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全日:摳爺的煩惱 (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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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人物|| 蔣全日:摳爺的煩惱 (小說)

摳爺的煩惱---蔣全日

雞已叫過三遍,摳爺卻象鍋上的餎餅,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入睡。

按理說,摳爺一直都是個很淡定的人,這一輩子無論人們如何去評說他?無論人們用什麼樣的眼光去看他?他都能泰然處之,該做啥做啥,該幹啥幹啥。用他自己的話說,世上只有病死的人,沒有被閒話說死的人。可最近不知是出岔了哪口氣?還是哪根筋揹著了?摳爺老覺得胸口憋的厲害,似乎有許多話想去向人述說,甚至有時候會產生一種想與人打一架的衝動。

唉,老了老了怎麼心思還重了起來?摳爺深深嘆了口氣。

摳爺聽人說默唸數字能睡著,他也試著念起數,可不知怎麼回事,越念卻越清醒。既然睡不著,索性不睡了。摳爺穿上衣服,一個人出了門。

大街上空蕩蕩的,靜的有點瘮人。偶爾有幾聲犬吠,也便很快消聲匿跡了。好在這個時間恰逢初秋中旬,月亮雖已偏西,但光線還是很亮的,街上好似按裝了路燈,一點都不顯得黑。

如果心情好的話,這個時令漫步鄉村田埂,那簡直是一種極至的享受。涼絲絲的空氣吸在嘴裡都帶著甜味,整個天空都瀰漫著作物即將成熟所散發出的清香。

然而,摳爺的心情一點都不好,且壞透了。

前幾天,三娃八歲的孩子被診斷出白血病,全村人自發為三娃家募捐。村裡的會計領著兩個年青人挨家挨戶登記收錢,當經過摳爺的門口時,竟然繞過到了下一家。他聽到消息,立馬拿著500元錢追出去的時候,那個二桿子會計眼神裡全是驚詫和疑惑。

“摳爺,你……”一聽這話,摳爺氣不打一處來,用眼角狠狠剜了一下會計,隨手扔下500元錢,頭也不回走了。

你個二桿子,你還是會計,你還有點文化,老子的孫子都和你差不多大!摳爺……摳你媽一隻腳!摳爺心裡全是忿忿不平,別人家大都捐個200元、300元,老子一下子捐了500元,你還叫我摳爺?摳爺我真哪麼摳嗎?當摳爺自稱摳爺時,自己都不禁愣怔了一下。

摳爺二十多歲就學會抽菸,他也很喜歡抽菸,但他從不買菸。摳爺不買菸,出門在外身上當然也就不裝煙,然而他裝火。偶爾有人有煙無火時,他們就向摳爺借火,借火必然讓煙。於是,借火的人解決了有煙無火的難捱,摳爺也解了想抽菸而不想花錢買菸的困渴。久而久之,人們都知道摳爺想抽菸不裝煙的套路,但就是記不住自己裝煙還需帶火。否則,你想抽菸就得向摳爺借火。同時人們還發現,摳爺似乎從沒有忘記身上帶火。

摳爺這頂“桂冠”是不是那個時候給他戴上的,年代久遠,無從考證。但摳爺帶火不裝煙的習慣一直堅持了幾十年,說來也實屬不易。當然,在抽菸這個問題上,摳爺並不認為這是“摳”。你有煙,我有火,你用我火,我抽你煙,這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公平交易,不存在誰佔誰的便易,也就不能說他是“摳”。為證明在抽菸問題上他不是“摳”,摳爺還為此總結出抽菸人的四個等級。他說,一等人抽菸,無煙無火。你看那些當官當領導的人,有誰自備煙火?他們不都在天天抽菸還是高檔煙。二等人抽菸,有火無煙。就象他這樣的人,不用花錢就能抽上煙,且所抽之煙品種齊全。三等人抽菸,有煙有火。此類人充其量也是個中產階級,自給自足而已。四等人抽菸,有煙無火。這類人雖說有煙,但想解煙癮就必須求人借火,雖有煙卻不佔主動。一定程度上,你還應該感謝借你火的人,不然你能抽上煙?

