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陀:重新發明文學——我們正處在文學的 “無政府主義”時代|天涯·頭條

李陀:重新发明文学——我们正处在文学的 “无政府主义”时代|天涯·头条

天有際,思無涯。

李陀:重新发明文学——我们正处在文学的 “无政府主义”时代|天涯·头条

本文為李陀在2014年9月26日,深圳“新民說:凝聚時代的力量|晶報名人演講周”的演講

李陀:重新发明文学——我们正处在文学的 “无政府主义”时代|天涯·头条

重新發明文學

——我們正處在文學的“無政府主義”時代

我的職業是文學批評,做了很多年,從文革結束到現在,一直在做文學批評,可是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重新發明文學》,為什麼一個文學批評家選了這麼一個題目呢?這多少有點奇怪。

為什麼選了這樣一個題目?

先從最近我讀過的一個網絡作品說起。

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是不是經常到網上讀作品?是不是讀穿越小說?網上最近有一部小說《別把穿越當成工作》,這個小說很有意思。熟悉網上寫作的人,都知道穿越小說的寫作近些年一直很活躍,是網上寫作的一個重要的門類。《別把穿越當成工作》這作品,也是一篇穿越小說,作者叫牟慶(注:牟慶,筆名樓笙笙)。

這小說的構思不同於一般的穿越,小說的核心情節,是建立一個穿越管理局,來專門治理“穿越”中隨心所欲的亂象。作者給這個虛擬世界建立一個虛擬的“管理局”,要把穿越寫作管理起來,要給穿越建立一個秩序。比如說小說中中有一個章節,有一個叫陶桃的女孩子,她穿越到清代,找到曹雪芹,覺得曹雪芹生活太辛苦了,要送他一兩金子,結果被穿越管理局的偵探抓住了,要把她送回到現代生活中來,說她違背了關於“取締私自穿越、共建和諧社會”的條例。

在我看來,這個故事可以看成是一個隱喻,什麼隱喻呢?

現在,實際上我們整個文學領域也是一片亂象。不過,這個亂不那麼容易看清,因為當下文學領域,從某種意義上,又是一片空前的繁榮景象,但是,和這繁榮並行的,是我們的文學領域沒有秩序,很像一個城市沒有紅綠燈,各種車輛,隨便亂開,沒有章程、沒有規則。可以說,文學領域的各個環節,寫作、出版、閱讀,包括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文學史寫作,全都是混亂的。

這種混亂是怎麼形成的?

我想先從網絡寫作說起。

大家都知道天涯這個網站吧?在1999年,就是天涯網站剛成立的時候,我應韓少功和蔣子丹的邀請(天涯網站的建立和《天涯》雜誌有很大關係),在其中一個非常活躍的版塊做過兩年版主,這個版塊叫“天涯縱橫”,熟悉天涯網站歷史的人,大約還都記得它。“天涯縱橫”在當時非常活躍,如果不是那時候天涯最火爆的一個言論版塊,至少也是其中之一。今天不少很活躍的網絡寫手和言論大腕,不論左還是右,當年都在這地方活躍過,有的淵源還很深。我是一個做文學批評的,為什麼願意在網絡上忙活(經常每天都為它投入幾個小時),有那麼大熱情?因為我那時候對網絡寫作還充滿期待,覺得科學技術的進步終於給我們提供了這麼一個空間,一個可以不受限制、可以充分發揮每個人的才華和想像力,可以自由寫作的地方。這難道不是多少代人的夢想嗎?

