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推薦:尋緣(短篇小說)

王祖遠,重慶人,退休教師。熱愛文學,近年在《牡丹》、《遼河》、《中國鐵路文藝》

、《佛山文藝》、《當代小說》等報刊雜誌發表小說、散文多篇。閒時研究文史,有多篇文史作品在省、地級刊物見刊。

尋 緣

佳作推薦:尋緣(短篇小說)

佳作推薦:尋緣(短篇小說)

王祖遠

01

“飛飛!過來!水涼啦,再跑打斷你的腿!”陶慧賢聲音拔高,透著五分惱怒、三分無奈,還有兩分溺愛。

飛飛咯咯地笑不停,飛快地跑過走廊,光腳丫拍得地板噼啪響。

書房門緊閉,卻隔不斷陶慧賢和飛飛的吵鬧聲。程民旺用力把《紅樓夢》拋在桌上,撩起眼皮,恨恨盯住房門。乍就真如《紅樓夢》裡說的,水似的女孩兒,一結婚,再生了孩子,就粗魯不堪了呢?再一想,陶慧賢婚前又何曾溫柔過?

他嘆氣、搖頭,喝口茶,垂眼再看桌上的書。嘈雜如此,哪還有心情品讀?

這本《脂硯齋紅樓夢》是程民旺來美國前,特意到王府井新華書店買的。本是普普通通的現代印刷,他一頁一頁拆散,用麻線重釘了右側,將左翻頁改成右翻頁。可惜無法把橫字行改成豎行,但聊勝於無,多少能體會些古意。

陶慧賢卻不以為然,用手指書,哈哈大笑:“哎喲,蠢死了,好好一本書弄成啥樣子!比狗啃的還難看,真應該叫你見見我姥姥衲鞋底子的手藝。要是讓她老人家來幫你釘書,一定比這強百倍。”

程民旺瞥一眼陶慧賢,怒而不言。她不讀書,當然不明白讀書人的心思。他每夜躲進小書房,門一關,讀幾行《紅樓夢》、抿一口茶,感覺身心通透。書上的每個字熟得不能再熟,不圖新奇,要的就是這種反反覆覆的咀嚼勁兒。

陶慧賢又是一聲吼,飛飛嬉笑變嚎哭,撕心裂肺。看來今晚不把這孃兒倆搞定,不要說讀書寫作,恐怕都不能在小書房裡坐安穩。程民旺扶桌起身,抬腿邁步,有心要顯出決絕的氣概,可惜房間太狹小,只兩步就到了門口。

出門就見陶慧賢披頭散髮、兩頰漲紅,十指勾住飛飛的細胳膊,正往洗澡間裡拽呢!陶慧賢手臂如她的腰身,圓乎乎、肉滾滾,卻沒有麻稈似的飛飛有勁兒。飛飛屁股蹭地、兩腳亂蹬,嘴咧到了耳根,齜開板牙,哭得驚天動地。眼裡卻沒半滴淚,反而笑意滿滿,顯然把與母親的抗爭當成了遊戲,樂在其中。

程民旺叉開腿,手掐腰,擺好了姿態,表情卻沒到位,並非泰山崩於前的鎮定,而是臉色鐵青、眉頭緊擰、嘴唇哆嗦。本想慢條斯理講講慈父的道理,話出口卻成了氣急暴怒:“小混蛋!起來!滾去洗澡!洗完澡睡覺!”

雖然有失身分,他的大嗓門顯然比陶慧賢的拉拉扯扯管用。飛飛像只靈活的小猴子,一咕嚕爬起身,呲溜鑽進了洗澡間,“砰”一聲關了門,很快傳來潑水聲。

陶慧賢並不感激程民旺出手相助,先沖洗澡間大吼一聲:“飛飛,弄溼地板,小心打斷你的爪子!”又轉身對著程民旺吼:“你還知道出來?我白天上班、晚上做飯帶孩子。你倒好,門一關裝死人。真會躲清靜,憑什麼就你會享福?”

程民旺併攏腿,駝下腰、縮了脖,往一側偏偏頭,避開陶慧賢飛濺的口水,低聲下氣地討好:“知道、知道,你最辛苦。可我也沒閒著,不是洗碗了麼?”

“洗碗?”陶慧賢抬手四下亂指,“這麼多活兒你看不見?光洗碗有屁用!你以為洗個碗,就能撐起這個家?”

“不能、不能,明白、明白,我的錯,是我眼裡沒活兒。你說,我該怎麼做?”程民旺不想跟陶慧賢鬥嘴,更不想動武,只能妥協。隱約聽見洗澡間裡飛飛吃吃地笑,不知是玩水玩得高興,還是在笑話他這個老爸威風掃地。

陶慧賢自然不會客氣,乾脆利索下命令:“疊衣服、拖地板、扔垃圾……”

程民旺一聲不吭,埋頭苦幹。

陶慧賢盯了他一會兒,確定他幹活態度端正,這才放心走進洗澡間,將飛飛從頭到尾洗刷一番,撈出浴缸,擦抹乾凈,送去臥室。娘倆鑽進被窩,講了五本故事書,撓了癢、摸過背、親過三遍嘴,飛飛終於扛不住睏,乖乖閉眼睡了。

