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紙灰化作灰燼的那一刻，親人們唸叨的還是“保佑子子孫孫平平安安發大財”之類的。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呂德文】
冥界本是人間景。
母親信鬼神，每年都會向仙姑詢問地下的親人過得如何。前兩年，母親探得阿公阿婆在地下鬧彆扭，說阿公總是不著家，在外面瞎玩，阿婆生氣啦。每每聽起母親講起地下親人們的“日常”，我總有一種感覺，冥界的生活似乎和人間無甚區別。想來，冥界本是人間景，無論是仙姑這樣的闡釋者，還是母親這些問詢者，還不都是按照世間的法則去構建地下親人的生活秩序的？況且，人們之所以關心地下親人，歸根到底還是為著關心世間的親人。地下親人日子好過了，世間的親人自然就能福壽安康。
按照母親的說法，她並非一個“虔誠”之人。某些時候，她也是將信將疑的。偶爾，我會打趣她，“仙姑怎麼知道我阿公阿婆在地下怎麼過日子？”每到這時，她也不會怪罪於我，只會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你信就信，不信也不要亂講”。但是，她交往圈的婦女裡頭，虔誠之人似是不少的。前些年大家還住在村子裡的時候，每個自然村都有小庵廟的。我家所在的那個自然村就有一個“觀音宮”，專門有幾個特別虔誠的婦女負責日常打理。她們竟然還分工，似乎每個片都有一個負責人，每有宗教節日就要分頭召集一干信宗搞活動；她們幾個人裡頭還分總管、會計、出納之類的。庵廟雖小，卻也打理得有模有樣的。
這個觀音宮，我自小到大卻是常去的。它坐落在一個山窩裡面，冬暖夏涼的，實在是休閒的好去處。關鍵是，庵堂的後山生長有極多的野生果子，一年四季都有，對幼時的我和小夥伴們還是極有吸引力的。後來聽說了一些有關這個庵堂的故事，就更有了一些複雜感情。
據老輩人說，這個庵堂是解放前我的曾祖父所立。庵堂下是曾祖父幾兄弟開的鑄造廠，那幾年算是生意興隆，家族也開始人丁興旺。想來，曾祖父他們修個庵，無非是為了保佑財源廣進、家族興旺。可是，亂世之時，哪怕是最為虔誠，最是能幹的曾祖父，也難逃厄運。某日清晨，曾祖父在庵堂敬香時，卻被幾個綁匪給綁走了，家裡花了幾擔“花邊”才把曾祖父贖回來。從此以後，家道中落。只不過，曾祖父他們那一輩人所開創的鑄造事業，卻作為鄉村工業化的產物延續下來。即便是在集體化時期，那個鑄造廠還是大隊的副業。乃至於到了改革開放後的1980年代，鑄造廠被私人承包了，還很是興盛過一段時間。
安徽安慶，在一大山上的寺廟裡，前來拜佛的香客絡繹不絕。大家燒著整把整把的香，香爐裡如“燒大柴”一般。圖片來源：東方IC
長輩們常言，在孫輩中，阿公最是疼我。無論到何處，總是揹著我，好吃好玩的都是儘量滿足的。這是事實，我也是有記憶的。當年，阿公的經濟條件很是不錯。他早已“退休”，不再打理家務，但賺的零花錢並不少。他有一手精湛的補鍋手藝，時不時在鑄造廠裡敲敲打打的。以至於，我對那血紅的鐵水，四濺的鐵花，各式各樣的模具，很是有一番感覺。鑄造廠那黑乎乎的一片，竟有一眼泉井，也甚是稀奇。幼時的我，時常跟著阿公去鑄造廠玩，喜歡把腦袋探到井上，看著自己的模樣，傻笑著。阿公不去鑄造廠做工時，便會在村中各家串門。不走，便在村裡的雜貨店喝茶聊天，期間買一塊餅給我吃——那種香味，至今難以忘懷。直到我結婚成家以後，到了中秋節，家人會買一些月餅來吃，我才有點惘然：念念不忘的味道，不就是花生餡的月餅麼！以至於，現如今我每看到焦黃色的月餅，阿公在小村雜貨店喝茶，而我在一邊吃月餅的情景，總會不自覺地浮現。
