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農村娃的故鄉記憶:地心菜和辣椒片


一位農村娃的故鄉記憶:地心菜和辣椒片

攝影/好友韓小姐

我小時候家裡窮,沒有的吃,每年春天,母親就讓父親帶著我們到田埂挖野菜。我那時大約五六歲的樣子,挎一隻荊條筐,執一把小鏟刀,屁顛屁顛地就跟著去了。可我父親是個怪人,他只對中草藥痴迷,挖著挖著就去找各種草藥了,常常回來滿滿一筐子,卻沒有一樣可吃的。每當這時母親罵完父親還不能解氣,順便再將我暴打一頓,我又是餓又是疼,索性躺倒在地上哇哇大哭。那種委屈,恐怕是家境寬裕的孩子永遠無法想象的。

可我並不怪母親。從前不怪,現在也不怪。因為我瞭解那種沒有米下鍋的感覺,因為我永遠記得,在某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母親手裡捏著父親一年賺回來的所有工資:20元錢,坐在床上抱著幼小的我默默流淚的樣子。

想起有一次,母親給了五角錢,讓我去買米,結果不到十歲的我擅作主張把五角錢稱了一斤豬肉,回來把母親氣個半死。還有一次,隔壁的嬸嬸好心偷偷給了我兩塊醬乾子,我捨不得吃,藏在枕頭底下,等過了兩天拿出來,已經全部餿了。那種傷心也是記憶猶新,一輩子忘不掉。

這些幾乎就是童年對吃的所有感覺。不好。沒有得吃,常吃的也盡是一些難以下嚥的東西。

一位農村娃的故鄉記憶:地心菜和辣椒片

薺菜,我就叫它“地心菜”吧

那時候家裡吃的最多的一種野菜,就是這種“地心菜”。地心菜和其它野草混在一起,父親很認真地將它們拎出來,告訴我,這叫地心菜。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它的學名:薺菜,但如今我仍然近乎偏執地認為它就叫“地心菜“。

地心菜的葉子帶點紫色,根緊貼著地面,羽狀鋸齒形的小葉片四散開來,漫長在田間的田埂上,躲在野草之間,如同盛開的綠花向你微笑。葉子不大,比銅錢大一點的,再長老一點,就有點麻鼓賴賴(桐城方言)的,不是很好看,跟其他的野草容易混在一起。父親說,小伢呀,拿小刀子來窩一籃子回去!我就俯下小小的身子,一顆一顆地窩。可是地心菜太小,要是窩一籃子,沒有幾個小時不行的,窩一會兒,我便不耐煩了。父親不會罵人,更不會打人,他就直直站在田間跟我背起古書來:“明朝李時珍《本草綱目》有記載,地心菜藥用價值很高,能“明目,益胃。”聽他這麼一說,我又感覺很神聖了起來,趕緊繼續弄。

等好不容搞好一籃子,回家經母親一洗淨,又舍掉了不少。再用開水燙一下,撈起,切細,清炒。這就是我小時候家裡餐桌上最常見的一道菜,談不上美味,甚至有點難吃。那時就盼望過年,只有到了過年邊上,母親在清炒地心菜的時候,才會放一兩個雞蛋,就足以吃得我們唇齒留香。

一位農村娃的故鄉記憶:地心菜和辣椒片

小時飯桌上,和地心菜出現頻率差不多的,還有醃辣椒片。

直到現在,每年夏天一到,母親還會打電話來問:小伢,今年要醃紅辣椒嗎?

雖然每年我的答案都一樣。她仍不厭其煩地問。我的母親,不知不覺什麼時候就老了。

後來我離開了家,上大學,工作,輾轉過幾個城市,也吃過不少醃製的辣椒,可我也同樣固執地認為,只有像家鄉的那種紅辣椒,只有母親醃製的那種紅辣椒,才叫“醃辣椒”。醃菜其實是挺神奇的東西,特別認人。同樣的做法,經過了不同的人,就找不到兩種一模一樣的味道。

自己家裡的菜地裡就種了紅椒,每當母親屋前屋後找我陪她去採摘紅椒時,我總躲不見了蹤影。我最害怕摘紅椒了,那滿手滿臉的辣味使人整晚都睡不著覺。喊不著人,母親只得自己挑著擔子去採摘。後來我在城市的菜市場看見紅椒,個個色彩鮮紅,大小適中飽滿,總是有點恍惚。而在我記憶裡,我家菜地裡的紅椒並不是這樣的,它們總是奇形怪狀的,也不全是深紅的,而是紅中帶青。

母親採完後便拿到屋後的塘裡洗,洗完切片,要切成片頭都一樣大,加鹽,放玻璃瓶,最後還要用韭菜封頭,為的是保持辣椒的香味。這整個工序下來,常常要忙到深夜,有時我清晨醒來,竟然看見母親仍在院子裡忙碌。

就這樣,過個三五天就可以吃了。這時紅椒還保有新鮮辣椒的色澤,又完全入了味。對我們這樣的窮人家來說,是上好的下飯菜。所以我從小就習慣了吃辣椒,沒有菜的時候,母親便往我碗裡挑上一勺,又鹹又辣,滿滿一大碗飯不一會就沒見了。

這兩樣小菜,幾乎伴隨了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在身體正是瘋長的那些年歲,因為肚子裡沒有一滴油水,每一餐都要比別人多一碗飯,還不能飽。這兩樣小菜,用它們的卑微,用它們的廉價,不離不棄地將我餵養成人。雖然幼小的我不知和母親抱怨過多少次,但在多年以後,當我從蘇軾處讀到“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幾乎掩面而泣。

它們都是我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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