攆不走的女村官

★文/徐鳳清

牛角坳村老村長魏石根接到朱鄉長電話,要他去接一個叫趙鋼的大學生村官。照理,這是個好消息,可魏石根握著電話筒連喊不要不要。

牛角坳村是鄉里最偏最窮的一個山村,鄉里先後派來兩個大學生村官,有個還沒到牛角坳就跑了,另一個沒待上半個月,也跑了。如今又來個村官,他怎麼敢再要?朱鄉長在電話裡說:“來瞧瞧吧,合適的就領走,不合適,不勉強你。”

既然牛鄉長把話說到這份上,去看看吧。再說,村官叫趙鋼,聽名字,說不定是個長得結實高大、有鋼鐵般意志的小夥子,合適的就領回,不合適的當面回了他。

當魏石根懷著喜憂參半的心情來到鄉政府,發現叫趙鋼的村官竟然是個細皮白嫩的女娃,驚得直翻白眼,能要?

朱鄉長把魏石根拉到一邊,悄聲告訴他,不知為什麼,這個女村官非要到你們牛角坳不可,不知她有沒有什麼背景,或是來鍍金,時間不會長,你可要好好待她,千萬不要出什麼事啊。

趙鋼耳尖,跑過來朝魏村長鞠個躬,說:“老村長,我沒有啥背景,更不是來鍍金的,我向您保證,若是牛角坳不改變面貌,我決不離開,哪怕待一輩子。來,我同您拉個勾!”

魏石根一聽,嚇了一跳,這娃口氣比天大。這時趙鋼伸出蔥白般的手指,魏石根沒有去勾,冷冷地說:“跟我走吧!”

魏石根自有打算,讓她不到半路就嚇回。個把時辰的爬山涉水,趙鋼的雙腿開始一瘸一瘸的了。魏石根心裡冷哼一聲,這說大話的娃快撐不住了。眼前他們到了進山最險的一線巖,山路陡峭,下面是百米深的懸崖。上回那個大學生村官就是走到這裡,雙腿發軟,掉頭就跑。這時,趙鋼停住腳步,望著天梯一般的山路,無疑也被嚇住了。魏石根趁機說道:“娃呀,這山路陡得連山羊也不敢過,摔下去要你命的,趁早送你回去吧!”“不,老村長您看,天梯上已被許多人磨出了腳窩窩,他們能爬,我為什麼不能爬?”趙鋼嘴唇一抿,雙腿踏上了天梯的石階。

“娃,要出事的!”魏石根一驚,怎麼嚇不住她?急忙叫住,“讓我在前面,你拉著我。”

趙鋼回頭給了魏石根一個感激的微笑,說沒事,身子貼緊巖壁,一步一移,驚心動魄地向天梯爬去。而此時,魏石根跟在後面,反倒緊張得冷汗一身,隨時準備出手拉她一把。過了一線巖,他心裡暗暗喊:“這娃,硬是同以前來的村官不同啊!”

下山時,一瘸一瘸的趙鋼突然一個踉蹌,“哎”的一聲,一屁股坐到塊褐色的石頭上,雙手捧住了雙腳。

“把鞋脫下!”魏石根趕緊跑上去喊。

趙鋼急忙捂住雙腳。

“脫下,讓我看看。”魏石根的口氣像命令。

趙鋼磨磨蹭蹭脫下鞋襪,一雙腳板都打著水盈盈鴿蛋般大的水泡,有個水泡磨破了,露出鮮紅的肉。魏石根皺起了眉:“你看看,還能爬山?”

魏石根這麼一說,趙鋼立刻痛得淌出淚來。這苦呀,她從孃胎出來還是第一回遇著呢。可又一抹眼淚,她笑笑說:“老村長,不要緊,我能堅持,上路吧!”說著穿上鞋襪,剛站起來,又“哎呀”一聲坐下去。

“打了泡還爬山,你鐵腳板呀?”魏石根口氣變軟了,“娃呀,苦還在後頭,送你出山吧!”

“不!”趙鋼忍住腳板火辣辣的疼痛,一下站起來,從旁邊撿了根樹棍,咬緊牙一瘸一拐爬向另一座山。

一股酸澀的熱流湧上魏石根心頭,他原想在半路把趙鋼攆走,可她硬是有著鋼鐵般硬的性子,只得大聲喊“停”。趙鋼聽到喊停,轉身說:“老村長,您別攆我了,我就是在地上爬,也要爬到牛角坳!”