觀音宮是承包鑄造廠的那位叔公重建的。叔婆是一個虔誠的信佛之人，而觀音宮本來就是因鑄造廠而來的，重建也是自然而然的事。重建之後的觀音宮，似是很符合時代特徵。既是觀音宮，“觀音哀子”是少不了的。只是，和觀音並列的，還有兩尊神——“關帝老爺”和“招娣哥哥”，卻很是讓我費解了不少時間。
前些年，我聽侍奉觀音宮的叔婆嘮叨，才知真是有一番講究。叔婆說，我們的觀音哀子真是慈愛，庇佑了我們一村人，和和氣氣的；關帝老爺也很是給力，這麼些年我們村就沒出什麼大事，家家都平平安安的；還有招娣哥哥，連鄰村的鄉鄰都前來燒香摸摸他的小雞雞了，看我們呂屋家這些年添了多少丁啊！觀音宮的神靈真是靈啊，這些年我們村養豬，大家都發財了。
母親也曾用這一番言辭跟我說信神靈的道理。我當然不會信的，且很喜歡用“事實”教訓她。比如，那頭大樹下的公王，其實自身都難保，談何保佑世人？一個颳風下雨的夜晚，公王樹竟然倒了！還有，招娣哥哥再厲害，也抵不過計劃生育政策啊。進入1990年代，家族人丁稀落的問題迫在眉睫，沒到元宵，祠堂上燈總是稀稀落落的。1980年代，一些被強制計劃生育沒生到兒子的族親，曾弱弱地向長輩請求，能不能讓自己的女兒也上燈，他打算把女兒當兒子看待。長輩們還擺出一副老成樣，“女兒怎麼能上燈，不是壞了老規矩麼？”而今，族親們早就商定，女兒也可以上燈，也可以進家譜，新事新辦嘛！
叔婆念念叨叨的養豬發大財的故事，我也是調查過的，過去多年，發財的村民其實是不多的，倒是有不少村民虧得血本無歸了。這兩年，政府強制關閉豬舍，我們村也要建設“無豬村”，幾乎所有養豬戶都轉產轉業去了。去年又來了一場非洲豬瘟，豬價大跌。很多村民都感嘆，要不是政府搞環保強制關閉豬舍，又不知要有多少村民破產。
想來，母親也是明白的。再厲害的神靈，也抵不過世事無常。然而，縱然我有一萬個理由反駁她，她對信鬼神這事也是樂此不彼的。但凡有人叫她去庵廟做義工，她總是積極響應，出工出力還出錢。在母親和那些信眾們的多年不懈努力下，觀音宮供的神靈越來越多，有了託塔李天王、地藏王，還有我叫不出名的各路神靈。當然，廟堂也越來越大，擴建了好幾倍。連專用廚房和供信眾們休閒的涼亭都有了。
湖北省襄陽市，一家寺廟的功德箱上貼著支付寶二維碼。圖片來源：東方IC
我也是越來越喜歡那個地方了。尤其是夏季，燒一把香，捏一捏招娣哥哥，然後舒舒服服地躺在石凳上，涼風習習，還伴隨著蟬鳴，別提有多愜意了。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喜歡在村裡到處走動，遇到個庵廟，總會饒有興趣地看看功德碑。經常是，猛然一看，竟然有我的名字。那必然是母親到處做功德，給我留名的緣故。彼時，我心裡甚是不屑的。現在想來，感覺很是對不起母親。其實，母親敬鬼神，與其說是一種信仰，還不如說是關心則亂，求個安寧罷了。
