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Beyond的專輯《樂與怒》中,收錄了一首黃貫中作詞,黃家駒作曲的歌:
《命運是你家》。
歌詞寫道:
天生你是個,不屈不撓的男子;風霜撲面過,都不可吹熄烈火;不管身邊始終不停有冷笑侵襲,你有你去幹不會怕;即使瑟縮街邊依然你說你的話,那會有妥協;命運是你家。一開始,很多人以為這歌寫的是Beyond或樂隊成員的經歷。
但後來,大家才知道,歌中寫的是一個香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綽號九龍皇帝的人物:
曾灶財。
曾灶財用了超過半個世紀的時間,在香港堅持做著一件事:
在街頭寫毛筆字,或者說,塗鴉。
那字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如電燈柱,牆壁,變電箱,垃圾桶,甚至是廁所這些地方。
曾經,有人把他看成是香港癲王之一;
但隨著他的堅持,人們也開始佩服他的毅力和精神。
2007年,曾灶財去世,香港多家媒體甚至以“九龍皇帝駕崩”為標題報道此事。
看他一生的故事,我頭腦裡蹦出的第一個詞是:
荒誕。
這詞我理解為中性,是命運層面上的荒誕。
他在街頭寫字這種行為,用現在的話來說是破壞市容;
但到了後來,這些字竟然變成人們眼中的藝術品。
而且,還有學者,藝術家解讀道:
曾灶財的字,無關中國書法的楷書,草書等流派,而是自成一派。
又如他在街頭寫了50多年字,也曾接拍過一個廣告。
但卻是一個清潔劑廣告。
廣告中,曾灶財卻用那清潔劑,將自己寫的字擦得乾乾淨淨。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
我們還是從很久很久以前講起吧。
16歲的時候,曾灶財從廣東來香港投靠舅舅。
年輕的他做過很多底層工作,如建築工,紡織工等。
但有一次,曾灶財被一隻巨型垃圾桶砸壞了腿。
從此,曾灶財失業了。
那條腿也落下了一世的殘疾,柺杖從此伴隨他的餘生。
生活悽苦。
有一次,曾灶財整理家裡的東西時,從族譜上意外發現:
九龍曾有一部分土地是他們曾家先祖的封地(周朝封的)。
香港成為英國屬地後,這封地卻被英國收走了。
於是,曾灶財怒了:
九龍是我的,我要你們歸還。
其實,即使九龍真曾是曾家的封地,但歷史上,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封地被後朝收走的事情多了去。
但結合當時曾灶財的生活情況,我們再先不考慮他是否精神有問題,有可能:
上訴是當時曾灶財走投無路時的一根救命稻草。
或許,一開始他就是想要一些賠償。
再考慮到概率的嚴謹度的話,曾灶財要封地這事,即天真,卻又不失牛逼。
成了就是牛逼,不成就是天真。
但這是現實世界。
所以,在這件事上,曾灶財成為了堂吉訶德式的人物。
在當時的政府不予理會的情況下,曾灶財決定自己單幹了。
於是,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香港市民走在街頭,發現:
街頭那些能寫字的牆壁,垃圾桶等地方,都出現了看似塗鴉的毛筆字。
這些字就是曾灶財寫的。
內容,多是曾家族譜,以及與曾家曾擁有九龍城“主權”相關。
在這些字中,曾灶財總會落款“國皇”二字,且這兩字是特別放大的。
曾灶財在街頭出道的是50年代,當時他大概30來歲。
但大家沒想到,曾灶財能把這件事做成承載了幾代香港人回憶的程度。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曾灶財有了一個外號:
九龍皇帝。
曾灶財寫字的畫面大概是這樣的:
拄著兩根柺杖,每根柺杖上各掛一個袋子。
袋子裡是毛筆,墨汁,橙,水(可能是可樂,因他很喜歡可樂)等。
夏天的時候,他還會打赤膊。
從壯年到老年,他就這樣走上香港街頭,看到可以寫字的地方就停下來。
拿出毛筆,倒出墨汁,寫起字來。
曾灶財的行為,警察曾經管過,但卻發現:沒法管。
那時候,香港的法律比較寬鬆。
抓住曾灶財判刑吧,沒有法律條文可以判他;
拉到警察局吧,通常是早上進去,中午警察管他一頓飯,下午就放出來。
出來後的曾灶財,繼續寫字(塗鴉)。
同時,政府還要給他發救濟金。
後來,香港政府也就默許了他這種行為了。
然後,就出現了一些還算無奈的現象。
有時候,曾灶財在寫字,旁邊就有清潔人員等待著。
字一寫完,曾灶財一走,清潔人員就上去把子塗掉。
往往寫了好幾個小時的字,展示不到一個小時就沒了。
但下次,當曾灶財經過同樣的地方,發現這裡可以寫字,則又繼續。
時間一長,大家也就看習慣了。
民眾心理開始出現微妙的變化:
即使有人不把他當正常人看,但也沒有像一開始般把他看得那麼癲了。
