒,一雙眼睛亮得嚇人,機靈非常。

那個身影,總是和至尊寶重疊在一起。

夜深時,她也常輕嘆,信錯了,也無所謂。大不了便是一死,總也算對得起她這番飛蛾撲火的愛。

被逼出嫁那天,他遲遲沒出現,她的心一點點沉到谷底。

可她臉上仍然帶笑。不是強撐,只是,只是怕萬一他有一點點可能出現了,能看到她最美好的樣子。

她心降到最低的時候,天邊,轟隆隆雷聲大作。

五彩祥雲,金盔金甲,金箍棒。火眼金睛,亮得讓人挪不開眼。有種熟悉的頑皮。

是他來了。至尊寶,孫悟空,水晶砂。

那一霎那,所有的前世今生,紫霞一念之間全部憶起。

這就是他啊,她尋尋覓覓千萬年,生生死死多少回要找的那粒砂。

他與牛魔王戰到一處,一招一式都足以震懾天地。

紫霞在一邊目不轉睛看著,不時眨眨眼。

他是不折不扣的英雄,是這塵世不能或缺的傳說。

可是,這不是當初答應要帶她在心口到處走的那粒水晶砂吧?

他有師父,有師弟,還有經書要取。從頭至尾,他沒有看過她一眼。

水晶砂,你還是我的水晶砂嗎?

算了,即便不把她帶在心口,她跟著他走,總可以吧。

紫霞自認為想到了解決的辦法,興沖沖地跑上前去找他。

他依舊如前世與今生一般,狠狠地推開了她。

她突然覺得疲憊。如果這樣的找尋這樣的追逐,只是為了一次一次被推開的話,還費這個力氣幹嗎。

她突然想要結束。

等待是太苦的一件事尋覓是太累的一件事,若今天他再次離開,那她的追逐,還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所以,到此為止吧。

站在高臺上,她閉上眼睛,腦中浮現出的,還是他。

水晶砂時俏皮的眼睛,孫悟空時英武的樣子,至尊寶說的那一段話。

記著吧,現在不記,來世可能就記不住了。

閉目輕笑,她抬腳便要躍下,也許這一躍,便能結束所有的彷徨、不安、牽掛、悔恨。

胳膊被一隻如鐵鉗的手抓住,一股大力猛地將她拉扯回去。

她不敢相信地回頭看去。是他,她的水晶砂。

剛才的所有絕望,只因著他這一拉一掃而空。

也許,他還是她的水晶砂吧?也許,千萬年前的那段緣分,還沒有了斷吧?也許,她並沒有白白等待白白尋覓白白追逐吧?

她在那一瞬笑得燦若星辰,眼睛的光彩叫人難以直視。

她扯著他說,“我知道你不會不管我”,聲音都高興得顫抖。

他的眼神開始閃爍,不再像一塊堅冰一樣難以捂化。

他的嘴輕輕張開,好像她等待許久的那句話下一秒就要從他口中說出來:“我要把你帶在心口到處走。”

只是幸福,總是戛然而止得讓人覺得殘忍。

一陣不安突然襲上紫霞的心頭,那是從女媧娘娘把她造出來後從沒感受過的不安與恐懼,對失去產生的最大恐懼。

幾乎是本能地,她用盡所有力氣一把將他狠狠推開,擋在他身前。

痛,熱辣辣地痛。

與這漫長時光中她隨時能感覺到的心痛不同。這次的痛,是真真正正的失去才能產生的痛。

她低下頭,牛魔王那把偌大的鋼叉就紮在她心口。扎穿了心,四分五裂。

法力與鮮血在快速流失,她能感覺到自己慢慢虛弱。只是這虛弱中,還帶了幾分不捨,與幾分解脫。

捨不得,她的水晶砂。

只是這次,她清楚地知道,心是真的碎了。再拼不起來,便是女媧娘娘,也難以讓她重新活過來,重新尋覓了。

可千萬年的漫長,也讓她變得真正疲倦了。一次次的傷害,讓她膽怯了。

就如此吧,知道他成了蓋世英雄,知道他會取經成功,得道成佛。

知道他會好,不就成了麼。至於她,就此消逝,不再糾纏不再難過不再心痛,也很好。

他抱住了她,眼神變得瘋狂而暴亂。他的嘴唇直抖,說不出話來,只是手收得越來越緊,像是孩子將要失去最心愛的東西。

她看著他,她尋覓等待了無數時光的男人,終於還是笑了。

他想起她了。他捨不得她了。他,可能也愛上她了。

只為這一線可能,她便覺得,這輾轉反覆,都是值得的。

手輕撫上他的臉,她輕輕開口,法力的流逝讓她的聲音變得虛弱而纏綿:“我心目中的男人,是個蓋世英雄,總有一天會踩著五彩祥雲來娶我。可我猜中了這開始,沒猜中這結果。”

心裡還有一句話,她沒有力氣再說了。“再見,我的水晶砂。”