這麼理解，通鬼神的仙姑之存在，自然有其合理之處。仙姑一般在家中供有神靈，每日燒香敬茶，故能通靈。仙姑如夠虔誠，侍奉家中神靈之餘，還到周邊庵廟上供，和那些有法力的和尚道姑們參詳學習，通靈的能力自會增長不少。也因此，鄉間的仙姑群體實際上是有等級的。每個村子都會有若干個仙姑的，但有些仙姑聲名遠揚，四方鄉鄰都可能前來問詢，以至於可以專職從事仙姑工作；多數仙姑只是因為各種機緣巧合，兼職從事仙姑工作而已，其日常生活與常人無異。
在鄉間，仙姑似是不可或缺的。但凡小兒不安、家宅不寧，鄉民們總是要詢問仙姑，好對症下藥的。前年暑假，我和妻子帶著1歲半的女兒回老家度假。因帶兒經驗不足，帶著小孩去玩泉水，竟然著涼了。我們很是驚慌失措，母親亦很是關心。除了督促我們帶小孩去看醫生，她自己也特意去問了村裡那個很“溼”（靈通）的仙姑。仙姑回答，不要擔心。只是我的阿公見到可愛的重孫女回家，摸了一下她的臉蛋。現在已經燒香了，告訴阿公不要再動手動腳了。其實，在母親告訴我結果之前，我就猜到定然是這個解釋。阿公生前待我甚好，這是所有村民都知道的。如今，我女兒“不乖”了，不歸咎於他又歸咎於誰呢？
在我的童年，小孩稍有不適，總會請仙姑來問問，然後辟邪的。辟邪的方法，主要是讓仙姑捏著小孩的耳朵，然後閉上眼睛，唸唸有詞。念畢，仙姑腳一蹬，大喝一聲：“快點走！”末了，小孩喝一杯放了菸灰的茶水，事情就算完了。這時候仙姑總要解釋一番，小孩受到了地下某個鬼魂的驚擾。有些鬼魂是惡意的，自然要嚇唬嚇唬他；有些則是善意的，則跟他說說好話就好。說了也怪，我小時候幾個被仙姑捏來耳朵以後，雖然沒吃藥，發燒頭暈的症狀確實是緩解不少了的。長大了，有了些許醫學知識了才知道，感冒發燒本來就不用吃藥的，過了十天半月自然就好，和仙姑的法力其實是無關的。可是，母親這一輩老人，對鬼神之事如此敬重，想必是被這些碰巧之事說服了的。
當然了，在仙姑的解釋裡，關於惡意的鬼的想象該是越來越少了的。過去，仙姑把地下的某個鬼魂解釋成惡鬼，而“受害者”家屬還做了一些法事，若是被鬼魂的親人知道了，怕是要鬧一些矛盾出來的。可是，鬼魂的親人亦怕仙姑的神秘之術，不敢太過放肆，也就只能心裡頭埋怨罷了。現如今，在人們的眼中，仙姑雖有法術，卻不見得能夠隨意“詆譭”別人逝去的親屬是惡鬼。因此，那些處於善意的鬼魂也就越來越多了。惡鬼當然還是有，主要是那些世間親人甚少，或是已經絕戶的鬼魂，說說也無妨。當然了，這些鬼魂因無世間親人的照顧，在地下有總總不如意，也變得放肆起來，在仙姑那裡也是說得過去的。
為了讓地下鬼魂過得好，最好能庇佑子孫，每年的祭祖就甚是重要。安頓鬼魂的辦法，當然是要讓其在冥界生活無憂。大致而言，冥界的生活要求，其實是隨著世間的變化而變化的。幼時，人們祭祖時把“三牲”辦得豐盛一些，再燒點紙，就算是盡心了。阿公阿婆在世時都不怎麼喝酒，但阿公卻是茶不離口。因此，每次祭祖時，母親和伯母、嬸嬸們總是要準備多一些茶水，讓他喝個夠。再後來，有了“天地通用銀行”發行的紙錢，一張就是五百萬、二十萬的，燒下去，地下的親人們就都是億萬富翁，當然不愁吃穿了。
但是，據我一位在金融部門工作的堂兄說，這麼燒下去，冥界也可能會有通貨膨脹。果然，祭品市場就推出了新措施。一是出現了更多的小面值紙錢，五百萬和二十萬一張的當然還是有的，但更多的是面值50元、100元、1萬元之類的紙錢。神奇的是，50、100面值的紙錢，造型尺寸乃至於畫面，都和人民幣出奇相似。人們在買紙錢時，竟然也不約而同地多買一些小面值的紙錢，說是讓阿公阿婆有零錢花。尤其是阿婆，平常打理家務，離不開小錢的。