陶慧賢躡手躡腳走出來,回手輕輕關上門,跟在程民旺身後,壓低聲音數落,嫌他笨手笨腳,罵他做事沒規劃。嘴上緊忙乎,手也不閒著,幫他拾掇,東一抹、西一抓,分外麻利。

程民旺再沒用,也算個幫手,積攢的雜活很快做完了。陶慧賢轉頭看一遍廚房、客廳,長鬆口氣。匆匆洗個熱水澡,她仰面躺上床,一天忙亂,這一歇下來,渾身的肉都似從骨頭上松落了,又痠又軟。

她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按著電視遙控器,懶洋洋的。聊幾句朋友圈、看兩眼電視,燈一熄,立刻沉入了睡夢之中。

彷彿突然脫離了塵世,整棟房安靜了,小書房也安靜了。程民旺端坐桌前,捧起《紅樓夢》,看兩眼,闔上了,兩手放上鍵盤,盯住計算機屏幕。文檔白花花一片,左思右想,無從落筆。

他拿起茶杯,猛喝一大口,茶冰涼,浸得滿嘴苦澀。他咂巴咂巴嘴,安慰自己:本就是個生物學博士,折騰一天實驗,又做半晚上家務,已經筋疲力盡,搞文學不過是業餘愛好,何必強求?今天沒精神,那就明天再說唄。

他心安了,關了文檔,上網瀏覽。先去北美中文網,頭條是美國民眾集會,抗議警察打死黑人青年,又逛中國新聞網,熱門是警方破獲一起鉅額非法集資案。他不喜歡政治,也不感興趣經濟,看看標題一掠而過。又點開一箇中年男人離婚自殺的新聞,津津有味地細讀起來。

不知不覺夜就深了,程民旺不情不願關了計算機,這才感覺兩眼痠澀、腰背僵直。他不敢開燈,踮著腳尖兒摸進臥室,蹭上床,小心避開陶慧賢叉開的手腳。頭一著枕,他懊悔不迭,一晚上就這麼廢了,又是一事無成,明天呢?明天又如何?

哦,對了,差點兒忘了,明天要跟莊小琴合作一個實驗。一想到與莊小琴合作,他更覺得糟心,不小心哼出聲。趕緊閉上嘴,笨重地翻個身,伴著陶慧賢的鼾聲,睡著了。

02


一夜無夢,但也沒睡踏實,程民旺灌下一杯濃茶,仍覺得頭腦混沌。待要趕去上班,突然想起還得跟莊小琴合作實驗,立刻坐回沙發。可不能去太早,顯得太積極,莊小琴一定以為自己很在乎這次實驗,必然要端架子、擺臭臉。要說這次實驗對自己是很重要,可對莊小琴同樣重要,憑什麼自己趕著著急,她袖手冷眼瞧熱鬧?

程民旺算計時間,到了實驗室,正好比平時晚了十分鐘。他一進門,頭一眼就去看莊小琴,就見她坐在計算機前,正在專心致志瀏覽八卦新聞呢!

程民旺憤憤難平,又慶幸自己早有預見。路過辦公桌時,專等著莊小琴聞聲抬頭,目光挑釁地往她臉上一掃,轉而大聲問候鄰座的米蘭達早上好。

莊小琴反應也不慢,一甩頭,兩眼上翻,黑漆漆的鼻孔迎上了程民旺。

一步一個腳印,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程民旺扔下揹包,拿出計算機,回覆了幾個郵件,心裡還是堵得慌。一天才開始,就出師不利,被莊小琴佔了上風,這口氣說什麼也得爭回來。

氣歸氣,厲害關係還得分清,工作不光是為自己,更是為了應付老闆索托斯。程民旺一邊準備實驗用品,一邊偷眼看莊小琴,見她依舊端坐計算機前,忍不住連連冷笑。倒希望她真能頂住不幹活,耽誤了實驗,正好在索托斯面前告她一狀,新仇舊怨一起了斷。

他又覺悲哀,誰願意為五斗米折腰呢?誰不希望活得真實、活得恣肆愛恨呢?可惜天不遂人願,就連佳人林黛玉,空有才氣橫溢,也不得不受霜劍嚴逼,徒然奮爭,到最後只落得抱憾慘死。說到底,紙上的故事可以痛快編寫,而現實中,誰能做到永不低頭?

程民旺嘆著氣,將實驗用品放上推車。走出沒幾步,聽得身後傳來腳步聲,步子邁得急躁,又拖泥帶水不利索。他不回頭,從眼角往旁一斜,瞥見走廊茶玻璃上映出的人影,果然是莊小琴跟來了。

莊小琴沒推車,捧了一個大塑料托盤,東西堆得太滿,時不時用下巴扶正最上面的幾個試劑盒。

她腰長背瘦,每次低頭,肩胛骨突出來,又大又薄,彷彿兩枚刀片。走得快了,胳膊肘不自覺外拐,膝蓋無法彎曲似的,牽著兩條腿甩前甩後,活像只笨拙的螳螂,肢節鬆垮,步伐慌張。

這女人如此長相,卻不自知,還偏愛擺出清高模樣。程民旺嘲諷地笑,轉眼看到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腳步還算矯健,可惜身材五短、頭頂光禿……他忙不迭收回目光,安慰自己:男人嘛,外在形象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內涵、有氣質、有才華。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動物實驗室,門一關,本來就窄小的房間更顯得逼仄。燈光倒很明亮,照在桌面器具上,白花花得刺眼。