由於“天涯縱橫”是個言論版塊,所以我當時那麼忙活,是想試一試,在這個空間裡,言論自由的嘗試和實驗到底能走多遠?不過,我同時也很注意網絡上的文學寫作,受北島的委託(他當時也是對網絡空間充滿期待)在《今天》前後編輯了大約三期“網絡小說專輯”(都是短篇)。但是,今天回頭看,那時候真是太理想主義了。首先,“天涯縱橫”雖然利用網絡的言論自由做了些事,但是我的期待是有點失望的,固然網絡寫作現在還是很活躍的,某種意義還是很繁榮的,但沒有出現很好的作品,反而現在是被出版商看中了,沒有完結的就定個合同要出版。這裡面關鍵的就是市場的問題,我們這些年經濟市場的發展非常迅猛,也促進中國有這麼大,甚至於成為世界經濟發展第二大國家的這樣一個局面。但是市場對文學的影響也要做分析,一方面應該承認市場對我們寫作起了一定的促進作用、活躍作用,今天我們粗粗的看,寫作很繁榮,前一陣有出版社的朋友說一年出版的小說有4000多部,你們說不繁榮嗎?相當繁榮。

但是另一面這個繁榮沒有帶來文學質量的明顯的提高,反而是造成了一個讓大家都覺得不滿意、甚至於覺得文學有越來越被邊緣化、越來越沒人重視這麼一個局面。這其中有一個問題就是什麼呢?就是文學在市場經濟發展當中,突然在很短時間之內變成了消費品,文學作品,無論是詩歌、小說,還是其他的一些寫作突然就變成商品了,文學也進入了消費領域,所以這個消費主義對我們的文學產生這麼深刻的影響,而且產生了這麼不如人意的這樣一個局面,這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原來我們認為市場繁榮以後會給我們帶來種種好處,我們文學可以進步得更快,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

所以我覺得現在出現了一種“消費主義”,完全在擺佈、控制、塑造我們文學的這樣一個過去我們不能想像的局面,所以文學本來具有的娛樂性、消費性都被極度地誇張,所以文學寫作的自由突然變成了出版商、出版社出版的自由、賺錢的自由,這是我們過去沒有想到的。這樣一來,文學社會、文學世界的構成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在到書店看書是什麼變化?我老覺得很難過,愛書的人經常到三聯書店買書,但是現在一看樓上最多的是勵志書,還有很多無聊的,寫作質量很差的,充滿了剽竊和抄襲的,沒有做過研究的各種各樣的跟歷史相關的書籍,還有旅遊書、工具書。我們只要到書店一看,就發現我們文學社會或者文學世界的構成完全改變了,消費主義和市場是這麼快的、這麼深刻地、在這麼大的一個範圍之內,頂多是十年,甚至是不到十年的時間,使我們文學構成的根本發生了變化。

今天的文學領域裡沒有秩序,我們處在一個“文學的無政府主義時代”

在這種情況下就產生了我剛才說的沒有紅綠燈,文學世界的交通完全亂了,紅燈也開、綠燈也開,誰都隨便亂開車,沒有警察、沒有維持秩序的人員。所以出現了一個什麼局面呢?就是文學的無政府主義。我們以前有過文學不太景氣的時代,有過文學藝術不令人滿意的時代,也有過覺得走下坡路或者是低潮的時代,但是還沒有像今天出現的文學的無政府主義這樣一個時代,以前沒有過。所以這個對文學帶來的影響是什麼呢?就是沒有規矩、沒有秩序,所以現在郭敬明、韓寒是好作家,韓少功、張承志也是好作家。大家都是好作家,都寫的很不錯,在這種情況下什麼成標準呢?版稅。我不知道諸位有沒有注意過作家的排行榜,現在排的是哪個作家有錢?我不知道做這件事情的媒體要幹什麼?作家有錢有什麼重要的呀?難道我們文學的質量跟作家誰有錢有關嗎?我看到世界文學史上有過有錢的作家,但是大量的作家都是很貧困的作家,曹雪芹是多麼的貧困,但在我看來,《紅樓夢》不僅是我們中國文學中最偉大的小說、最偉大的作品,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品、最偉大的小說。這一點我覺得我們有一些人不敢說,有什麼不敢說的,在我看來他比巴爾扎克寫的好,比托爾斯泰寫的好,比很多知名的作家寫的都好。