二是出現了號稱足赤純金的紙做的金條，純度高達999.9。堂兄解釋，再怎麼著，黃金是硬通貨，不怕冥界通貨膨脹。堂弟家的房子租給一個金銀首飾店。據他所言，但凡做金銀首飾生意做了多年的，都肯定是賺了不少的。想想，只要做下去，手頭總是要有十斤八斤的黃金的。而總體上看，黃金價格是上漲了的。
三是出現了拜祖先專用的整套“發財錢”。第一套的主題是“豐衣足食、年年有餘”，除了畫有傳統的“三牲”，竟然還有面包、洋酒、龍蝦。還有兩包煙，細看，竟然是“中華”和“南京”牌的。第二套的主題是“如意吉祥、財物滿堂”，內有中式西式的傢俱、各種大小家電，還有別墅豪車。第三套的主題是“旺丁旺財、一帆風順”，主要都是出行時的必需品，如汽車輪船、衣服鞋帽、錢財之類的。神奇的是，想來冥界也建立了發達的認證制度，“冥府保安廳”簽發了“冥民身份證”，“冥府天地交通管理局”監製了機動車駕駛證和行駛證，“天地房產”竟然頒發了土地使用證。
看來，在仙姑的解釋裡，惡鬼越來越少也是有點道理的。如今，冥界連身份證都有了，閻王的管束也是比較到位了，到處遊蕩做壞事的“惡鬼”當然也就少了。並且，冥界看來更早實現現代化了，物質極大豐富，誰都不愁吃不愁穿的，哪裡還有心思來驚擾世人？
唯一的麻煩是，冥界也在學習世間的現代社會制度，當然也就難以避免類似通貨膨脹之類的問題。我是有點好奇的，冥界頒發了土地使用證，土地制度不知實行的是公有制還是私有制？搞了土地確權、“三權分置”改革沒有？據說，冥界實行土地私有制，一些地方的親人在燒紙錢時，還有燒地契的，竟然四至都寫得清清楚楚的。要是搞土地確權，用衛星定位系統量一量，估計地契的四至會更加準確吧？
當然了，冥界還有一個始終無法解決的問題，就是各路小鬼索要“小費”的微腐敗問題。世間的人們為逝去的親人辦喪事時，總是要多燒點紙錢，為鬼魂在奔赴黃泉路上時賄賂一下各路小鬼。有些時候，連土地也要索賄啊。其實，冥界既然連認證制度和財政保障制度都有了，也得建立一個現代的廉政體系才是。靠過去的封建制度，其實是很難杜絕腐敗的。在這個意義上，惡鬼總是有的，仙姑也是必須的。
世間的人們其實很是直接的，給逝去鬼魂燒的紙錢，都稱作是“旺財錢”。那整套整套的“發財錢”背面，赫然印著彰顯世間法則的《祭祖經》。
經雲：
熊熊烈火紙化灰，青煙嫋嫋送冥間。
金銀財寶用不盡，豐衣足食享榮華。
誠心敬春得保佑，子孫滿堂丁財旺。
生意興隆財運至，榮華富貴萬代傳。
南無阿彌陀佛！
此時，我猛然發覺，在我的祭祖經驗裡，人們其實從來沒有表達過什麼思念之情。倒是每每到了阿公阿婆墓前，在紙灰化作灰燼的那一刻，親人們唸叨的還是“保佑子子孫孫平平安安發大財”之類的。我還聽鄉親們講過一件事，鄰家一對年輕夫婦結婚幾年未能生育。婆婆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在祭祖之時，在墳前發狠：要是今年再不添丁，明年就不來祭拜了！
呂德文 武漢大學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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