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賞讀:小老頭子鄭好(小說)

佳作賞讀:小老頭子鄭好(小說)

小老頭鄭好---郭義方

小老頭子名叫鄭好,十五歲娶妻,十六歲生子。兒踩老子的腳後跟走,也是十五歲成家,第二年當爹。鄭好剛過而立之年就做了爺爺,村裡人都喊他“小老頭子”。

小老頭子牛高馬大,有著牛一般的力氣。在那靠工分吃飯的年月,憑著一手割砍犁耙,搖樓撒種的精細活兒,生產隊的分值數他最高。鄭好是個丟下耙子撈掃帚的勤快人,天不亮就早早出村,等大夥兒起床,他已拾了滿滿一筐子糞。中午收了工,大夥兒都回家了,他還要割上一籃子青草餵豬羊。黃昏,一家人圍在一起吃晚飯,他卻滿頭汗水,從“海子”裡往外拉塘泥。天道酬勤。在那一天分值僅二毛錢的年代,小老頭子一家三代人八張嘴,還算顧得上。他常說:“老天爺要是光有白天沒黑夜就好了,能多幹一半的活。”此時,一些惜力取巧的人,總愛接他的話茬兒:“閻王爺註定你活八十歲,四十歲就累死了!”

小老頭子面憨心裡精,挺會算計。他家栽有三棵大棗樹,每年收棗千餘斤。當地的棗子便宜,一斤才五分錢,他扒火車到徐州賣一毛一斤,一次扛上一百斤,淨賺五塊。鐵牛街的大黑碗一隻六分錢,回到家鄉集市賣八分,捎上一百隻,又賺兩塊多。小老頭子一天打個來回,去時帶著三個窩頭,中午花一毛錢弄碗雜燴湯泡饃,然後給老伴買一毛錢的水煎包,給孫子買五分錢的糖果。如此,十多天下來,淨掙回一年的零花銷。

小老頭子斗大的字不識半升,質樸、厚道,人緣挺好,就是嘴上不大幹淨,說話愛帶“閒”字,“日姐”不離口。自個村裡人熟、地熟,習以為常,“罵大諢”成了家常便飯,哈哈一笑算了。出門在外就不同了,他在徐州買碗時就差點兒惹出麻煩。

鐵牛街上,一位中年女人開了間雜貨鋪,門前擺著鍋、碗、瓢、勺、碟、盤、盆、罐、醬壇、麵缸、蒜臼子……

小老頭子在攤前瞅了半天問:“這窮八輩的老黑碗多少錢個?”

女掌櫃:“七分。”

“日姐,上次來賣六分,咋漲價了呢?”

女掌櫃看了看這位土裡土氣的莊稼漢,扭臉沒理這個茬。

小老頭子蹲在地上,手裡挑揀著,口裡嘟嚕著:“日姐,一個漲一分,十個漲一毛,一百個…… 日姐,這一趟少掙一塊錢哩,稱鹽能吃倆月。”

“日姐,回你家!”女掌櫃忍不住了,尖著嗓子喊叫。

“日姐,咋啦?”小老頭子十分茫然。真的,他真的不知道女掌櫃為何發脾氣。

女掌櫃火了,粉面通紅,戟指罵道:“哪兒跑來的野種?在俺門前作踐人,二哥、三兄弟,過來把這老小子的嘴打歪!”

忽啦啦——街兩旁竄出幾個年輕人,動手就要打人。前後村上幾個和小老頭子一塊扒火車賣棗的鄉親打此路過,急忙好言相勸。“各位兄弟,他是個渾人,說話不知顛倒,吃飯不知飢飽,口頭語慣了,您是城裡人,見過大世面,別跟鄉下人一般見識!”

此時,小老頭子才明白自個兒錯了,抱拳拱手:“大姐、大兄弟,願我嘴孬,不會說話,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日姐,我給您賠不是了……”

老鄉們見他雖然賠禮道歉,嘴裡還“日姐”不停,怕再惹出是非,急忙拽起他就走。走了老遠,還聽到背後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這貨雖渾,卻很厚道!”