好傢伙,在抽菸等級的排序中,摳爺竟然排在第二位。

如果在抽菸問題上,摳爺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說道,那麼,那一年他為節省二毛錢,徒步三十里路回家,腳底板磨起很多血泡,算不算“摳”呢?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摳爺是村裡的車倌(趕馬車的人)。村裡的馬車主要有兩大職責。冬春季往地裡送糞,秋季拉場。往地裡送糞不難理解,所謂拉場就是把秋天收割下來的穀物、玉米等用馬車拉回打穀場,之後再把打下的糧食拉到糧庫儲存。到了夏季,雖說農民更忙了,而馬車卻輕閒了。大隊為增加集體收入,每到夏季來臨,便把馬車派駐到城裡跑運輸,也就是為一些工廠拉運材料。一個夏季,車是不回村的,趕車的人每半個月輪換回家一趟。

村莊距城區有三十華里,如果坐公交車的話,用不了一個小時就能坐在家裡的炕上。當時車票票價是二毛錢,輪到誰回家,大隊就發給四毛錢,即來回費用。其他的車倌拿上錢就直接到客運站坐公交車回家,而摳爺不是。他拿上四毛錢,先到飯店用二毛錢買四個饅頭,剩下的二毛錢揣在兜裡,然後徒步回家。

你可能會說省這幾個錢還不夠磨鞋底費用呢?何必作難自己?這你就大錯特錯了,說明你還不瞭解摳爺,如果得一舍一,那決不是摳爺的性格,賠本買賣摳爺是不會做的。

每次回家摳爺都是七點起身,因為這個時間賣早點的飯店剛開門營業。那個年代街上還沒有賣早點的,全城也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家國營飯店才賣早點。另外,在夏季這個點鐘天氣也比較涼爽,走路比較輕鬆,否則,太陽漸漸升高,天氣越來越熱,行走也就會越來越困難。

走出城區,摳爺把兩隻球鞋脫下,用鞋帶子串起,往脖子上一掛,然後大步流星往家趕。開始,氣候清涼,精神頭足,走得也快。隨著溫度升高,體力有所下降,走路的速度也就慢了下來。緊趕慢趕,回到家至少也得四五個小時。那個時候,整個人都累得半死,渾身象散了架一樣,特別是兩隻腳板的血泡,只疼的他眥牙裂嘴哼哼不停。然而,當他看到老婆拿著錢去買醬油打醋,看著幾個孩子興高采烈吃饅頭的樣子,摳爺的心裡是滿滿的快樂。

不管摳爺是真摳也好,還是不怕吃苦也好,一切都與旁人無關。況且,只要自己不說,外人也難以知曉。然而,恰恰就是摳爺自己把這件事說出去了。

秋天到了,跑運輸的馬車都撤回村裡。該年全國都在學習小靳莊,村村都在舉辦賽詩會。摳爺所在的村也不例外,而且大隊下了硬性任務,人人都必須寫詩。寫了的隊裡還給工分,完不成任務要扣工分。摳爺本沒念過幾年書,連一封完整的信都寫不了,更別說寫詩。但說到要扣工分,摳爺就心疼。沒辦法,摳爺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幾天後終於憋出一首詩。

賽詩會上,摳爺讀了自己的詩: “頭頂日,腳打泡,革命精神不能丟。兩毛錢,不算多,能買四個大饅頭”。摳爺沒有被扣工分,但他徒步從城裡回村的事卻傳開了。

摳爺的詩寫的好與賴,大家心知肚明。單就全國而言,村村舉辦賽詩會,最後出了幾位農民詩人?摳爺徒步回村這件事,本來說一說、笑一笑也就過去了,可不知道哪個好事之徒卻在這一年春節的時候,竟然半夜裡悄悄把摳爺的詩寫成對聯,貼在摳爺的大門上,還加了一個橫批“摳爺真摳”。

這事要擱在一般人身上,或害臊,或氣惱,但摳爺卻笑了。你白給我貼了一付對聯,省了花錢買紅紙不說,還免了求人去寫,多合算!況且,你們貼得對聯都是從報紙上抄的,千篇一律,而我……哈哈,那是自己創作的。不過,摳爺還是把橫批揭去,換上了“勤儉節約”四個字。你還別說,細細品味,摳爺門上的對聯還真挺有味道的。

現在雖說只是初秋,但在塞北的清晨,已有些許涼意。摳爺緊緊身上衣服,把釦子繫好,依然一個人在街上踽踽獨行。這個時候,他多麼渴望能遇見一個人,一個能與他說說話的人。甚至他準備好,只要見到人就立即掏出煙雙手奉上,並用從不離身的火點燃。然而,摳爺失望了,街上依舊寂靜如水。