避免我們成為“經濟動物”,這是今天提出“重新發明文學”的一個重要理由

為什麼?我們可以做分析。這些年我經常有一個感想,大家記得不記得70、80年代的時候世界上有一個說法,這個說法在中國也很流行,就是說日本人是一個經濟動物。當時日本的經濟非常發達,在全世界都引起了很大的注意,甚至有一些騷動,比如說日本到美國買大樓之類的,現在中國人也在做。當時就有這麼一種輿論,就說這個日本人雖然他們經濟這麼發達,但文化不行,他們不過是“經濟動物”。但是我們今天回頭看,日本在文化上是那麼差嗎?不是!我們今天一看,日本的文化是不錯的,而且比我們好得多,音樂有小澤征爾,電影有黑澤明,更不必說宮崎駿,這些作家、這些藝術家,他們的寫作、他們的創作不僅僅是日本人的驕傲,說老實話也是世界上熱愛文學、熱愛藝術的人的驕傲,他們的作品體現的思想在影響著人類。我們今天也有些電影在世界上得了獎,我們也有些作品被國內、國外所稱譽,但是我們跟日本比較一下,我們的寫作、我們的作品能夠跟日本比嗎,有那麼大的影響嗎?我們敢說我們的作品、我們的成果在影響人類嗎?

那麼令人擔憂的是什麼?或者至少讓我非常擔憂的是什麼?如果這個局面繼續下去,誰是“經濟動物”?恐怕中國人才像“經濟動物”,問題就這麼嚴重。我們在若干年或者20年前諷刺的對象結果是我們自己,非常非常可怕。可以說,這就是我們今天要提出“重新發明文學”的一個重要的理由!

為何文學被“邊緣化”,為何會出現這樣暮氣沉沉、強作歡顏的文學時代?

但是我們還要做些比較具體的討論。雖然我們一年出4000多部小說,但是我們文學被邊緣化這個說法還是得到很多人的認同。這很奇怪,你一個國家一年出4000部小說,怎麼文學就被邊緣化了呢?是什麼道理呢?我不知道批評家幹什麼去了?我們研究文學的教授幹什麼去了?這麼尖銳的問題有人提出來嗎?沒有!我們還在開無數的所謂的文學討論會,在頌揚我們的作家和作品,報紙上那麼多的評論和文章,說我們的小說一部比一部好,一部比一部更賣錢!但是如果我們真正的認真想一想的話,這樣一個暮氣沉沉的文學時代,這樣一個強作歡顏的文學時代,這樣一個沒有讓人興奮的想象力、沒有驚奇的創造力的時代,究竟是什麼回事?為什麼?

我覺得我們還可以向80年代文學做一點回顧和比較。80年代的文學現在過去不少年了,但現在回想起來,80年代有一個特點,很有朝氣,不但有朝氣,這個朝氣還滲透著一種叛逆精神,一種挑戰的精神。我們今天沒有了,一年出4000多部小說有什麼用?暮氣沉沉,假象繁榮。我今天把話說的尖刻一點。其實我說話是有顧慮的,因為我自己就是做文學批評的,很多知名作家都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說這個話其實有一定的顧慮。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到底該說什麼?有時我覺得自己很怯弱、有很多顧慮,但是我覺得我們今天面臨著我們的文化、文學出現這麼深刻的危機,在隱藏這麼多的危險的時候,我覺得我作為一個批評家還是得說幾句。

今天文學不夠景氣,出現種種問題,和80年代某些負面遺產有著深刻關係

當然了,我剛才說的表揚文學的時候不是說80年代沒有問題,現在已經有很多大學的學者在系統地研究80年代的文學,也清晰地、比較系統地試圖指出80年代存在的問題,這非常重要。但是我覺得少的是什麼呢?就說80年代的那些負面的影響在90年代以後乃至當代都有什麼表現?我覺得除了80年代文學的朝氣、挑戰精神、那種叛逆的態度以外,我們今天文學不夠景氣,種種的問題,和80年代某些負面遺產有著很深刻的關係。