“我不攆你,不攆了。”魏石根在附近找了根荊棘,抓了幾樣草,叫趙鋼坐下,重新脫去鞋襪,把腳板上的泡挑穿,放掉白濁濁的水,然後把草嚼爛,敷到腳板上。一開始趙鋼感到鑽心的痛,不一會兒,就感到涼絲絲的了,蹦起來高興地喊:“老村長,真神!不痛了,我們走吧!”

太陽快落西山頭的時候,他們到了牛角坳。魏石根暫時把趙鋼安排在自己家裡,他還是想等待機會,送她出山。

山裡實在太苦了,超出了趙鋼的想象:住的是山茅草蓋頂的石頭房子,紙糊的窗戶,喝玉米粥,吃地瓜飯,醃的筍尖和上山打的野兔是最好的菜了。沒有電,更不用說打手機玩電腦了。魏石根把趙鋼領上村裡的山山嶺嶺,讓她看看牛角坳的自然環境有多麼惡劣:大山裸露著褐色的岩石,雨水集中在五六月,把薄薄的山土沖走,林木長得稀稀落落,即使成林也運不出山。山民用石塊壘成矮牆,把可憐的黃泥圍起來,種些玉米、地瓜、麥子。沒有了山林,野物也難打到。他對趙鋼說,這牛角坳呀,要找到過好日子的門道,比登天還難。

是呀,這樣的自然環境,能搞出什麼來呢?趙鋼站在山頭,放眼死氣沉沉的群山,臉色深沉,久久不語。“閨女,回去吧,牛角坳的人幾百年也沒有想出個辦法來,這命我們認了,你一個女娃待在窮山溝裡,只怕白吃了苦,我們對不起你呀。”魏石根搖頭嘆氣,眼睛裡充滿了對生活的苦楚與無奈。

“老村長,您別勸我了,綁了我也不會出山的。”

“你總得說出個道道呀,你同牛角坳究竟有啥關係啊?”魏石根對趙鋼投去迷茫的目光,掏出了心裡藏著的疑惑。

趙鋼搖搖頭,又笑了,說:“老村長,我是個大學生村官,響應國家號召呀!”

接下來的日子,魏石根發現趙鋼對牛角坳的荒山著迷似的,揹著小揹包,帶上玉米饃饃天天上山,怎麼也勸阻不住。魏石根隱隱感到,這個攆不走的大學生女村官來牛角坳,不是鍍金,也不是擺擺樣,而是有著一個猜不透的秘密。

個把月下來,趙鋼一張白嫩的臉曬黑了,身子骨瘦了,回到魏石根家裡,累得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魏石根的老伴看了心痛,一面給她加餐,一面嘆著氣真心勸說:“閨女,牛角坳就是窮啊,除了石頭,還是石頭。你身子金貴,來錯了地方,還是讓大伯送你出山吧!”

“不嘛,”此時的趙鋼撒嬌似的回答,“衝著您同老村長待我像閨女一樣親,我也捨不得離開。”魏石根對趙鋼一籌莫展,又掏不出她非要待在牛角坳的原因,十分擔憂,怕她天天爬山出什麼事,弄得他一直心神不寧。

一天,下著細細的雨。傍晚了,趙鋼還沒有回家。魏石根對老伴說,他得去找閨女。

魏石根找到天黑,才找到趙鋼,她一動不動躺在亂石頭上,渾身的黃泥水,額頭摔破了,淌出的血已經凝成黑乎乎的血塊,他一直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

魏石根瘋似的把她抱回家,同老伴又是呼喊,又是掐人中,半夜趙鋼才醒過來。魏石根看著她虛弱的身子,又勸:“閨女啊,這牛角坳呀,你都看到了,實在是窮得榨不出一點兒油星,別傻了,回去吧,要當村官,也得挑有點條件的……”