閉上眼睛,手也垂了下去。她知道自己要離去了。只是還有最後一絲神識,忍著劇痛徘徊在身周不願散去。

還是想再看看他。

他抱著她不撒手,他抱著她狂叫,他抱著她流淚。

可他終究還是不能一直抱著她。他頭上那金箍越收越緊,痛得他眼睛發紅,仰天長叫得聲音嘶啞。

最後的那點神識,嘆了口氣,用僅有的一點點力氣,將自己的肉身從他懷抱裡硬拉出來。

她不願看他有一點點痛苦,尤其是因為她。

那金箍,上一世她便無比厭惡,總覺得會礙她的事。果然,連最後的一點溫暖與擁抱,也讓這金箍給切斷了。

肉身飄走,不知最後飄到何方。

神識越來越朦朧,越來越模糊,只是遠遠地在上空看著他大殺四方,看著地上的妖精們因著她的死而血流成河。

她笑了。

他在乎她。這千萬年,一切都值得,都值得。

於是,她毫無遺憾地消散。從此人世間,有金色的霞光紅色的霞光,卻再無紫霞。

後來

又過了不知多長時間,西天鬥戰勝佛,從前的齊天大聖,不知為什麼,逛到了一棵老松樹下。

那棵老松樹,枝葉已經枯黃,顫顫巍巍,似乎撐不了幾天了。

它的面前,是無邊無際的一片稻田。男人女人們低頭耕種得正忙。

鬥戰勝佛靠在老松樹的樹幹上,心裡有種異樣。

他知道自己有段記憶,是被自己用法力封存起來了。

至於那是什麼,他倒無心探究。既然當初自己封存,那必定是讓自己痛苦的東西。

可今天他特別想打開封印,看看那是一段怎樣的往事。

他在猶豫,旁邊的老松樹突然開口說話:“很久很久以前,這裡是一片海。”

鬥戰勝佛無謂地聳聳肩膀:“很久很久以前,我還是一塊石頭呢。世事變化,有什麼奇怪。”

老松樹的樹幹突然顫抖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老松樹才繼續說:“有一個女人,在這裡等一粒砂,等到海枯了,石爛了,滄海變桑田了。她的心一直沒變過。”

鬥戰勝佛突然不說話了。這樣的女人,似乎他認識過一個。

可她是誰呢?他拼命想,拼命想,總是想不起來。

潛意識裡,他知道,解開記憶的封印,一定會有答案。

之前他總是不敢解。直覺告訴他,這段記憶一旦解開,痛苦就會排山倒海,撲面而來。

今天,他卻迫不及待地想要解開,想要知道,他是否認識過這樣一個痴心等待的女人,是否認識過這樣一個,痴心等待自己的女人。

他猶豫著伸出手指結個蓮花手印,剛要念出口訣,天空中師父出現了:“悟空,你怎麼在這兒啊,快來快來,佛祖找你有急事呢。”

他一向最聽師父的話。放下手印,答應一聲,他騰空而去。

半途中,他聽到老松樹那聲蒼老的嘆息:“從此世上,再沒有阿祖與水晶砂......”

他渾身一抖,停在半空,不言也不動。師父在天上怎麼叫喚,他都再沒有動一下。

記憶,不是靠法力便能封住的。

想忘的時候,怎麼記都記不住。

不想忘的時候,即便把那個人的音容笑貌埋在五指山下,你還是能靠一雙手將山挖通,把那雙眼睛那個笑容珍而重之的捧出來。

那個女人,他在她心上磨了個洞。她在他心上,留了滴淚。

他讓她等待了那麼久那麼久。他親手打殺過她。他害她因他而魂飛魄散三界難尋。

可她,還是愛他。而他,也早已愛上了她。

世間最大的寂寞,是她愛他,他愛她,可早已相隔天涯。

如果,如果他千萬年前沒有離開,一直快樂的做她的心上砂,那今天是不是他們還在一起奔跑遊玩?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而彌補這個詞,一向是空話。

他陷入沉思。這世上所有的聲音,都不再聽見,這世上所有的人事,都不再看見。

他在半空不知停留了多久,久到時間都在他身周靜止。

她的一顰一笑,她的燦爛笑容明亮雙眼,都越來越清晰地,刻在他眼前。

不知不覺,金箍從他頭上飛起,慢慢飛到了師父手中。

他的師父嘆了一句:“罷了。他願意重新變作石頭,就由他吧。”

最終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桑田又變作滄海。

一塊不知什麼時候從天上跌落下來的淚滴樣的巨石,靜靜地立在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松樹旁邊。人們經過巨石,都要摸摸它。

據說,真心相愛的人摸過了它,總會趟過磨難在一起的。

有一天,一個笑容燦爛眼神明亮如星辰的女子,笑嘻嘻地跳到巨石身前,手輕柔地摸在巨石身上。

她邊摸邊小聲柔柔地說:“石頭啊石頭,你一定要保佑我啊。我呀,愛上了一個男人,可他早已有了女人。你保佑我,若是他真心愛我,就讓他跟我在一起吧!”

巨石突然顫抖了一下,女子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匆匆忙忙地跑了,連頭也不敢回。

海邊的人們後來都很可惜。

那塊淚滴樣的巨石,不知為何,炸裂開來,炸成粉碎。連一塊小石子兒都找不到,彷彿碎成了一粒粒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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