並肩站在實驗桌前,莊小琴標記試管,放進冰盒。程民旺麻醉小白鼠,放上手術架,開膛破肚,取出內臟,遞給莊小琴,收入試管。

只看動作,兩人配合默契,可除非必要,絕不多說一個字。不得已說話,也是面無表情、語調平直,彷彿路人。

實驗順利完成,程民旺暗中鬆口氣,表面卻裝得不在乎。拿過實驗記錄本,仔細查看,伸手一指,“這個樣品應該是病毒感染過的……”

莊小琴臉拉長了,聲音乾澀:“我知道。”

“可你沒標註……”

“我怎麼沒標註?這不明明標在後面了,是你睜眼看不見。”

程民旺不吭聲了,牙關咬緊,乒乒乓乓收拾起東西,像來時一樣,甩開莊小琴,自顧自推車走在前頭。一邊走,一邊肚子裡痛罵:天下竟有如此乏味可憎的女人!難怪找不到老公,正常男人怎受得了她……又一想,陶慧賢倒是早早嫁了自己,不還是一樣難相處?看來所謂紅顏知己也只能在書本里找了。

03


午飯時間,休息室幾乎滿座,吃喝聊天,熱鬧得像集市。程民旺站在門口,攥著飯盒,探頭看了又看,好不容易發現一個空位,再看同桌人卻是莊小琴。

就算餓死,也不能跟莊小琴坐一桌,面對她那張大長臉,哪還有食慾?程民旺一腳前一腳後,琢磨是退還是進。正猶豫,旁邊一桌人亂紛紛起身,收拾飯盒離開了。

他暗呼慶幸,搶過幾步坐下,再抬頭,巧不巧,隔著桌,面對的還是莊小琴。他為難了,起身走吧,飯得吃;看周圍,一時半會兒騰不出空座。再說就這麼走了,倒顯得示弱,莊小琴一定以為自己膽怯呢!

程民旺正襟危坐,打開飯盒,拿起勺子,擺好大快朵頤的架勢。定睛再看,陶慧賢昨晚煮飯又糊鍋了,一塊塊燉肉好像在煤堆裡打過滾,黑乎乎,幹茬茬。他輕輕搖頭,暗暗嘆氣,偷偷撩起眼皮,就見莊小琴翹著兩根手指,正在慢條斯理地剝著一隻紅潤潤、油汪汪的大蝦。她面前的飯盒裡,白的米、青的菜,有色有樣。

程民旺又一次搖頭嘆氣,君子遠庖廚,自己不願進廚房,就只能忍受陶慧賢拙劣的廚藝。他費力咀嚼自家飯菜,一邊鼻翼翕動,聞著對面傳來的陣陣香氣,自我安慰:雖然莊小琴手巧,人卻鄙俗。

休息室一撥人走了,又進來一撥。咀嚼聲、笑罵聲、抱怨聲,各種嘈雜的聲音像潮水,一波湧來,又一波退落。

“聽說房價又漲了。”

“是啊!買房買不起,現在房租跟著漲,租都租不起了。”

“我可聽說市場起來前,有人從銀行貸款買了幾套房,現在趁高位都賣了,套現一百萬呢!”

“嗤,誰有那魄力借錢投資?沒的怨,咱們沒膽兒,就只能賺死工資當窮人。”

“你總說有人賣房發財,乍不說更多人虧本呢?”

“氣死我了,你們評評理,我是不是該辭職?老闆狗屁不懂,還愛瞎指揮,實驗失敗了,反罵我蠢,我看他才是蠢豬一頭。”

“辭,咱有真本事,憑啥受這氣?”

“說是那麼說,現在找工作可不容易。聽說有實驗室不過想隨便招個低級技術員,誰知廣告放出去沒兩天,竟收到百來份簡歷。僧多粥少,競爭激烈,形勢嚴峻啊!”

“不會吧!這麼誇張?”

“唉,這麼一說,我還是忍著吧!天下烏鴉一般黑,在哪兒幹不是幹,好歹等兒子大學畢業了再折騰。”

“咱們這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福利還是不錯的,湊合活著吧!”

“是啊、是啊,到這歲數也只能這樣了,希望都在孩子身上。你們給分析、分析,是上公立學校好呢,還是上私立好?”

“我早說過川普不行,眼見為實,你們現在信我了吧!又是減稅,又是貿易戰,沒一天消停,最後得便宜的還不是富人!”

“歐巴馬那個新醫療保險也不見得好吧?據說今年醫療保險還得漲。”

“你們看新聞了嗎?好萊塢性醜聞大爆發,平時看那些明星有款有型,沒想到背地裡這麼齷齪。”

“這有啥想不到的,娛樂圈屬於暴利行業,沒有潛規則醜聞才是咄咄怪事。可惜那些被糟蹋的漂亮女明星了。”

這些人說來說去都是閒話牢騷,既沒品味,又少見識。程民旺大不以為然,幾次三番斜眼瞪視,誰知莊小琴也在頻頻扭頭張望。兩人目光相遇,立刻又漠然閃開了。

察覺莊小琴面上似有鄙夷之色,程民旺塞一嘴飯,有一搭沒一搭地嚼著,心想:她也是瞧不起周圍這些庸人嗎?那可有多諷刺,自己與她怎麼可能有共同之處?

回想兩人關係惡化的原因,程民旺記不起來了。自己比莊小琴先進實驗室,一星期後莊小琴才來報到,從第一天開始,兩人就不對盤,互相嗆話,彼此厭惡。真要找緣由,恐怕是因為莊小琴總擺出來的那股傲勁兒吧?一個女人長相平庸,能力又有限,卻處處不服軟,毫不尊重前輩……

程民旺突然停了咀嚼,莊小琴不只一次指責自己狂妄無禮,難道自己也傲慢嗎?