“閨女,別在這兒糟蹋自己了……”魏石根老伴也抹著眼淚。 “大娘!”趙鋼一下抱住魏石根老伴,淚水直淌。

這回,在魏石根夫妻倆的苦苦勸說下,趙鋼終於答應出山了。休養了幾天,趙鋼三步一回頭,離開了牛角坳。

趙鋼離開後,魏石根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個女娃,在牛角坳待了三個月,終究還是在嚴酷的生活面前,選擇了離開。其實在她身上也沒有什麼秘密,只是意志比別的大學生村官堅定些罷了。她進山是真心,離去也是無奈。魏石根心裡痛的是,牛角坳連這樣的好閨女都留不住,真的要千秋萬代窮下去了。

誰知道,一個多月後的一天,魏石根去後山坡打柴,突然聽到有個女娃的聲音傳來:“金森爺爺,您安心躺著吧,牛角坳的好日子快到來了……”魏石根大吃一驚,這叫金森的是他父親呀,哪來的孫女兒?他撥開眼前的樹枝,發現這個女娃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同老伴深深思念著的女村官趙鋼,她跪在一座墳塋前,手裡拿著一盅酒,邊說邊向墳頭灑去。他迫不及待地跑上去把趙鋼拉起來:“閨女,你怎麼又……又回來了,你同我父親有什麼關係?都……都把我搞迷糊了啊……”

“老村長。”趙鋼一聲大喊,淚水泉湧,站在魏石根父親的墓前,呼呼的山風吹起她的短髮,道出了為什麼魏石根一而再、再而三攆不走她的緣由。

那是1949年初春,解放軍趙排長帶領一個排駐紮在牛角坳,儘管牛角坳窮得無法想象,鄉親們還是把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支援解放軍。趙排長向鄉親們發誓,等建設了新中國,一定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一天晚上,趙排長帶領的一個排被國民黨一個營偷襲,在這萬分危急之時,牛角坳一個姓魏的新郎官冒著槍林彈雨,抄小路讓趙排長他們突出包圍圈。新郎官卻被子彈擊中,趙排長抱緊沒有了氣息的新郎官,嗚嗚大哭,說他打完仗一定要來牛角坳看看,一定會實現對牛角坳的誓言……誰知道,趙排長一路打仗,升到團長,雙腿被炮彈炸沒了。沒有了雙腿,他住進榮軍院,如今已九十多歲的老團長,根本沒有可能再進牛角坳來看看。

為此,老團長天天關注著牛角坳,得知仍是十分貧困時,常常摸著胸口自問:對牛角坳發出的誓言你實現了嗎?他的兒子在國防軍工的一個絕密單位,不可代替父親去實現他的心願。這個願不還,他日夜難寢。爺爺的痛苦,趙鋼看在眼裡,她身子裡流著爺爺的血,大學畢業後便主動替爺爺還願來了……

顯然,那個姓魏的新郎官就是埋在眼前黃土堆裡的魏金森,新娘子新婚當夜懷上了現在的老村長魏石根。一切都明白了,趙鋼是替爺爺來還他未完成的心願,怪不得意志那麼堅強如鋼,魏石根一攆再攆,怎麼也攆不走。

趙鋼激動地告訴魏石根,她這回出山,其實是帶走了一大包泥土,回母校去化驗。化驗的結果讓她非常興奮,原來貧瘠的牛角坳真藏著寶藏,人需要的各種微量元素這裡都有,她諮詢了專家,專家建議利用牛角坳有限的土地資源,種植名貴藥材,所產藥材不愁銷路。她還打算,在村裡再辦一家加工名貴藥材的公司,牛角坳的石頭旮旯裡終於能挖出金銀了,鄉親們的好日子不就快來了嗎?魏石根眼睛一亮,眼前的一條金光大道,硬是被趙排長的孫女用頑強的毅力開拓出來了。可是,他又犯了愁,這買藥材種子,辦公司的鈔票哪裡來,村裡可是一分錢也拿不來啊!

趙鋼從包裡掏出銀行卡,舉到魏石根面前:“老村長,這是我爺爺積攢下的三百萬元錢,我都帶來了。爺爺說,這錢他一直攢著不敢花,就是要留給牛角坳鄉親的,讓他們辦點事……”

兩年後,牛角坳的山坡上已是綠蔥蔥的一片,一座白色建築——牛角坳藥材公司坐落在向陽的南坡上。趙鋼已被牛角坳鄉親正式選為村主任,她在選舉大會上激動地說:“鄉親們,我已經是牛角坳的永久村民,再也攆不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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