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從事教育的他,一生三次刻骨的意難平(下)

抗戰時期,西南聯大成立。

南開校長張伯苓,北大校長蔣夢麟,清華校長梅貽琦,

教育部令他們輪流擔任三校校務常委會主席。

但張伯苓在重慶另有任事,

便把自己的職責委託給了蔣夢麟,

用一句天津方言說“我的表你戴著”。

蔣夢麟又將擔子壓給了梅貽琦,

用他的話說就是“在聯大,我不管就是管”。

張校長在重慶另有任事,

在齊邦媛《巨流河》中,可以找到答案——

我們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高大壯碩的他(張伯苓)

挺胸闊步地在校園行走。

不論前線戰報如何令人沮喪,

日機轟炸多麼猛烈,

在張校長的帶領下,

我們都堅信中國不會亡。

早在日方佔領東北後,張伯苓深知局勢危急,

戰爭只是早晚的問題,

早在一九三六年即到四川覓地建立分校。

盧溝橋開戰後,

南開是第一所被日本人炸燬的學校,

也是第一所在後方以長期抗戰為信念重建的學校。

齊邦媛清楚地記得——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的一個早晨,

爸爸帶著我坐車由重慶上清寺出發,

送我去上學——那就是沙坪壩的南開中學。

在這裡六年,我成長為一個健康的人,

心智開展,奠立了一生積極向上的性格。

南開中學在抗戰最艱困的八年中,

教育了數萬青年,

每個人幾乎都是張伯苓精神的延伸。


一生從事教育的他,一生三次刻骨的意難平(下)


張伯苓從捐資者盧木齋手中接過木齋圖書館的鑰匙

西南聯大組建後,南開規模最小,

教授僅佔聯大總數的十五分之一。

鑑於“將來複校必感才荒”的預感,

張伯苓於太平洋戰爭後即開始提前謀劃覆校事宜。

1942年,張伯苓拜會蔣公,

就南開復校問題進行溝通。

蔣公本著當年“有中國即有南開”的諾言,

允諾南開復校時與國立大學同等待遇。

1946年,教育部宣佈南開大學改為國立,

張伯苓任校長。

從此,南開大學進入與北大、清華並駕齊驅的國立大學時代。

那年,已七十高齡的張伯苓,

對南開抱有雄心壯志。

他對同事及校友說——

我對未來充滿希望。

南開事業是無止境的,發展是無限的。

讓我們拿出以往的勇氣和不屈不撓的精神,

同心協力,使南開在建設祖國的事業中,

成為重要的一員。

1948年5月,

蔣公邀請張伯苓出任政府首任考試院院長。

有感於蔣公的多次關照之情,

更有以此職位可以為南開募得更多資金的考慮,

張伯苓同意去南京“跑跑龍套”。

有人評價,他“官極一品卻毫無宦場官氣”。

醉心於教育,本是他的初心,而不是做官。

由於時局和身體的雙重原因,

張伯苓在南京待了不到半年,

就飛往重慶養病。

1948年,蔣公曾兩次專程到重慶沙坪壩

會見在此養病的張伯苓,

請他隨國民政府遷臺,並許諾——

只要他樂意行動,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

親屬均可隨行。

蔣公轉往成都後,

再令兒子蔣經國催請張伯苓——

給先生留下一架飛機,幾時想走就幾時走。


一生從事教育的他,一生三次刻骨的意難平(下)


張伯苓與西南聯大師範學院師生合影

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

不久,北平和平解放。

張伯苓的老朋友傅作義,

擔心張在重慶的安全,便找到周公周恩來。

周公正想辦法透露消息給張伯苓,

不讓他去臺灣。

隨後,輾轉託香港的南開校友,

以"無名氏"署名的信件——

老同學飛飛不讓老校長動,

向張伯苓傳達了上述信息。

張伯苓知道,

這是他的學生周恩來對他的關照和愛護,

頓覺豁然,下決心婉言拒絕蔣氏父子之邀。

畢竟,在大陸,有他一手創辦的南開。

1950年5月3日,張伯苓夫婦乘機北歸。

在周公安排下,暫住傅作義家中,近半年之久。

之所以如此,是周公考慮到張伯苓即時返津,

可能會遭到激進學生的鬥爭。

9月,張伯苓返回天津。

第二天,他就去了魂牽夢繞的南開中學。

沒有受到歡迎,

教務處職員帶他到會客室待了一會兒,

之後來了一個人,說要開會,

把他轟了出去。

他到南開女中去,沒幾分鐘,

學生就起鬨“張伯苓!張伯苓!”