那麼下面我再說說80年代的文學它有什麼問題。這些問題一直影響到我們現在的文學寫作,以至於我們的文學寫作面臨著新的壓制,特別是來自商業的壓制的時候,我們那麼多作家都不能作出有效的抵抗,那麼多人向金錢低頭、向稿費低頭、向版稅低頭。這固然有市場的原因,但是也跟80年代的負面遺產有關係。80年代文學的發展有一個背景,有一個歷史環境,就是什麼呢?就是它受20世紀的西方現代主義的影響非常大,這個影響是非常非常深刻,我個人認為,如果我們今天不能對20世紀這100年西方現代主義的發展做出反省、做出批判,那麼我們也很難對80年代文學負面的影響做出清醒的分析。

現代主義問題非常非常複雜,我在這兒只能簡單地說幾句。熟悉這些年文學的人,大概有些人可能知道,有些人老說我是什麼80年代現代派的最重要的鼓吹者,但這不是很符合事實。從“四個小風箏”(注:80年代,“現代主義”開始進入當代中國,文學界開始重新追求文學的現代化。高行健於1981年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引起王蒙、李陀、馮驥才和高行健之間討論,他們四人之間的通信和討論被稱為“現代派的四隻小風箏”,參見《上海文學》1982年第8期“關於當代文學創作問題的通信”專欄)開始,我就明確地表示我們不能簡單地介紹現代主義,後來我有很多的文章指出,我們只能接受現代主義的某些因素。但沒用,到現在為止很多人還說我出爾反爾,你當年鼓吹現代派,現在寫文章批評現代派,言行不一。但是我檢討自己,我也沒有寫很長的文章系統地把自己對現代主義的認識,以及變化和昇華的過程寫出來,那麼我將來會寫的,我這就簡單地說幾句。

20世紀“現代主義”的發展其實是有一個不同的歷史階段,早期、中期、晚期都不一樣,我們在80年代接受西方現代主義時有一點是經常忽略的,就是忽略了20世紀早期的現代主義是充滿批判性的,特別是對工業化、對資本主義的發展有尖銳的批評,像龐德、波德萊爾,很多,所以現代主義並不是像80年代當時接受的那樣。直至今天,我們很多的青年作者、青年作家還是繼續在迷戀那個那個現代主義,對現代主義的歷史發展不加分析、不加討論。

德國有一個很有名的理論家彼得·比格爾,他寫了一本書《先鋒派理論》,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關於先鋒派和現代主義的著作,影響非常大,但是在中國影響非常小,很少有人仔細讀這本書、從中獲得認識現代主義或者先鋒派的一些資源,接受這些資源。他的這本書的一個重要的思想,是說先鋒派和現代主義是兩回事,而英美的現代主義先鋒派的研究則把現代主義和先鋒派說成是一回事,這是根本錯誤。在他的論述當中、在他的討論當中,先鋒派和現代主義是兩個潮流,是兩個事情。現代主義它的特點是什麼呢?就是它不管怎麼講究創新,不管怎麼講究發展,但是它並不觸動資本主義的文學的體制和意識形態。但是實際的先鋒派和現代主義在這裡是完全不同的,它是不但對舊的傳統、19世紀的傳統或者過去的西方傳統做出尖銳的批判,而且認為先鋒派的文學和藝術是直指體制。這個區分非常重要,但是在我們國內80年代接受現代主義的時候,基本上接受的是英美理論的學術的影響,所以是把現代主義當作一種文學進步、文學必由之路這樣一個思潮來對待。這樣一個結果是什麼呢?就形成了中國到現在為止仍然是純文學的概念,現代主義在世界各國造成了純音樂、純詩歌、純文學這樣的一個追求,因此這些作家、藝術家、詩人都是迷戀語言實驗,比如說我們國內很迷戀卡爾維諾。

20世紀在現代主義的思潮之內、之外都有很好的作家,其中特別是馬爾克斯,他是一個既接受了現代主義的技巧、觀念,但是小說的內容又非常有內涵、很深刻,甚至說達到了哲學的高度的作家。比如,在人的社會行為當中,在人的社會行為準則之中、在人和人的關係當中,偶然性到底起多大作用?偶然性扮演著什麼角色?而在一個具體的社會當中,偶然性和必然性的關係是什麼?在什麼程度上偶然性要破壞必然性?這樣的小說,我們仔細讀的時候,會讀出這麼深刻的哲學來,但是講的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故事,雖然不斷靠敘述本身來推動小說發展,但是它有一個深刻的內容。

