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遊記：福州澡堂子的那些事兒
在我的家鄉福州一帶，地熱資源豐富，很多地方都有天然的溫泉。
靠近城裡附近有個小村子，乾脆就叫“溫泉”，原因是從那裡冒出來的水，都是滾燙的，再與潺潺的溪澗之水融合一下，便是最好不過的溫泉了。那裡的居家們要洗衣服，宰殺雞鴨魚肉什麼的，隨便找個地方蹲下來，就可以擺佈得乾乾淨淨。小孩子們要洗澡，拿條毛巾往水裡一蹲，便是露天澡堂了。男人們也傍著水邊大手大腳地搓身子，女人們則是挑了水桶到溪邊裝滿熱水，回家後再慢慢搓洗。
後來就有了一家大澡堂子。我不記得這家澡堂子興建於什麼時候，不過估計肯定是解放後的事了，因為澡堂的名字就叫“人民澡堂”。大家想想，解放前有“人民”這個詞嗎？！
澡堂不大，大概也就一千平方米不到的樣子，因為男女有別，而男性顯然又佔上風，因此男澡堂估計佔了約摸三分之二的面積。那時女性上澡堂去的規模不大，這倒不是因為女性不愛乾淨，而是那個年代的女性們的思想觀念趨於保守，不太願意拋頭露面，尤其是去澡堂這種丟人現眼的地方。大家對別人身體的發育狀況心中沒底，露怯。不像現在的一些年輕女性，終日以洗浴場所為家，從中牟取暴利，哪還顧得上什麼臉面？！
澡堂的外觀是精緻的青磚碧瓦，古色古香的，跟現在的那些氣派非凡的桑拿俱樂部沒法比，但是卻獨具韻味。
我對女澡堂的格局不知究竟，這裡只說男澡堂。
一進男澡堂，拐了個曲尺樣的彎（拐彎可能是為了提防春光外洩），便是一個大廳，大廳裡擺著幾十張竹躺椅，是供澡客們擺放衣服跟出浴後休息用的，大廳的前面，便是四個大浴池了。四個大浴池是以水溫來劃分的，其中溫度最高的1號浴池，達到了攝氏80多度，凡人是下去不得的。在這個浴池中，要麼只有一兩個幾十年如一日的泡澡老手在那裡咬緊牙關，閉目養神，要麼就一個人都沒有。一般人進去，都會像被蛇咬了一樣，驚叫一聲，彈跳出來。
最通俗的浴池是靠近1號浴池兩邊的2號池和3號池，它們的水是通過一個小孔，從1號浴池緩緩流過來的。這兩個浴池經常人滿為患，澡客們的臉色也古怪，大家各忙各的。除非碰到了密友，一般情況下，在搓澡時是不適合交談的。因為搓澡時大家精力都不太集中，有一句沒一句的，沒有多大意思。
最爛的是4號池。水流到這裡的時候，差不多都要涼了，而且也髒，水池裡漂滿了像花生湯一樣的汙垢。不過它也有個好處，那就是可以起到熱身的作用。小孩子們一般都喜歡先在這裡泡一泡，然後直接就跟著大人到水井邊沖洗。我小時候也是這個浴池的常客。記得有一次，一個長得像非洲人似的小孩，居然在這個池子裡練起了游泳，結果一頭栽進了水中，猛灌了幾口花生湯，想起來，真是慘不忍睹。
在物質與生活精神生活異常貧乏的年代，洗澡跟看電影一樣，成了我們那裡的兩項極為重要的享受內容。尤其是情竇初開的年輕人，他們從澡堂裡出來的時候，無一例外的都是容光煥發，臉色熟紅。而從隔壁澡堂裡從來的女人們，則讓他們想入非非，目光呆滯。
澡堂裡什麼人都有。我記得有一次，我正在洗澡時，忽然來了一個鄉下的老頭。老頭皮膚黝黑而且鬆弛，他脫光衣服後，就小心翼翼地先往1號浴池探了探手，結果被燙得舌頭都伸了出來。然後他又往3號浴池探進了一條腿，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唉，做城裡人多好。哪像我們鄉下人，一年裡頭，難得來洗一次澡。”
他的話聲方落，浴池裡的年輕人先是呆了一下，隨即“嘩啦嘩啦”地都竄出了3號池子。
對於小孩來說，澡堂無疑就是性啟蒙的場所。像我們剛到澡堂子時，看到一大片大老爺們的黑乎乎的雜毛，忍不住心驚肉跳。我們都把那玩意兒叫作“棕箬衣”，就是“桃花流水鱖魚肥”的釣翁身上穿的那種，也算是形象的比喻了。
還有的大人將自己的女兒也給帶到澡堂子裡來了。這讓澡堂裡所有的人都感到尷尬，包括我們這些小孩。這是一個道德的問題。即便當事者可以心安理得，但是，以如今身在美國的思維去看，這無疑是一種犯罪行為！但是在那年代，人們對這種事似乎習以為常。
過年期間，往往是澡堂最熱鬧的時候，尤其是大年三十那一天。那時候，在家庭中享受熱水浴的人家，畢竟不多。於是大年三十那天，大家都先去理個髮，然後不約而同地都湧向溫泉澡堂，當其時，就連1號浴池中，也擠滿了滿頭大汗的人。大家一致認為，不洗去舊年身上的汙垢，來年便會運氣不佳。
這裡不能不提到的是看管溫泉澡堂的那個瘸子老頭。那個老頭是個非常盡責的人，自從我第一次上澡堂開始，到九十年代中期我最後一次到那裡洗澡，他都在那裡默默地收拾著水盆子，木屐，整天灌水，放水，沖洗池子，只是身手越來越差。他也兼營著澡堂另外那一邊的業務，他進女人澡堂跟進男人澡堂一樣，熟視無睹。他的身上跟溫泉一樣，冒著騰騰的熱氣。如今，他可能已經隨著溫泉的熱氣，一起從這個世界蒸發了。
後來，城裡又冒出了幾家現代化的澡堂，溫泉澡堂的水似乎也涼了，沒有年輕人再願意到那裡去消磨時光。那些現代化的澡堂，都已經男女不分了。
我想，時代的進步，也許就是將隔在男女澡堂之間的那道牆推倒吧。而澡堂的文化意義，在物慾橫流之下，也越來越淡薄了。
嘿，老鄉，一起去“透腳”一下！
（花生餘，03/04/2019，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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