再一想又釋然,自己那可不叫傲慢,而是清高,讀書人的清高,與莊小琴有天壤之別。真要類比,自己更像林黛玉,即使環境嚴苛,有時不得不低頭,可依舊能夠堅守最後的風骨。

一股悲壯之氣充溢心胸,程民旺一勺颳起最後的幾粒米,狠狠塞進嘴。抬眼看,不知什麼時候,莊小琴已人去桌空,周圍幾張飯桌也空了。他站起身,打心底裡不願意為五斗米折腰。可人活著就要吃飯,就像剛吃下的那盒飯,再難吃也得嚥下肚,怎麼可能不折腰呢?

他憋著一肚子不情願,回了實驗室。放下飯盒,拿起實驗記錄本,趕去開每週一次的實驗室會議。

04


會議室熱鬧得像休息室,老闆索托斯還沒到,幾個活躍分子趁機要表現,大聲爭論,無所不涉。以為自己的觀點才最新穎獨到,其實都是陳詞濫調,就像微波爐熱過的隔夜菜,透著一股子酸腐味兒。

程民旺沒去往會議桌前湊,自去躲到了牆腳,莊小琴早已坐在對面角落。每次開會,只有他兩人坐在人群之外,少言寡語,冷眼旁觀。

莊小琴看見程民旺,抿緊嘴,瞪一眼,昂起頭。

你莊小琴不合群,別以為我程民旺也孤僻,我不過是不願湊熱鬧而已。程民旺暗暗冷笑,左右看看,伸手一拍前方威爾的肩頭。

威爾猛回頭,大臉蛋上幾粒粉刺紅彤彤的,一雙藍灰色的大眼睛瞪得像兩顆玻璃珠。

見他受了驚嚇似的,程民旺十分尷尬,沒了說話的心氣,想就此閉嘴。可已經把人招惹了,也只能硬起頭皮一呲牙:“昨晚看棒球了嗎?”

威爾小心措辭:“你……說的是哪場比賽?”

程民旺哈哈乾笑,“當然是咱們的同城大戰啦!”

威爾不停地眨眼,“同城大戰?”

程民旺嗟一聲,勉強忍耐,“不就是紅襪隊和白襪隊嘛!”

威爾憋不住要笑,到底還是板著臉,“不可能,紅襪隊是波士頓的球隊,白襪隊才是芝加哥的球隊,這兩隊不可能有同城大戰。”

程民旺一愣,氣急敗壞地一甩頭,“我知道,我說的就是這兩個隊,昨晚的比賽多精彩啊!”

威爾厚厚的嘴唇咧開了,“昨晚的比賽是紅襪隊對馬林魚隊,白襪隊已經被小組淘汰了,無法參加比賽。”

程民旺歪歪頭,瞪眼看他,暗罵你小子真不識趣。此話不投機,只好另換話題:“聽說你這次實驗結果還是不好,有沒有分析數據,找到錯哪兒了嗎?”

威爾笑容瞬間消失,又開始用力地眨眼睛,“分……分析過了,還沒找到原因,不應該啊!我覺得操作不會錯,也許……也許是樣品有問題……”

“你還是年輕沒經驗啊!出這種錯一般有幾種可能,第一……”程民旺不給威爾插話的機會,一邊搶著解釋,一邊偷眼瞧莊小琴,卻吃了一驚,發現莊小琴也沒閒著,捏著米蘭達的兩根胖手指,竟在品評指甲油的優劣呢!

莊小琴從不化妝,指甲短得露肉,從未塗過什麼指甲油。這會兒突然欣賞起別人的紅指甲來了,分明是有意做給自己看,豈有此理。程民旺氣得顧不上再搭理威爾,感覺自己的創意就這麼眼睜睜地被剽竊了。

時間到,老闆索托斯大踏步走進會議室,一屁股坐到會議桌首位,雙手托住碩大的肚子扶扶正,左顧右盼,笑咪咪問好。

他先說今兒天氣不錯,熱得正當季,又說總統的大嘴由來已久,不足為怪,然後宣佈實驗室會議正式開始。

索托斯去年評上了正教授,臨床總管的位置也坐穩了,競爭壓力頓減,對待下屬態度大變,變得和藹可親。寥寥幾句問過幾人的實驗,就輪到了程民旺。

他上下打量程民旺一番,費力回想,試探地問:“上週會議,你是不是說過實驗結果不合預期?”

程民旺點頭陪笑,“沒錯,您建議我重做實驗。”

“哦,實驗重做了嗎?”

“重做了三次,不過結果還是不好,可能實驗設計有問題……當然,如果您願意,我可以繼續實驗,也可以請別的同事幫助驗證……”程民旺起身上前,哈著腰,雙手將實驗記錄本遞到索托斯面前。

索托斯隨手翻翻實驗記錄本,大咧咧一擺手,“不用了,你已經重複過多次,既然結果一致,應該就是實驗設計有問題。你去查查文獻、修改方案,做個預實驗,咱們下週再討論。”

程民旺連聲答應,腰背一軟,暗暗慶幸,得虧自己看得透,明白這人與人交往,最重要的不是對錯,而是態度。尤其是與索托斯或者陶慧賢一類人相處,明知無理可講,何不順勢而為,滿足他們的虛榮心、好勝心,而自己也落得輕鬆呢?