此時的張伯苓,已意識到,時代變了,

這裡已不是他記憶中的南開了,

他已不再是那位受人尊敬的張校長了。

1950年10月17日,南開校慶。

1950年10月16日晚,

南開中學的一位老師,

到張伯苓家找張的三子談話,

大意是不要讓校長去參加第二天的校慶。

轉天早上,天空下起了細雨,

張伯苓早早起來,興沖沖地穿起雨衣,

要去南開中學。

三子張錫祚說——

外面下雨了,爸爸您還是別去了。

見父親一楞,深知父親對南開中學的特殊感情,

三子直言——

學校來人了,他們不太歡迎您去。

張伯苓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頹然坐在椅子上。

作為南開的創始人之一,

張伯苓被婉拒參加南開的校慶典禮,

這是他人生中第三次刻骨的意難平,

這幾乎成為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

南開校慶,南開中學不許他跨進大門;

而南開大學,也只允許他在校慶後的小型活動中坐後排不顯眼的位置聽眾人演講。

遙想1947年,張伯苓從國外回到天津時,

整個城市,夾道歡迎。

幾千人到了天津東站,

基督青年會幾乎決定整個城市的鐘,都要鳴響。

兩相對比,張伯苓深感——

我是被新中國拋棄的!

經此一擊,張伯苓變得沉默寡言,

常常呆坐居室,以手擊頭,神情頹喪,

再也沒有抗戰初時的神勇之氣了。

1951年2月14日,張伯苓中風不語,

生命危在旦夕。

校友會會長閻子亨提議為校長寫一遺囑,

大家公推和張伯苓最接近、

相處時間較長的黃鈺生執筆。

那時,他雖然不能說話,

但聽力還好,心裡也清楚。

黃鈺生一段段念,他一段段點頭表示同意。

當時在場的還有王夫人,

校長的兒子、兒媳三人。

最後,兒媳還大聲地問——

您說寫得行不行?

張伯苓挑起大拇指,表示讚賞。

1951年2月23日,張伯苓於鬱悶、孤獨中,

告別了這個世界,終年76歲。


一生從事教育的他,一生三次刻骨的意難平(下)


1946年,張伯苓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名譽博士學位

逝世44天后,在朋友及老學生的張羅下,

張伯苓追悼會,在南開女中禮堂舉行。

下午2時許,追悼會開始,

致悼詞者乃前南開大學秘書長黃鈺生。

黃鈺生雖然是在讀講稿,

但他的語調和表情中傾注著對校長的深情,

表達著對一代教育家的愛戴,

寄託了對逝者的無限哀思。

臺下的聽眾被他的真情感染了、打動了,

會場一下子寂靜下來,

人們仔細聆聽著悼詞中的每個字句。

這是一篇用心良苦的文字——

……張伯苓四十多年間為教育、為中國,

辛辛苦苦,勞碌奔波,到處碰壁,

失敗了再起來,起來了又失敗,

愈失敗越奮鬥,他是中國新教育的啟蒙者,

也是一代人師。

……他懊悔晚節的失足,

他嘆息老境不能參與這個偉大的時代的工作,

他悲傷他是被新中國所揚棄的人,

他悲傷在新社會里無他的地位,

他悲傷他不如他的老友顏惠慶,

他悲傷他一生的工作都被否定了,

他悲傷他一生心血所在的南開中學已經不認識他了。

在校慶的那一天到禮堂去坐一坐都得不到許可,他傷心極了……

黃鈺生一時哽咽,講不下去;