總體來說,20世紀的現代主義文學,包括藝術,是值得檢討或批評的東西,比如說去現實化、去社會化、去歷史化,最後去政治化;除了像馬爾克斯這樣的優秀作家,卡夫卡這樣的作家,大量的寫作還是追求純文學,要去掉現實因素、去掉社會因素、去掉政治因素,所以20世紀的整個現代的文學發展它有一個特點就是,很多作品都非常精緻。但是這個精緻的文學時代,它是以去現實化、去社會化、去政治化為代價為形成的,寫作由此變成了一個個人的事情。所以現代主義的文學,我們應該有勇氣來反省它、批評它。

對西方批評家而言這是困難的,他們身在其中,他們的感情、利益、立場、意識形態是跟這個歷史緊緊相連的,你現在對20世紀做這樣的尖銳批評是困難的。但是我們中國人幹嗎要受這個限制?我們中國人現在應該有自信了吧?現在經濟上有點自信,那麼文化上能不能自信?我們能不能像19世紀、20世紀初的作家一樣,那麼尖銳地、毫不留情地、決絕地批評19世紀的文學發展和文學現狀。你想想,如果沒有20世紀初的這一次對19世紀的造反,怎麼可能有20世紀的現代主義。19世紀初的人做過的事情我們是不是可以有?我們如果不做的話,我們就像20世紀那些作家一樣繼續跟著19世紀走?20世紀的東西一定要延續到21世紀嗎?也許有人會說,你是不是要關門,你要保守、你要拒絕西方?這跟我說不上,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在80年代我是最積極地主張我們必須要向西方主義學習的一個人。學習是一回事,但怎麼學是另一回事。我跟別人的一個巨大的爭論就是,不能跟著他們走。人家是現代派,我們為什麼我們非得是現代派呢?我們不能走另一條路嗎?到了21世紀,這個問題就非常迫切。

80後、90後的寫作是有新氣象的,但沒完全擺脫開,表現之一就是格局小

那麼,說到現代主義對我們中國有這麼深刻的影響,這個影響既一直影響到現在,但是這個問題也很複雜,它不是那麼簡單,不是黑是黑、白是白,有各種複雜的因素結合在一起。比如說,我剛才說的80年代的文學中的一些負面的東西影響到90年代的寫作,但這不影響我們承認80後、90後的寫作是有新東西的、是有新氣象的。80後、90後的寫作是有新氣象,有一些很新的東西,但是由於是純文學、由於受現代主義純文學這樣一個文學觀念、文學範式的影響,我覺得我們非常有才華的70後、80後、90後沒有完全擺脫開,表現之一就是格局小,他們的大量作品,不是所有的作品,總體而言、大致而言,這些大部分寫作都是什麼呢?他們寫作都關心的是個人世界,表達的是一個個人世界,而且把個人世界等同於世界,或者把文學世界等同於世界。現代主義通過80年代的文學持續地影響我們這些新生代作家,當然還有一些別的因素比如市場化給文學帶來的影響。還有一個很意外的東西就是,20世紀西方有一個大變化,就是中產階級這個問題,20世紀的大變化就是中產階層在西方的出現。現在中國的發展也出現了中產階級,當然有很多研究,到底是什麼規模,我不是很清楚,但明顯地我們中國已經出現了中產階級。

而現在不少的年輕作家都是中產階級的孩子們,他們的經驗比較單一,就跟我們現代的城市一樣。我到深圳來,雖然說深圳也是一片朝氣蓬勃,但其實跟其他城市也沒有什麼區別,也是高樓林立、水泥森林,那麼,這些年輕作家的寫作如何突破對他們的限制?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這是問題的第一點。