又問過兩人,索托斯看向了莊小琴,收起笑,皺了眉。莊小琴毫不示弱,直勾勾迎上他的目光,麵皮緊繃、腰板挺直,一副威武不屈的架勢。

索托斯干咳一聲,好不容易擠出點兒笑容,語氣還是硬邦邦的:“你,實驗進展如何?”

莊小琴回道:“你忘啦?我說過好幾次了,你那個提議不行,往下做純屬浪費時間。我查了文獻,另有想法……”

索托斯雙眉豎起,兩隻大手用力按在桌上,“為什麼自作主張?為什麼不聽我的?我覺得行,你又沒試過,怎麼就知道不行?”

莊小琴臉漲紅了,嗓音繃緊了,變得更尖、更細:“搞科研不是紙上談兵,真正動手做實驗的人是我,我最清楚問題所在。重新設計實驗後,結果相當好,你應該親眼看看實驗數據……”

她說著跳起身,幾步繞過桌子,遞上實驗記錄本。索托斯不看實驗記錄本,卻瞪眼看她。

莊小琴手縮了縮,本能地想收回實驗記錄本。薄薄的嘴唇猛一抿,將實驗記錄本扔在索托斯面前的桌上。

兩人眼瞪眼,過了片刻,索托斯不情願地低下頭,翻開實驗記錄本,仔細看兩遍,臉上肉一鬆,吃吃地笑了幾聲:“數據還不錯,可並不能證明我的提議不對呀!”

莊小琴細長的脖子梗出一條青筋,“咱倆的設計理念正相反,只要事實證明我正確,當然同時就證明是你錯了……”

她探前手,指尖按在實驗記錄本上,一個一個數據解釋起來。

索托斯往後一推椅子,霍地轉過半個身,眼看威爾,“失敗沒關係,實驗實驗嘛,就是錯了再試……”

威爾看一眼莊小琴,又看索托斯,臉蛋冒出油光,結結巴巴表示一定會繼續努力。其他人略一愣神,紛紛附和。

索托斯笑容慈祥,講了個小笑話,繼續詢問下一人的實驗。

莊小琴僵立桌邊,臉色晦暗,手指固執地按住實驗記錄本,不肯退縮。

程民旺後背靠牆,雙手抱在胸前,看著索托斯滔滔不絕、看著眾人極力迎合,再看莊小琴,莫名替她難堪。怪只怪她自己沒腦子,少根筋,傻得可笑可憐,不自量力。

散會了,眾人簇擁著索托斯走出會議室。程民旺直接去了廁所,出來後遠遠看見莊小琴跟在人群最後,極力挺直腰桿,腳步卻拖拖拉拉,似乎走得艱難。

坐回自己的辦公桌,莊小琴感覺腰都要斷了,沒忍住兩滴淚流下臉頰,忙抬手抹淨。往兩邊一瞥,慶幸沒人看見。她又憤憤一想,有人看見又如何?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待見自己,又怎樣?

她努力平靜心情,拿起手機,打開周任華的微博,仔細翻讀。

周任華是莊小琴最喜歡的男明星,已經二十八歲,比容貌不能再算小鮮肉,論才華又當不成實力派,被市場淘汰的速度堪比當年的竄紅速度。他從來沒演過主角,現在更是隻能出演排名靠後的小配角,或者客串沒幾句臺詞的龍套。緋聞不見報刊,粉絲日漸減少,莊小琴卻是不離不棄,愛他如初。

莊小琴自矜是擁有博士學位的現代高級知識分子,當然不能像初中畢業的小粉絲一般衝動盲目。她追星恰如擇偶,要求明星不但要品貌出眾,還得是德藝雙馨。一旦發現對方丁點兒瑕疵,立刻捨棄,毫不留戀。

十幾年來,她沒找到一位戀人,倒是追過無數男明星。時間或長或短,最後只剩下周任華一個,成為她平淡生活中唯一的明燈,漆黑夜空上僅存的晨星。

她一有時間就查看周任華的微博,整理蒐集周任華的新聞花邊,總結周任華種種超凡脫俗之處。在此過程中,她深切體驗到愛的熱烈與激盪,宛如熱戀中的少女。

對她來說,周任華並不是遙遠的明星,而就是理想愛人,是世上最值得她愛的男人。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滿足地退出周任華的微博。放下手機,轉頭四顧,無聲冷笑,瞧瞧身邊這些男人,哪個能比得上週任華?就說那個程民旺,高不及自己,胖得像個冬瓜,一天到晚眼珠翻在頭頂上。跟這種男人相處,能有什麼情趣可言?

05

下了班,吃過飯,陶慧賢和飛飛在客廳玩鬧,程民旺一邊洗碗,一邊咂巴嘴,晚飯吃得寡淡,腸胃是塞滿了,可總覺得缺點兒什麼。他抹了抹滿手泡沫,拉開抽屜亂翻,找出一顆不知道什麼時候丟下的水果糖,剝開黏膩的糖紙,整塊塞進嘴。

他用力吮啜幾下,“嘎蹦嘎蹦”咬碎,咕嚕一聲嚥下肚。肚子似乎服貼了一些,他意猶未盡,卻找不出第二顆糖了。

陶慧賢和飛飛鬧累了,睡了。程民旺關好小書房的門,坐到書桌前,盯著慘白的計算機文檔看一陣,又隨手翻開《紅樓夢》,讀幾行海棠詩,再抬頭看計算機。思來想去,除了一肚子混沌飯菜,刮不出半個佳句。

他神經質地搓搓手,攤開手掌端詳。這雙讀書人的手被家務磨粗了,而胸中一顆文心也被現實磨糙了,還怎麼指望能從這粗糙的心頭、指尖,流淌出美妙文字?