臺下的聽眾,無不為之動容而潸然淚下。

重慶南開中學校長喻傳鑑,

原本來北京參加全國中等教育會議,

聽到召開張伯苓追悼會的消息後,匆匆趕來。

他說——

我到北方來,

未曾想到參加張伯苓先生的追悼會。

剛講了這一句話,他就開始摘眼鏡擦眼淚;

當說到“但我看到這個追悼會如此悽慘”時,

已是泣不成聲了。

此時,臺下也已是一片嗚咽,

悲痛的氣氛充斥著整個會場。

他接著說——

張伯苓一切都是為了南開,

他當考試院長也是因為他想把南開搞好,

希望蔣介石幫助。

如果張校長要做官,早就做了,

南開就沒有今日了!

中國科學院副院長陶孟和更為動情——

我們今天追悼的是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者,

一位偉大的教育家———張伯苓先生,

他不僅是中國的教育家,

而且是全人類的教育家!

他為新中國準備了各種人才,

並且他有許多學生是共產黨員,甚至還有共產黨的領導者。

最後,他更是哭著說——

我從小就失去了父親,

讀書時張校長沒要我一分錢,

張校長培養了我,

是我一生都無以報答的!

家屬致謝詞,張伯苓的長子張希陸並未講什麼,

他只是不停地給大家鞠躬,不停地說著——

謝謝大家參加這個追悼會。

1951年2月27日,

當蔣公得悉張伯苓逝世的消息後,

在日記中寫下了“痛悼無已”的字句。

未幾,臺灣為張伯苓舉辦了隆重的追悼大會,

蔣公親寫“守正不阿,多士所宗,

伯苓先生千古”的輓聯以誌哀悼。

張伯苓生前,

曾有“願故後埋葬在南開大學校園內”的遺願。

南開大學黨支部稱,

現在南大的同學與張伯苓的關係不深,

同學們認為南大是人民的,不是張伯苓的,

因此最好不要葬於南大。

聽了這話,黃鈺生不無情緒地說——

現在南大代表著落後勢力的仍有一部分群眾,

如葬張伯苓於南大,

可能會使落後勢力更加囂張,

更恐怕進步群眾有意見!

張伯苓去後,先葬於天津永安公墓,

後遷至楊家臺祖墳。

1962年夫人逝世後,

合葬於天津北倉烈士公墓。

1975年火化後,

兩人骨灰置於北京長子張希陸家中。

1979年,天津水上公園烈士陵園,

舉行了張氏夫婦骨灰安放儀式,

後遷至北倉烈士陵園。

1986年南開大學張伯苓銅像落成後,

他們夫婦的骨灰合葬於銅像後,

實現了張伯苓的最後遺願,

他重又回到了鍾愛一生的南開大學。

一個社會有三大底線行業:教育,醫療,法律。

無論社會多麼不堪,只要教育優秀公平,

底層就會有上升希望;

只要醫療不黑暗墮落,

生命就會得到起碼的尊重;

只要法律秉持正義,

社會不良現象就能被壓縮到最小。

如果三大底線全被擊穿,社會將深陷苦難。

當年,張伯苓在總結他的教育人生時說過:

我既無天才,又無特長,

我終生努力小小的成就,

無非因為我對教育有信仰,

有興趣而已。

這是張伯苓為其一生從事教育寫下的有力註腳。

是他把“信仰”變成一生的“教育堅守”;

是他用從不稍減的“興趣”演繹了一生的教育輝煌。

一個人就是一部傳奇,

一個人就是一座豐碑,

一個人就是一個時代。

縱觀張伯苓的一生,

折射出國家、民族的命運。

今天,我們特以此文,

紀念張伯苓張校長,

一位啟迪學子心靈的人師,

他依然活在愛他、敬他的人們心中……


一生從事教育的他,一生三次刻骨的意難平(下)


張伯苓逝世時,群眾送葬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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