慢慢地,佩服他精神和毅力的人多了起來。
時間再長一些,他反而成了香港文化的一個符號。
進而,又成了幾代港人生活的集體回憶。
而曾灶財也慢慢地走入了文化圈。
1981年,王晶的老爸王天林以曾灶財的故事為靈感,導演了一套劇:
《流氓皇帝》。
主演是當時紅的發紫的鄭少秋。
1993年,軟硬天師在新專輯中引入美國HIP HOP元素。
這張專輯當時將粵語RAP推上了巔峰,並且被稱為香港樂壇的一張里程碑。
專輯名為:《廣播道軟硬殺人事件》。
而專輯封面,就選自曾灶財的塗鴉作品。
2000年葉德嫻主演的《九龍皇后》,曾灶財還入鏡客串,和葉德嫻對戲。
還有上面說的那個清潔劑廣告,拍攝於2001年。
創意方面,不僅讓曾灶財在柺杖上掛著清潔劑,還為他設計了一個“街頭皇帝”的形象。
這則廣告的報酬不高,但當時社會福利署卻繼而從曾氏綜援金額扣減廣告酬金。
這一行為,在當時則被民眾指責為“從乞丐缽裡拿飯吃”。
但是,欣賞曾灶財的人卻也越來越多。
後來,還有人自願為曾灶財當“書童”。
鍾燕齊,於90年代初的香港街頭,看到曾灶財寫字,上前去幫他遞墨水。
後來,在離開香港4年後,鍾燕齊再回到香港,聯繫了曾灶財。
就這樣,他陪著財叔走完人生最後10來年。
時不時地,他就會去財叔家裡看望,並買飯,水果,可樂給財叔。
有時候財叔出去寫字,他就在旁邊幫忙倒墨水,是為書童。
我看過一段鍾燕齊的訪談。
我可以理解他對財叔的感情,但我還是覺得他對於財叔是有些過度解讀的。
例如,他說,財叔和他的家人為了寫字這件事,犧牲了很多。
但據說,財叔的妻子就是因為受不了他的行為才離開的。
鍾燕齊還說,財叔做這件事,告訴我們不要忘記自己本來的身份。
這點,我更傾向於是他受到財叔行為的啟發,而不是財叔的初衷。
關於精神狀態,鍾燕齊說道:
財叔很堅強,從來不要人攙扶和幫忙拿東西。
他出去都知道怎麼坐車回家,清醒的很。
曾灶財這樣的行為,我是相信的。
但如果說起他的精神,我更傾向於:
多少還是有點問題,只是程度輕重的區別罷了。
據說,有一次,曾灶財在家裡隔著鐵閘被一名女賊偷錢。
行動不便的他,無法追賊。
事後卻大發雷霆:
拉她進赤柱天牢(他說的還不是監獄)!斬她!斬她的頭!
有一次,曾灶財將“獅子山隧道”寫成“大口貓山隧道”。
問其原因:
獅子是萬壽之王,而我是皇帝,所以不能允許有象徵皇權的東西出現在我的作品中!
2004年,曾灶財的作品被拿到蘇富比拍賣。
拍賣獲得5.5萬港元,其中一半歸曾灶財。
事後,曾灶財得知買下他作品的人,為一名康姓太太。
曾灶財反問:
是康熙的後人嗎?
但也有可能:
他是個一根筋的人。
他將收回九龍“主權”的夢想堅持了半個世紀,雖然他心裡可能早已知道,到頭來他什麼也得不到。
真真假假,天平要偏向哪一邊,我想,或許現在來說也不重要了吧。
接下來,我想繼續聊聊曾灶財生命中的荒誕。
曾灶財有一個粉絲:藝術評論家劉霜陽。
看了曾灶財塗鴉後,劉霜陽斷言:
這是無所為而為的書法風格,樸拙,天真,自然,叫人百看不厭。
當時,很多人覺得劉霜陽是不是頭腦進水了。
但接下來,現實的荒誕卻上演了一出:
眾人皆醉曾灶財獨醒的戲碼。
2003年,威尼斯雙年展上,曾灶財的作品被展出。
這個展厲害了:
它的歷史已有上百年,威尼斯電影節就是這個雙年展的一部分。
它和德國卡塞爾文獻展、巴西聖保羅雙年展並稱為世界三大藝術展。
且此展排行第一。
更厲害的是,曾灶財是唯一一個登上該展覽的香港人。
於是,曾灶財從街頭塗鴉的流浪漢,變成了藝術家。
他的作品,人們也逐漸將“塗鴉”這一稱呼,改成了:墨寶。
在他去世後,政府更是有意識地保護所剩不多的,留有曾灶財墨寶的地方。
比如天星碼頭就有。
到了今天,您到一些購物網站搜索“九龍皇帝”,還能找到以曾灶財作品所製成的襯衫,手機殼等。
曾灶財去世的那年,香港第一代歌神許冠傑穿上印有財叔作品的衣服,唱了那首經典的《天才白痴夢》。
此後,藝術家劉霜還在香港藝術中心為曾灶財書法辦了展覽。
展覽名字就叫:
九龍皇帝的文字樂園。
兜兜轉轉超過半個世紀,據說九龍皇帝曾灶財用掉了1170升墨水,將他的字(塗鴉/墨寶)帶到了香港的大街小巷。
他也從壯年,寫到了老年。
門牙掉了,頭髮越來越少,他還在寫。
拄著柺杖,但身子骨卻越來越佝僂,他也還在寫。
直到2007年,九龍皇帝離世了。
離開前,他還在寫字。
只不過,那次他寫在了紙上。
毛筆也換成了馬克筆。
寫的字裡,也沒有了大大的“國皇”二字。
問他為什麼?
九龍皇帝曾灶財回答道:
皇帝我不當了,我讓位了。--九龍沒有皇帝,但也曾有位皇帝,在九龍流浪了半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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