程民旺目光迷離,腦中幻想出一處山林,白日陽光明媚、鮮花嫩草,夜晚皎月如燈、暗香螢火。雖然林密山深,卻無惡獸出沒,也無蚊蠅喧擾。

一座木屋隱在林中,前流清泉,後依峭壁。走進屋,不見燈燭,光線卻可隨心調整,奮筆疾書時明亮,沉思冥想時朦朧。不聞煙火,童子按時送上三餐,山珍野味,鮮美可口。

正餐之外,案几常置精點香果。得意狂肆時,杯滿陳酒,冥思沉靜時,爐溫新茶,自斟自飲,對月邀影,感受古人情懷……寂寞嗎?自有紅袖添香、環肥燕瘦……若能隱居在此,不用上班奔波、不用應酬老闆同事、不用操勞家務、不用管教飛飛,更不用忍受陶慧賢的聒噪,當可身心輕鬆,放任思想遨遊,隨意靈感奔馳,怎會寫不出曠世佳作?

程民旺吞一大口口水,定睛再看,只見房間狹小,燈光昏黃,隔牆傳來陶慧賢的陣陣鼾聲……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現實如此,自己還能怎樣?他拿起手機,隨手翻到微信搖一搖,從未試過這個功能,不禁好奇:如此深夜,是否有人同樣寂寞?

他拈起手指,輕輕一觸,眨眼間,屏幕上列出數個網絡暱稱。哇,真有人,他驚呼一聲,好像發現了新奇玩具的孩子。忙不迭查看一遍,不禁有些掃興,這些暱稱顯示的地址不是俄羅斯,就是土耳其,天南地北,這怎麼能交往?

此後,程民旺就多了一個消遣,每夜獨坐書房,時不時拿起手機搖一搖。頗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同時還安慰自己,沒想亂交約炮,就是想瞧瞧,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還有誰在深夜搖手機找朋友。

他把搜索範圍從全球縮小到美國,又從美國縮小到芝加哥。一晚上能搖出一兩個暱稱,更多時候一個沒有。也有時候,尤其在週末,人數明顯增多,但也超不過五、六個。

他津津有味地翻看每一個暱稱下真假莫辨的個人簡介,頗有人海茫茫尋覓知音的期盼,又有覽盡眾生芸芸的超然。時間一長,他發現一個暱稱出現了第二次,不久又發現了另一個重複出現的暱稱。

他咯咯地笑不停,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發誓,不管哪個暱稱,只要再出現第三次,自己一定主動聯繫。倒要瞧瞧,這網絡高科技能否引得有緣人千里來相會。

06

這一晚,程民旺備覺無聊,不停地搖手機。離開書房睡覺前,最後一搖,搖出一個新暱稱,叫做“孤芳自賞”。他搖頭輕笑,孤芳自賞?這位可夠直白的。

“孤芳自賞”顯示所在地是芝加哥,頭像是一株雪地寒梅,簡介只有一句詩:“桃未芳菲杏未紅,衝寒先已笑東風。”

細看頭像上的紅梅,再默誦這首摘自《紅樓夢》的詠梅詩,程民旺睡意全消,一顆心怦怦直跳。恍惚間,彷彿重回高中時,在街頭偶遇暗戀已久的女同學。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難道真有驀然回首,那人就在身邊不遠處的奇蹟發生?

程民旺再三斟酌,決定發一個交友申請。反覆修改,刪除了所有客套話,只留下同一首詠梅詩的最後兩句,“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短信送出,他長嘆一口氣,無聲地笑了幾下。回頭再琢磨,覺得信寫得似乎過於晦澀了,擔心對方不明白,又覺得有些不妥。自己一個已婚男人,怎可交往別的女人?再一想,自己堂堂正正,不過是求一份單純友誼而已。再說那暱稱之後未必是女人,說不定是個摳腳大漢呢!

他左思右想,認為這算是一件趣事,了了一樁心願似的,熄燈洗漱,上床挨枕就睡著了。

一週過去了,“孤芳自賞”沒有回應,也再未出現,程民旺對搖一搖的興趣也跟著淡了,就覺得夜晚漫長難捱。小說毫無進展,寫出的文字枯乾無趣;翻翻《紅樓夢》,字句熟得發膩,無能消遣,反引發無限愁思鬱悶。

大早起來,因為米飯軟硬跟陶慧賢吵了幾句,又劈頭臭罵飛飛穿反了內衣,程民旺眼看娘倆氣呼呼摔門而去,頗感愧疚。他狠狠撕咬著烤糊的吐司,拿起手機,意外看到一個鮮紅的消息提醒。

程民旺立刻坐直了,扔下面包,點開消息,果然是那個“孤芳自賞”,沒有理會自己之前的好友申請,反而新送過來一個好友申請。真是一個怪人,程民旺歪了頭,斜眼瞥著手機,撿起麵包,大咬一口。沉甸甸的心情莫名輕飄了,卻沒有馬上添加對方為好友,而是進入“孤芳自賞”的賬號上下查看,沒看出什麼新東西,還是那株雪地紅梅,也還是那首詠梅詩。

程民旺三口兩口吞下面包,穿戴整齊,背起揹包,出了家門左右看看,天藍草綠,空氣清新,這才拿出手機,同意了“孤芳自賞”的好友請求。

到了實驗室,一放下包,程民旺忍不住又翻看“孤芳自賞”的賬號,發現對方關了朋友圈,不禁羞惱,以為信不過自己,不夠開誠佈公。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正說明對方謹慎自重,一個女人,當然不能隨便將隱私暴露給陌生人,而自己不也關閉了朋友圈嗎?

