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少年,和梅花

冰凌,少年,和梅花

天依舊會灰濛濛的,雪花還在紛紛揚揚地飄著,下了一夜,這雪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不緊不慢地,如同淡泊功名的白衣書生,手持一卷舊書,信步走來,天黑在哪裡,就在哪裡留宿。

這是合肥今年的第三場雪,和第二場雪只隔了一天。之前的一場雪,已經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順便把溫度降了下來,使得這場雪的降臨異常順利,而且順理成章。這是一場聰明的雪,之前的鋪墊會保留下它的潔白,不沾染過多的汙泥;它又是低調的,哪怕下得再大,人們的怨氣大都停留在上一場雪上,誰會遷怒於後來的雪呢。這樣看來,這場雪的前身一定是魏晉的名士,倜儻灑脫,卻又深藏不露,一副散淡的樣子。

而氣溫確是降了下來。

雪天,綠茶顯得寡淡,最適合的是喝紅茶,皖南的祁眉最好,暖洋洋的,茶湯嫣紅,如同捧在手裡的炭爐,光是看,已經有十分的暖意。武夷山的大紅袍也可,只是不夠濃烈,像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安化黑茶也對得起這樣的雪天,浮誇是有的,需要用足夠的耐心把茶湯由黑喝到赭紅,再喝到洋紅,抬頭看天,雪便淡了許多。

冰凌,少年,和梅花

用滾水把茶具燙洗過,捏一撮紅茶放進杯裡,沸水沖泡,陳年的舊氣漾了出來,窗外是入骨的寒,手中卻是暈紅的熱。喝一口,細品,江南的氣象還在,由春入夏的氣味還在。

那一刻,是否有把茶桌搬到郎朗雪地裡的衝動?

可惜,沒有煨著木炭的紅泥小火爐,也沒有披著大氅的雅士。

就在屋裡吧,茶湯擺開,也是一方水上戰場。每一枚紅茶,就是一位紅袍的將軍,騎著棗紅的烈馬,從遠處的雪地上踏踏而來。

那一年,在黃天蕩,三通鼓響,再看,金山上擂鼓的梁紅玉,正是紅色的披風。“半壁山河延宋祚”,前提是“紅顏摧大敵,鬚眉有愧”。我始終以為,金山那裡,是應該出產紅茶的,而且,名字就該叫“三通鼓”。多好。

可惜,也沒有。

雪懶懶地落著,天便慢慢暗了下來。

世間閃亮的,除了燈光,還有張掛在簷下的冰凌。

冰凌,少年,和梅花

冰凌,又叫冰掛,有的地方叫冰溜子。一場雪後,如果天氣足夠寒冷,落在屋頂率先融化的雪會在屋簷下樹枝上凝結,一排排整齊地倒掛著。

最好的雪總是的夜半來臨,生怕白日裡落到世間,會遭到踐踏。

最好的冰凌,也是在夜裡凝結,沒有人打擾,所以晶瑩剔透。

我們在雪地裡伸開胳膊,像張開翅膀的鳥,穿過馬路,衝向田野,怎樣的雜沓,都驚不醒麥苗們青青的夢。或者,見慣了大雪的麥苗,原本就對我們的大驚小怪嗤之以鼻。

跑得熱了,口便渴了。從樹杈上屋簷下撿最透明的冰凌掰下一支,張嘴一咬,嘎嘎吱吱地,冬天就在嘴裡粉碎了,透心的清爽。

後來有了棒棒冰,想它們的創意一定是來自冰凌。只不過,棒棒冰添加了太多的色素和糖精,遠沒有自然賜予的冰凌那般爽口。人為的、千篇一律的造型,怎抵得過融雪形成的千姿百態。

冰凌不但能解渴,對於男孩子來說,還是兵器。

冰凌,少年,和梅花

少年的時候,誰不曾有過仗劍天涯的夢想?

對於孩子來說,一根枯枝,一枝竹竿,都是行走江湖的利器,利器握在手裡,江湖總在心裡。

到了冬天,最好的武器就是冰凌。縱身一躍,掰下一支最長的冰凌,涼涼地持著,冰刃超前,少年就成了學成下山的刺客。見雞“殺”雞,見麻雀刺向鳥。

我的少年玩伴千里,擅長把冰凌玩得花團錦簇。別的孩子把冰凌拿著,太冷,得不停地換手,千里不,他一直把冰凌握在右手,絲毫不覺得冰冷,更奇怪的是,冰凌在他手裡,無論他怎樣跳躍騰挪,並不融化,從不見滴水。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是個冷血的少年。

冰冷的武器握在冰冷的少年手裡,肯定會發生令人膽寒的故事。

這個故事自然與千里有關。

嚴格地說,已經不是故事,而是事故。

少年千里手握一根在陽光下閃著凜光的冰凌,快速地衝向麥地裡的一隻野兔。

野兔在雪地上跳躍,少年千里在野兔後面的雪地上奔跑,他的黑色棉襖敞開,這使他像一隻威武的烏鴉。

大地一趟明。

冰凌,少年,和梅花

奔跑的千里突然跌進一個深坑。不出意外,那應該是秋收的時候,我們烤山芋挖的。

大雪掩蓋了深坑。雪後的大地總是遍佈陷阱。

少年千里從陷阱裡爬出來時,我們看到了殷紅的血,血滴在潔白的雪地上,如同怒放的梅花;血掛在少年千里的臉上,他的臉像極了蒼白的雪地。

少年千里從此只剩下了一隻眼睛。

我們叫他千里眼。

我們不敢當面叫他,少年千里雖然少了一隻眼睛,但爭勇鬥狠的殺氣還在。誰也不知道他手裡會出現什麼武器。

冰凌該是一個女孩的名字,而且該是一個女詩人。我後來認識的一位女詩人果然就叫冰凌,不過卻是個江南的女詩人。

冰凌,少年,和梅花

冰凌對少年千里的傷害,直接影響到他的婚姻。

連續遭到女方的嫌棄後,媒人也不願再上門,千里身上的殺氣也一瀉千里。

沒有了殺氣的千里一夜之間從少年飛馳到了中年,哪怕在春天,都能看到他隱隱的暮氣。

後來,千里總算結了婚。他的新娘頗有幾分姿色,清爽得像一朵梅花,白梅。婚禮上,我們才知道,這朵白梅也是有著殘疾的,因為患過小兒麻痺症,一條腿是彎的,每走一步,都要在地上畫個半圓。

好在,千里夫妻還算和睦。

前年春節,我還看到已經佝僂的千里靠在屋山下曬太陽,我和他打招呼,他費力地睜大僅剩的那一隻眼才認出我,一隻手接過我遞過的香菸,另一隻手趕緊像遮陽棚一樣搭在眼上,“怕光,一見光亮就淌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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