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自珍:把“己亥”變成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年號

公元1839年,清道光十九年,己亥年。這一年,對於中國政治而言,似乎並無什麼大事,但對於中國文學而言,這個己亥年卻幾乎成了一位中國文人的專屬年號,因為就在這一年,一個叫龔自珍的文人,幾乎以一天一首的速度,創作了315首詩歌,他將自己的詩集命名為《己亥雜詩》,在當時,一個文人出本詩集也許不算什麼,但時隔一個多世紀之後,我們發現,《己亥雜詩》更像是一支火把,照亮了這一年中國文化的天空。

龔自珍在己亥年的大爆發,其實緣於兩點,一個是深厚的家學淵源,一個是抑鬱的文人心境。龔自珍生於浙江錢塘縣一個世代為官的書香之家,作為當地望族,龔氏自隨宋南渡至清,已歷四百多年,而龔自珍的家譜更值得炫耀,遠的不說,從其曾祖父開始,已是四代功名,他們要麼被封為朝議大夫,要麼在內閣軍機處行走,不僅都是官居上品,而且皆是飽學之士,而龔自珍的外祖父段玉裁更是了得,一部《說文解字注》,已經足以讓其傲視學林。在這樣一種文化氛圍的薰陶下,龔自珍的文學發韌自然是佔盡先機,而像祖輩那樣功名卓著,也理所當然地成為龔自珍從少年時代就立下的志向。然而,中國文人的大悲哀也正在於此。揹負著家族的厚望,自己又是博覽群書,志在必得,殘酷的現實卻讓龔自珍陷入了巨大的痛楚之中。自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春,龔自珍首次赴京參加會試,到道光六年(1828年)春,他連續八年參加會試,都接連敗北,打擊可想而知。也正是在科舉失敗的這八年間,龔自珍對封建科舉制度對人才的扼殺有了深入痛徹的思索,在他看來,以抄錄四書、五經的註疏為圭臬的八股取士標準,絕對不能檢驗出一個人的真才實學,而只能使天下學子“萬喙相因”,“疲精神日力於無用之學”。正基於此,在道光三年(1823年),龔自珍連寫三首《夜坐》,以“一山突起丘陵妒,萬籟無言帝坐靈”,直接對封建專制淫威下暮氣沉沉的用人政策發出怒吼。這個夜中孤坐輾轉難眠的江南才子太想找到求取功名的出口了,但這個出口於他而言,更像是一個難以企及的夢。

龔自珍:把“己亥”變成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年號

道光九年(1829年)三月,對龔自珍而言是難忘的,因為就在這一年,已經三十八歲的他在第六次參加會試之後,排名第九十五位,有了參加朝考的機會。對於這個機會,龔自珍看得很重,面對“安邊綏遠疏”這道天子考題,龔自珍更是動用了自己所有的才思,他根據當時的邊防狀況,大膽提出“以邊安邊”“足食足兵”的主張,以洋洋千餘言,表達出了自己的真知灼見。然而,這紙答卷最終卻以“楷法不中程”為由,未列優等,再次被朝堂忽視。儘管此後龔自珍也算在京城做了閒曹小官,但畢竟與其胸懷的凌雲之志相去甚遠,二十年的歲月蹉跎,最終卻因書法不合規範而失去成為宰輔之材的可能,龔自珍只能拭一把熱淚,徒喚奈何。

時間走到己亥年,這一年是道光十九年(1839年),北京城乍暖還寒,時年四十八歲的龔自珍抖一抖身上的寒霜,掛印辭官,悄然離開了他生活了二十年的京城。“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悄然離京的龔自珍看似走得很匆忙,其時心中的去意已盤桓多年,據吳昌綬《定庵先生年譜》說:“先生官京師,冷署閒曹,俸入本薄,性既豪邁,嗜奇好客 ,境遂大困,又才高動觸時忌,……乃乞養歸。”這段文字基本可以看作是龔自珍辭官離京的原因。

