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風丨劉靜沙:抱憾老孃

□劉靜沙

娘,您終於回到您日思夜想的家了。

現在,您已經躺在桃園村太陽坡的懷抱裡,躺在太陽坡前堆起的黃土下。新墳的四野麥苗連天,天空的雪花漫天飛舞,落地無聲,漸漸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回去,回去”,我們當時沒有意識到,這竟是九十多歲老孃留給我們最後的話!

在回老家的半路上,就聽說老孃呼吸急促。趕到縣醫院的時候,老孃已經戴上了氧氣罩。見我回去,她用沙啞的嗓子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話,我們兄弟姊妹最後才聽明白,她說的是“回去,回去”,回到她勞碌了一輩子的桃園村。哥哥、姐姐說,在醫院的80個日日夜夜裡,老孃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著回家。能被攙扶著走動時,她幾次要找柺杖,想自己走回離醫院最近的一個兒子家;病得下不了病床時,一天絮叨幾次“咱回家吧,咱回家吧”,從要求,到商量,再到幾近哀求。

進重症監護室三天三夜之後,在年三十的早上,再沒能交代一句話的母親溘然長逝,讓我們永遠失去了讓母親在清醒時回家的希望。去世後的老孃面容安詳,一如她安然的睡眠、均勻的呼吸。這對於心存愧疚的我們,算是唯一的安慰。

安葬老孃的那天,回想她的一生,深感她就像天下所有母親一樣,如此平凡,平凡得就像輕輕飄落的紙錢;如此微小,微小得就像那晶瑩的雪花,在我們剛想把她捧到手裡、擁進懷中時,她就融化得無影無蹤,留給子女的,是無盡的遺憾。

老孃去世後,我慚愧地意識到,對她瞭解得太少太少。

她的孃家位於豫西伏牛山深處的欒川縣白土鄉康山村。新中國成立前,十四五歲的父親跟著爺爺奶奶逃難去的白土鄉,在那裡認識了她。聽老孃零零碎碎說過,她的父親是教書先生,她小時候在山道上和豹子對視過,也在麥田裡遭遇過大蟒蛇。土改時,她才和父親帶著奶奶,拉扯著大姐二姐,一道走了幾天幾夜,回到嵩縣老家的桃園村。老孃的去世,使我們再也沒有機會去了解和拼接當年的更多細節,她平凡樸素的一生,已如那山花一樣,榮榮枯枯,終歸於沉寂。

老孃一生含辛茹苦,和父親一起養活大了我們兄弟姊妹八個。八個孩子是八張吃飯的嘴,在那憑工分吃飯的年代,老孃和成年勞力一樣,早出晚歸,下地幹活,割草餵豬。為了一家吃飽飯、吃好飯,她精打細算,槐花、柳絮、榆錢也能做得花樣百出。但畢竟飯少人多,全家人不齊她不讓開飯,第一碗飯一定要盛給乾重活的父親,飯多還好說,飯少了鍋裡反而總會剩一兩碗飯沒人盛,老孃只得拿著勺子,這個孩子均一口,那個孩子均一口,自己則最後刮鍋邊的鍋巴。

她和父親都不識字,卻最重視讀書,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把四個子女培養成了大學生。

老孃一生與人為善,樂善好施。一直地記得,我們和鄰居共用的那堵鄰牆,中間有個地方低一些,只要我們家做了什麼好吃的,總會從牆頭遞過去;家裡辦喜事了,剩下的肉菜,她也要我們一碗一碗地給左鄰右舍送。當時,四鄉八村很多人來認乾親戚,老孃一生認了多少個乾兒子,只有她自己知道,而我們算都算不清楚。

老孃一生辛勞,始終不願意給別人甚至子女添麻煩。母親腿腳靈便的時候,不管在哪個子女家,洗衣、做飯、帶孩子,什麼活都幹。老孃不幸患病住院後,她從不談問自己的病情,樂觀豁達。老孃去世後,二哥講了一個老孃一直不讓說的往事,有一日清晨,早早起床的她為了不打擾家中子女休息,沒有開燈,躡手躡腳去衛生間時摔倒在了客廳裡,同樣因為不願打擾家中子女,她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爬到沙發邊,自己扶著沙發才站了起來。老孃去世後,我們怎麼都回想不起來她給我們提出過任何要求,甚至她去世的時候也沒給我們交代任何事,如果非要說有的話,只是聽二姐說老孃希望自己入殮時,能給她買一個鐘錶和手電筒,想來應該是她希望即便到了天堂,也能自理而不麻煩別人吧。

辦完老孃後事回鄭州的路上,思及她平凡操勞的一生,難以名狀的遺憾和愧疚一次次湧上心頭,一次次抑制不住淚流滿面。老孃啊,我剛買了新車,想帶您回趟欒川白土康山的孃家,再來鄭州我的新家住住的心願,只能落空了;大哥、二哥說的等您病輕了,帶您去附近景點轉轉的願望,也無法完成了,尤其是讓您清醒時回家的願望更是永遠也無法實現了。

老孃啊,您的一生來得默默無聞,過得清清爽爽,走得安安靜靜。您和全天下大多數母親一樣,度過了平凡的一生,對我們來說,您卻永遠是最偉大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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