純文學的衰落和通俗藝術的發展成反比,我看《來自星星的你》也掉眼淚

我們迅速轉到問題的另一面,這點我可以講少一點,就是什麼呢?純文學的衰落和通俗藝術的發展是一起一落,成反比。通俗文學、通俗藝術發展那麼快,但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什麼呢?就是在通俗文學領域裡頭有一個特殊現象,有一個大家沒有注意的現象,就是通俗文學非常自如地、非常熟練地掌握了19世紀那100年的文學經驗和文學技巧。大家都看過《唐頓莊園》,他們的莊園就是現在的影視長篇小說,現在的電視劇的功能代替了當時的長篇小說。

過去讀長篇小說的是什麼人?19世紀坐在壁爐旁邊的資產階級,有錢人,後來由於報紙興起、印刷的興起,平民才也開始閱讀。19世紀是一個大發展,但今天我們一年4000多部長篇小說抵抗不住電視劇,《來自星星的你》我是一集一集都看了,有人說你是專業搞文學批評的,你是在中國導入文學研究的人,但是居然看《來自星星的你》也掉眼淚。當然,我很容易掉眼淚。

我的朋友恥笑我看這種東西,我覺得很遺憾,他們就沒有注意到《來自星星的你》怎麼編故事?怎麼結構情節?怎麼安排細節?怎麼刻畫人物?雖然遠不能跟藝術相比,充滿商業性,但是它對19世紀的寫作經驗和藝術經驗的吸取是非常老道的。而我們現在的長篇小說不如人家的電視劇,這是我們的問題。當然了,人家為什麼看你那種長篇小說,《唐頓莊園》代表了美劇、英劇,而且,那個姚晨演的《潛伏》就是長篇小說改的,好多人認為比小說好看。在通俗的文化領域,在現代主義越來越小眾化,現代主義越來越脫離大眾的時候,大眾這一塊悄悄的、不動聲色地把19世紀的技巧、把19世紀的寫作經驗嫁接到、移植到這些文學裡。《戰爭風雲》(注:《戰爭風雲(1939-1941)》,美國作家赫爾曼·沃克著,現代文學史上全景式展現第二次世界大戰真實進程的規程最大的著作)誰看過?我記得前些年把長篇小說當作經典作品看,那是通俗作品,通俗小說。時代不同了,跟唱歌一樣。

因此它出現一個什麼問題呢?就是純文學和大的文化之間,在技巧、技術上競賽當中純文學完全處於劣勢。我得說實話。那麼,這也造成了非常大的問題,造成了我們的文學賽不過人家,不好看,不吸引人。現在有一些作家賴青年人老看影視,賴出版社沒有眼光。這賴誰都沒有用的,所以我們得回頭做一個歷史性的反思和檢查。我再說幾句難聽話,或者說不準確的話,可能要捱罵的話,20世紀的文學有西方人說的成就那麼高嗎?他們的研究專著都把20世紀的文學看的不得了。但是我最近越來越覺得,20世紀的文學有很多好作家,但總體而言,成就不如19世紀。舉一個例子,比如說,我們讀過19世紀小說的都知道,我們認識的都是一堆人物,一組一組的人物,使得我們對19世紀這個世界、19世紀的社會可以說能像一幅圖那樣地展開,我們對這幅圖畫是如此的熟悉。

我們要“重新發明文學”,充滿批判精神地去創造適合今天時代的新的文學

我們現在如果寫一本20世紀的歷史的時候,我們上哪兒去找這些插圖?我們上哪兒找這些作品來說明20世紀的發展?我們不知道,現代主義的作家不能提供給我們20世紀的這種認識,包括對人、對社會、對文化、對精神危機,所以接受20世紀現代主義的時候我們要有勇氣,要有所保留,要重新評價。在這個基礎上怎麼辦?我認為就是要重新發明文學。20世紀變化這麼大,20世紀的文學經驗、20世紀的文學觀念怎麼可能和21世紀的文學相應呢?所以我們要非常艱苦、充滿批判精神地去試圖創造一種適合於我們今天的生活、適合於我們今天的時代的新的小說、新的詩歌、新的電影、新的藝術。至於說怎麼辦,我們可以做很多的討論,這裡我們就不多說了,不容易,非常艱難的一個事情,但是我覺得應該嘗試,特別是年輕人應該嘗試,希望還是在你們這些更年輕的70後、80後、90後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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