到了晚上,聽得陶慧賢鼾聲逐漸沉穩,程民旺給“孤芳自賞”發了一條消息:“您好。”

“您好。”“孤芳自賞”很快回信,彷彿正等在手機旁。

“吃了麼?”消息一發出,程民旺猛敲腦袋,自己怎麼跟傻子似的,有這麼網聊的嗎?

“剛吃了。”“孤芳自賞”回答。

程民旺想不出趣話,只好順著問:“這麼晚才吃飯啊?忙嗎?”

“嗯,很忙,顧不上吃飯。”“孤芳自賞”馬上接著說,“不過現在忙完了。”

“孤芳自賞”反應良好,程民旺腦子也活泛了,想了幾個話題,決定先從《紅樓夢》開始,既有趣,又顯品味,“你的簡介很特別哦,《紅樓夢》的詠梅詩,我喜歡。”

“孤芳自賞”果然話多了:“我最愛《紅樓夢》,尤愛黛玉,‘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唉、唉,這首詩我看一次哭一次,感同身受……”

你一言我一語,兩人唏噓感慨,時喜時悲,不覺夜已深。程民旺戀戀不捨說:“再見。”

“孤芳自賞”回道:“再見。”

程民旺意猶未盡,補充一句,“明晚聊。”

“孤芳自賞”回答:“好,明晚見。”

程民旺與“孤芳自賞”每晚相約網上,有時間長聊,沒時間也至少打個招呼。如果“孤芳自賞”出現晚了,程民旺一邊等待、一邊上網瀏覽。那種期待的心情,頗似當初與陶慧賢約會時的情景。

文檔還是空白無字,《紅樓夢》也很少翻開了,程民旺卻不覺得空虛寂寞,反而滿心歡喜充實。他不只一次分析過自己與“孤芳自賞”的關係,確信彼此不涉男女之情,而是一種跨性別、跨背景的純友誼,聊天時絕口不提私慾,不開放朋友圈照片,小心避免暴露真實身分,一如傳說中的所謂神交。

每一次聊天后,程民旺都忍不住發出感慨,這是一種多麼純潔、多麼高尚的友誼啊!而從“孤芳自賞”離開時必發的笑臉可知,她同樣迷醉其中。

07

不過因為一個小小的實驗分歧,就遭到莊小琴瘋狂指責,程民旺記恨了一天。臨下班時才找到機會報復,也不過是回兩句刻薄話而已。瞥見莊小琴憤怒的表情和含淚的雙眼,程民旺瞬間失了好心情,既恨對方多事,又自責不該這麼小肚雞腸。

一路堵車,總算跌跌撞撞回到家。匆匆忙忙吃過飯,程民旺見陶慧賢心情不錯,小心翼翼地提出快過節了,想給父母寄些錢。

陶慧賢就像被點著的炸藥,瞬間變了臉色,抬手摔了碗筷,聲嘶力竭地算舊帳,聲淚俱下地嘆命苦。最後咬牙切齒,勒令程民旺立即做出決定:是要父母,還是要這個家?

陶慧賢生孩子時受過公婆冷遇,一直忿忿難平。程民旺挺理解她,平常由她罵,今晚卻受不了了。工作不順心、老婆不體諒、父母無底洞似地要錢,扭頭一瞅飛飛,越看越失望,大怒之餘,脫口喊道:“離婚就離婚,誰怕誰!”

陶慧賢一把拖起飛飛,一跺腳、一擰頭,“對,離婚就離婚,誰怕誰!”

飛飛笑嘻嘻瞥一眼程民旺,跟著陶慧賢進了臥室,知道今晚又可以跟老媽擠一個被窩了。

那邊陶慧賢重重關了臥室門,程民旺也用力甩上小書房的門,坐到書桌後,伸手撫過臉,又撫過頭,感覺頭頂的毛髮更稀疏了。翻出藏在抽屜裡的小鏡子左瞅右瞅,幽幽嘆口氣,一事無成,就已老了。

滴滴兩聲鳥鳴,“孤芳自賞”上線了,程民旺忙拿起手機。網聊快一個月了,他從未像今晚這樣渴望傾訴。

“孤芳自賞”似乎心不在焉,評價幾句寶黛釵的三角戀,就沉默了。程民旺也沉默了,看著對方頭像上的那株雪中紅梅,出聲嘆口氣,又嘆口氣,想了想,發出一個無奈表情。

“孤芳自賞”立刻回了個同樣的無奈表情。程民旺等了片刻,問:“怎麼了?”

“孤芳自賞”回覆:“沒什麼。”

“心情不好?”程民旺不想聊故事裡的人事,很想說說現實的苦惱。哪怕對方不理解,也比一個人憋著強。

“還好。”“孤芳自賞”回答。

雖然看不見表情,回答也簡略,程民旺卻覺得,“孤芳自賞”跟自己一樣,正為瑣事庸人煩惱,而自己和她不就是惺惺相惜的知心好友嗎?