龔自珍:把“己亥”變成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年號

“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己亥雜詩•其五》) 這首詩是龔自珍離京南下路上寫下的第五首詩,雖然脫離官場,但龔自珍依然關心著國家的命運,不忘報國之志,以此來表達他至死仍牽掛國家的一腔熱情,他不會想到,自己的這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日後會成為膾炙人口家喻戶曉的名句;而更讓龔自珍不曾想到的是,當擺脫了功名利祿的羈絆,當歸隱林泉一路南下,這位大志難申的詩人,已經在文字中找到了可以任意馳騁的天地,他的目的地是杭州老家,一路上,他經河北,過江蘇,出淮浦,入揚州,幾乎無日不為詩,無物不入詩,完全將詩歌作為自己抒發胸臆的載體,尤其是在江蘇鎮江,龔自珍更是面對滔滔江水,濡筆立成,寫下了這首千古傳唱的佳作。“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 《己亥雜詩·其二百二十》 )這首詩,堪稱龔詩中分貝最高的作品,在奔湧的文字中,我們能夠感受到詩人面對萬馬齊喑的沉寂局面,發出的響遏行雲一般的吶喊,這種吶喊卷集著層雲,夾帶著風雷,而他的出發點,決不是出自對個人命運的自哀自憐,而是出於對家國命運的大關懷,出於對社會變革的強烈渴盼,他希望的是,“天公重抖擻”,能夠“不拘一格降人才”。這種大情懷,很容易就可以讓我們回溯一千年前,與在破蔽的茅屋中吟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杜甫形成對應,都是時運不濟的詩人,都是一生漂泊的思想者,兩人站在歷史長河的兩端,已經用他們聲震寰宇的吶喊,完成了精神的對應,掀起了巨浪狂瀾!

龔自珍:把“己亥”變成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年號

由此,“己亥”,註定成為詩人龔自珍專屬的年號。在己亥這一年間,龔自珍先是辭官南歸,繼而又接眷南歸,往返九千里,伴著九千里路雲和月,龔自珍曾自言,“忽破詩戒,每作詩一首,以逆旅雞毛筆書於賬簿紙,投一破簏中,……至臘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別墅,發簏數之,得紙團三百十五枚,蓋作詩三百十五首也,中有留別京國之詩,有關津乞食之詩,有憶虹生之詩,有過袁浦紀奇遇之詩,刻無抄胥,……乃至一坐臥、一飲食,歷歷如繪。”可以說九千里征途,對於龔自珍是一個自省的過程,是一個叩問的過程,更是一個將心緒由鬱悶轉向平和的過程,他將詩歌創作完全當作了自己羈旅行役的心靈之約,一個個跳動的文字,騰躍在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教育的各個路口,最終構成了中國詩歌史上數量最多並獨領風騷的大型組詩。當龔自珍為自己這部創作於路上的詩集以《己亥雜詩》定名,他也許不會想到,在那個詩人寥落萬馬齊喑的時代,自己已經將“己亥”變成了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年號,這個年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龔自珍死在49歲的盛年,彼時,他剛剛歸鄉不久,《己亥雜詩》也才修訂完成,但就在一切歸於平靜之時,他卻神秘地暴斃身亡。關於他的死因可謂眾說紛紜,但後人對他的評價卻幾乎是一致的,他被史家譽為中國改良主義運動的先驅人物,是他清醒地看到了清王朝已經進入“衰世”,是“日之將夕”,自他之後,波及魏源,中經譚嗣同、康有為、蔣智由、再到南社詩人柳亞子、蘇曼殊乃至秋瑾和早期魯迅等人的詩歌創作,都在以倡言變革、呼喚風雷、衝破藩籬為詩歌的軌跡。“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光緒間所謂新學家者,大率人人皆經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梁啟超對龔自珍做出的這番評價,決非過譽之詞,而是源於一份發自心底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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