不知不覺中,摳爺走到村中大楊樹下。聽老年人講,這棵樹建村時就有了,至今少說也有上百年的歷史。樹很高很大,特別是樹冠象一把巨大的綠傘,幾十個人坐在樹下太陽都曬不著。因為這棵樹長在村的中央,又有遮天蔽日的功效,這裡自然形成村裡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尤其到了夏季,樹周圍都是人,有站的,有坐的,還有端碗吃飯的;打撲克,下象棋,閒聊抬扛吵架的。商販進村賣貨,首選地也是這裡。就連大隊組織一個集體活動,也必然在大楊樹下。可以說,壞消息從這裡擴散,好事情也從這裡傳播。

摳爺坐到一塊黑石頭上,掏出一支菸點燃。其實最近幾年,摳爺一直都是既裝火又帶煙,可不知怎麼的?見面人們仍然叫他摳爺。也許是人們叫了幾十年摳爺叫順了嘴,一時難以改變吧!過去人們叫他摳爺,他也不覺得什麼,有時候他自己都忘記了自己叫什麼名字,可最近不知怎麼了?一聽到這個“摳”字,心裡就不舒坦就鬧心。

摳爺坐在樹下,眉頭緊皺。他突然想,自己“摳爺”這個外號是不是那次同小舅子吵架有關?那天,小舅子不就是站在這裡,說他是摳門、罵他是鐵公雞的嗎?

摳爺老婆的孃家是山裡人,說他所在的村窮,岳父的村就更窮,除了燒火柴不缺什麼都缺。那一年小舅子突然來家,說是盤了一門親要向他借錢。他哪裡有錢?一個連一盒煙都捨不得買,為省二毛錢不惜磨破嘴板的人,你說讓他去哪找錢?可是,小舅子不相信。老婆更是左手一把鼻涕右手一把淚,說山裡人娶個媳婦有多難多難,過了這個村就再難遇到這個店……摳爺沒辦法,一橫心將家裡餵養的一口豬賣了。

這口豬原準備年底才賣,賣了錢好給孩子們換換衣服,預備來年孩子們的學費、書本費,同時再買點年貨。豬一共賣了98元錢,摳爺又從鄰居二大娘家借了2元,湊整100元全給了小舅子。按說做到這個份上,摳爺也算盡力了,可他小舅子似乎還不大滿意,嘴裡一個勁嘟囔著,還不夠,還不夠……抬頭看看姐夫、姐姐,二人臉沉似鐵,滿面愁容,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不過,最後還是提出另一個要求,說辦事還沒有糕面,需要100斤黍子。

一聽這話,姐姐沒說啥,摳爺沉不住氣了。黑著臉說,你這是要逼死我和你姐姐,你這是想要餓死你四個外甥呀!

也許是年輕氣盛,也許是湊不夠娶媳婦所需要的財物著急,小舅子聽了摳爺的話,二話不說,氣沖沖摔門跑到街上。

摳爺和老婆也隨之追了出去。只見小舅子就站在大楊樹下,氣呼呼地跟村裡人說著什麼。摳爺聽到小舅子罵他的話,扭頭返回家裡,氣怒之下,病倒在炕上,半個月沒有出門。他倒不是怕村裡人說閒話,他是惱火小舅子不懂事,多少年了,你不知道你姐姐家過得是什麼日子?

是啊,摳爺小舅子來借錢的時候,他已有了四個孩子,還都是男娃,當時年邁的母親還在世,全家七口人,只有他一個人掙工分。每年忙忙碌碌,累個半死,年底不但領不到一分紅(工分折算的錢),甚至還得欠往來(欠帳)。四個孩子最大的15歲,小的也七八歲了。俗話說,半大小子,吃踏腦子。不說吃好飯,就是燜一鍋土豆,不到五分鐘,鍋底已經見天。分下的口糧年年不夠吃,沒辦法,摳爺就把口糧中的黍子、穀子等細作糧食和別人家調換成玉米高粱。即使如此,青黃不接、揭不開鍋的時候經常發生。說實話,摳爺自己吃飯都嫌嘴大,狠不得一個玉米麵窩頭吃三天。在這種情況下,小舅子不僅借錢還要借糧,那還不是要他的命嗎?