程民旺再按捺不住,先發一個嘆息表情,又發一個齜牙訕笑的表情,然後飛快地打字:“我覺得,如果在現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能像你我這般坦誠真摯,又能理解體諒,該多好啊……”

“孤芳自賞”長久沒反應,程民旺焦慮不安,以為自己太冒失了。不過是網友,隨便聊聊就好了,幹麼要扯現實?

他放下手機,站起身,原地走幾圈,琢磨怎麼挽回;又惱怒,如果她連自己的小小感慨都不願意回應,說明所謂的美好友誼不過是一場虛假遊戲。

滴一聲鳥鳴,“孤芳自賞”回話了:“是啊,現實太低俗、太醜陋,才更顯得我們的友誼純真美好,可惜……”

程民旺咧大嘴嘿嘿地笑了,知音就是知音,她果然懂自己。

程民旺心裡有數了,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旁徵側引,論證寶玉、黛玉是真愛。偏偏造化弄人,憑空插進來一個薛寶釵。

“孤芳自賞”也來了興致,一言接一語,句句投機。

時間過得飛快,手機電量也剩不多了,又到了說再見的時候。程民旺先說一句:“明天見。”

“孤芳自賞”如常回應:“好,明天見。”

程民旺瞥一眼日曆,明天正好是週六,心才一動,一行字已發出去:“明天,要不咱們見一面?”

“好啊!什麼時間?在哪兒?”

沒想到“孤芳自賞”這麼配合,程民旺笑得合不攏嘴,“你定時間、地點,我怎麼都行。”

“孤芳自賞”略一遲疑,“那就下午兩點,海洋自助門前碰面?你知道林肯街上那家海洋自助餐館吧?”

“就這麼定了。”程民旺當然知道,這家自助餐館離醫學院大樓三個街區,很大,有四個分餐廳,又是週末,應該不會撞見同事。再說了,自己問心無愧,就算遇到熟人,說是會朋友,又能怎樣?

08

午飯後,嚷一句出去散步,不等陶慧賢反應,程民旺就做賊似地溜出了家門。

大步走在路上,他有些激動,倒沒怎麼想“孤芳自賞”,更多是琢磨陶慧賢。如果知道他與另一個女人約會,陶慧賢會不會後悔?能不能反省自己沒那麼金貴,而他程民旺也沒那麼不值錢?只要願意,程民旺可是隨時都能另尋所愛,而陶慧賢要是離了婚,再成個家可就難囉。

提前十分鐘,程民旺趕到海洋自助餐館。已過了飯時,餐館進出人不多,程民旺躲在門側隱僻處,給“孤芳自賞”發了條訊息:“我到了,你別急,路上小心。”

“孤芳自賞”很快回信:“馬上就到,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程民旺低笑一聲,走前幾步,回頭瞅瞅,餐館裡幽幽暗暗看不明。再望來路,五官突然扭成了一團,下意識地抬手揉揉眼。定睛細看,沒錯,搖搖晃晃走來的那人正是莊小琴。

一眼瞅見程民旺,莊小琴立刻繃緊了麵皮,目露鄙夷,快走幾步,擦身而過。

程民旺忍不住跟著扭身,莊小琴也正回頭後看。兩邊目光凌空一觸,又急慌慌地閃開了。

莊小琴竹竿兒似的身子很快沒入餐館,程民旺愣呆呆站在門口。有人走來,又有人離去。他梗得脖子都痠了,才想起來看手機,早已過了預約時間。

他攥緊手機,進餐館,不甘心,給“孤芳自賞”留言,又無趣。悻悻走出幾步,回頭看餐館,越發覺得裡面混沌一片,哪能看得清楚?

回了家,廚房桌上放了一盤洗好的櫻桃,下面壓了一張紙條,是陶慧賢的留言。說是帶飛飛去兒童博物館了,然後看一個動畫電影,晚上趕不回來吃飯。冰箱裡留了中午的剩菜,程民旺可以當晚餐。

陶慧賢的字跡一如既往地潦草,短短几行,就有三、四個錯別字。又是隻顧寫,寫完不檢查。

程民旺將紙條揉成團,扔進垃圾桶,拿一個櫻桃,咯吱咯吱咬著。打開冰箱取剩菜聞聞,隱隱一股焦臭味。

他進了小書房,攤在椅子裡,拿出手機,仔細翻看這段時間來與“孤芳自賞”的留言,很是費解。這網上的人怎麼跟真人差別那麼大?猶豫再三,他試著發消息,發現對方已拉黑了自己。

他從通訊錄中刪掉“孤芳自賞”的賬號,用力呼出口氣,放下手機,走出小書房,每個房間轉了一圈。整個家還算整潔,有點兒溫馨的感覺。陶慧賢似乎不是想象中的那麼邋遢粗糙,當然,自己也為這家出了不少力。

天黑了,沒了陶慧賢和飛飛吵吵鬧鬧,處處顯得空蕩蕩的。程民旺吃了飯,洗過碗,又洗了衣服,修好上週壞了的櫃門;坐進小書房,大敞了門,隨手翻讀《紅樓夢》。

他隔一段時間就看看錶,終於陶慧賢帶著飛飛回來了。就像貓貓狗狗進了窩,家裡頓時竄起熱騰騰的一股子嘈雜。

程民旺問了幾句閒話,返回書房,輕輕關上門,喝一口茶,讀兩頁《紅樓夢》。自嘲當不成多情種子賈寶玉,更嘆息林黛玉難找,無緣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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