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公车上书

在日本京都大学,学生们成立了一个“不便益系统研究所”,旨在技术突飞猛进的今日,重新发现日常生活种种不便中存在的益处。对于不便益的留恋,更多的是情感上的因素,并非真个要对抗科技进步,正如收到朋友寄来的一张翠墨淋漓的信笺,逛一家将要关门的实体书店,都是如此。我爱它们,但不意味着我对email和电子书有意见。

在中山住了将近三年,外出多坐公车,习见诸如线路设置混乱、车次不准时一类的怪状,不便甚矣,其中也自有值得回味的益处在。

其实我很愿意在大学附近搭上一辆载满周末逛街的年轻女孩子的班车,虽然年轻并不意味着漂亮,但是满车香风,莺声燕语,总会让我想起那段虚掷了不少年月的大学时光。事实上,由于出行的时间不对,我碰上的往往是头发花白的阿叔阿婆,他们坐车去公园或者菜市场,而且似乎彼此相熟。

初来中山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我坐在公车上用手机地图费劲地寻找一个叫长乐新村的地方,隔壁一位阿婆扶了扶眼睛偷瞄我的手机,然后用一口石岐口音的白话对我说:“我系中山住咗几廿年,从来未听过呢个地方。会唔会系库充个边?”后来事实证明了,她所指的方位和正确的地点一东一西完全相反,但我仍然感激这一份善意,我觉得她没有理由来整蛊我。

讲完了车上的人,再说说车上的风景。我曾经在清晨搭上公车前往镇区,当时天光微微明亮,街上行人寥寥,向车窗外望去,一个个岭南小村镇仿佛睡眼惺忪地醒来,随即市声渐起,遵循着日出而作的古老习惯,开始了乡民所谓的“天光墟”。这个时候市区的白领们大概还在和枕头做抵死缠绵,或者翻身看看手机还能再睡多久。

我也曾乘坐公车在傍晚时分穿梭在老城区。当太阳在天边收尽最后一缕霞光,苍茫的暮色如潮水漫过旧城,漫过民国时期屋顶冒出荒草的红砖洋楼,漫过八十年代外墙斑驳、窗棂生锈的楼房,触目可及的街巷店铺都染上一片奇异的灰蓝色,行人变得面目模糊。于是一盏盏红色的路灯亮起,巷口的中药店灯光却依旧昏暗,秃头的老板似乎准备打烊,我睁大了眼睛,在街边的墙上辨认出三个歪歪扭扭的红字:“磨剪刀”。仿佛下了车,走入那一条灯光微弱、人声隐约的长街中去,一直走,就可以走回过去。可是我还要回家。

「美文」公车上书

在午后坐车,吃饱饭类似于微醺的心情和摇摇晃晃的车厢,能让我更有空暇来回想这并不跌宕的二十来年遭遇的悲欢和人事。有一次,坐着公车穿过一条长长的老街,午后的日光透过浓浓的绿荫,凝成小小的圆片洒落,风一吹,满地的光影荡漾。行道树细叶榕低垂的枝叶总喜欢和公车车顶摩擦,发出一串串愉快的声响。

这个时候,老友给我发来一张照片,小学时的同桌已经结婚生子了啊,如今是一副少妇模样。她并不是我的初恋,我却清楚的记得她的眉目脸孔,纯粹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可爱: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光滑而微黑的皮肤以及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小学毕业时,我们按照惯例交换了照片,当然是贴徽章的证件寸照。

初中我带着炫耀把照片拿给我的同桌周君看。他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希望能得到这照片。当时我的心理颇为矛盾,白送是不舍的,卖又太不仗义,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我刚好买了一块伍佰的唱片磁带,回家发现非常难听,那就由周君以原价五块钱把它买下,我把照片相赠。嗯,这就两全其美了。

后来吧,我和那个女孩子、周君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女孩交了个不帅的男朋友,并且左手只有两个指头,因此被人恶毒地起了个外号叫“阿蟹”,因为像蟹钳吧,我发誓不是我起的。再之后,我对那女孩子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高考的时候数学考砸了,她坐在花圃边上哭。她学习非常努力,但是成绩一直不好。

这就是我和我小学同桌、初中同桌的故事,好像跟公车没什么关系?但我还是想讲啊,而且要把它放在文章最重要的位置。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周君还保存着那照片吗?应该会的,他是一个何其细心并且记忆力出色的男生。

“世事悠扬春梦里,年光寂寞旅愁中。”人生这班公车在暮色中摇摇晃晃前行,我习惯坐在后排发呆,看着有人上了,又有人下了,曾经吵吵闹闹,也曾经安安静静。走过的人说公车停了;坐车的人说公车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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