一陣涼風吹過,摳爺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他發現自己的眼角竟然掉出幾滴眼淚,鼻子一個勁地發酸。他想,如果小舅子的婚事放到現在,別說100斤黍子,就是一汽車白麵也不在話下,可那個時候……

的確,如果把過去那些難事放到現在,摳爺肯定不會再為難。因為今天的摳爺已不是昨天的摳爺。

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後,摳爺的生活就一天比一天好,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亮堂。這首先是黨的政策好,同時與摳爺一家勤勞是分不開的。摳爺承包了30畝地,他們一家象掇弄孩子一樣精心伺候著這些土地。別人家鋤一遍,他家鋤三遍。摳爺更是天不亮就起床,擔著兩隻竹筐四處轉游,不管是牛糞羊糞還是狗糞,只要是糞就都撿到筐子裡,然後直接送到田頭,施到莊稼地裡。人勤地不賴,秋後見高低。收秋時,摳爺承包地的產量,足足比別人多打兩三成。也是從這一年開始,摳爺家該吃糕吃糕,該吃粥吃粥,再沒有出現過揭不開鍋的事。

摳爺是個勤快人,也是個愛琢磨的人。村裡原有一座豆腐作坊,做豆腐師傅是個外地人,責任制後,這位師傅就回了老家。過去飼養房、豆腐坊都是村人聚集的地方,特別是冬閒時,這兒的人更多。閒拉呱,諞西遊,暖身不花煤錢。摳爺也經常來,但摳爺是個有心人。別人來純粹是為消磨時間,而摳爺在這裡學會做豆腐。摳爺決定找找大隊,想把豆腐坊承包下來。摳爺把自己的想法一說,大隊立馬就同意了。原因很簡單,一是沒有人競爭,再是能滿足村民吃豆腐需求,另外豆腐坊閒著也是閒著,有人承包集體多少還有點收入。

摳爺每天把豆腐做好,交由老婆去賣,自己就去地裡幹活。原估計每天做一鍋豆腐就夠賣了,結果這一回摳爺卻算錯了。他知道集體的時候一鍋豆腐還賣不了,卻忘記了集體的時候每家能分幾斤豆子?每年分下的豆子,除在過年過節生豆芽使用一部分後,誰家還能剩下多少豆子去換豆腐?至於用現錢買豆腐那更是少之又少。而現在土地承包到戶,家家戶戶不但玉米地套種豆子,就是邊頭地角圪堎田埂都種上了豆子,哪家哪戶秋後不產幾百斤黃豆?

看來一鍋豆腐真的是不夠賣,摳爺就想著增加豆腐鍋數。恰好這一年大兒子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也回了家。於是,摳爺做豆腐的數量不斷增加,在留足村裡的需求外,就讓大兒子用自行車馱著豆腐去鄰村賣。這以後,摳爺的豆腐坊越來越紅火,品種也越來越多,不但做豆腐,還增添了豆腐乾、豆腐皮、油炸豆腐。豆製品做得量大了,豆渣豆皮等下角料也多了,摳爺就順勢養起了豬,養起了雞。

幾年下來,摳爺成了當地有名的富裕戶。豆腐坊也改名叫豆製品加工廠,特別是他做的“五香豆腐乾”更是遠近聞名,聽說已作為地方特色產品準備出口外銷呢!

摳爺的生意做大了,摳爺的年齡也大了。雖然他現在還掛著加工廠董事長的頭銜,實際上一切事情都是由大兒子管理操持。摳爺其他三個兒子呢?其他三個兒子後來都考上大學,現在過得都很風光。用摳爺的話說,他們是沾了責任制和豆腐坊的光,不然哪有錢供他們上學。

摳爺消閒下來,摳爺不再受苦受累,可摳爺的心卻總感不自在。多少年前那些陳穀子爛麻的事老在眼前忽悠,鬧得他心緒不寧,煩燥氣人。這不,前幾天三娃孩子捐款,小會計一聲“摳爺”,竟然讓他失眠睡不著覺。

摳爺坐在大楊樹下想心事,手裡的煙幾乎沒有吸幾口,直到菸蒂燒到手指頭,才恍然初醒,狠狠地把菸頭扔到地上。唉,也不知摳爺還在生誰的氣?

晨曦微露,樹上的鳥兒已開始躁動。摳爺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準備回家。然而,就在起身的剎那間,摳爺胸腔內一股無可名狀的氣流直奔嗓子眼——

“我不叫摳爺,我的名字叫常亮!我的名字叫常亮!”

這一嗓子似乎攢足了平生氣力,餘音在寂靜的山村久久迴盪!


鄉村人物|| 蔣全日:摳爺的煩惱 (小說)

蔣全日,1962年出生,山西大同縣人,中共黨員,當過教師,搞過新聞,做過企業文秘。八十年代開始寫作,中途停頓,近年拾筆,偶有作品散見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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