小老頭子的媳婦外號“大腳”,比他大六歲。人道:大媳婦知道疼人。看來這話不無道理。

小老頭子愛抽一口葉子菸,每次下晌回家,大腳都忙著搬凳子:“他爹,坐下歇歇。”小老頭子剛坐下,大腳就把裝好的煙鍋遞過來,等他接住菸袋,“哧啦”火柴又划著了。兩口子過日子幾十年,從沒吵過一次嘴,紅過一次臉。

村裡和小老頭子一塊光屁股長大的兄弟們都很眼氣他,也常講他年輕時的笑話。

新婚那天,小夥伴趴在窗下聽新房。

大腳蹬了蹬小老頭子:“過來,姐給你糖吃。”

小老頭子迷迷糊糊地爬過去:“糖呢?”

“這兒……”

“不…… 蜜蜜。”

“蜜蜜比糖甜。”

“轟”地一聲,窗下的小夥伴笑著鬧著跑了。自此,“蜜蜜比糖甜”,一直留傳至今。

大腳管家是好手,男人打外吃稠的,孩子們不幹活喝稀的,糠糠菜菜也能做出新花樣,有滋有味兒。因此,小老頭子只知道從外面往家掙錢,拼命撈工分,對於家裡如何開銷,從不過問,全有大腳一人做主。村裡“飯市”上聊天,只要一提起誰家女人會把家做活過日子,誰家老婆知道疼男人,小老頭子總是笑咪咪的。

土地聯產承包之後,小老頭子先是扒了土房蓋瓦房,而後又拆了瓦房蓋起了二層小樓。女兒們相繼出了嫁,兒子進城做生意,孫子大學畢業後在城裡安了家,家中只剩下老兩口兒。孩子們的承包田轉租了,小老頭子兩口兒僅保留幾分口糧田,用他的話說,不夠自個兒腳踢手扒拉的。按說莊稼人有細米白麵吃著,不漏的房屋住著,衣兜裡不缺零花錢,過到這步田地該知足了,可他卻添了許多煩心事。咋的?閒著心慌,空有一身絕技沒地方用。

突突突…… 脫粒機正在收麥子,他見了直搓手:“日姐,想當年咱揚場,擺開騎馬蹲襠式,操起木鍁,迎風而立,刷——真過癮!”嘀嘀嘀…… 播種機正在播玉米,他看了直拍腚:“日姐,在生產隊搖摟哪年少了咱,一平二淨眼觀三,緊三慢三猛一掂,走一步搖三搖,搖一搖下三顆籽,步步踩到種子上,不用磙碾砘子壓,一不透風,二不板結,出苗不稀不稠,線打的一樣直溜。哼,眼下的年輕人,誰行?唉…… 看來這絕活要帶進棺材了!”小老頭子越看越心煩,扭頭回家了。

小老頭子回家矇頭大睡,還是大腳知他心思。晚飯時炒了兩個小菜,燙了一黑碗帽兒米酒,把他從床上牛抵架似的拉起來,兩口兒面對面地喝兩盅,邊喝邊說:“我說孩他爹,你是個天生幹活的命,閒著就生病,咱不如把那幾分口糧田改成菜園子,不圖別的,就圖個煉煉身子骨,心裡暢亮。”

小老頭子掂量掂量老伴的話有道理,答應了。

菜園離家不遠,小老頭子早起晚歸,不用機耕,不施化肥,不灑農藥。地用鐵鍁掘的,麵缸似的鬆軟,肥是自己掃樹葉漚的,省錢又養地,菜心有了蟲子,老兩口兒帶上花鏡,一棵一棵地用竹籤子分開菜葉兒逮,種出的瓜菜全是城裡人說的綠色食品。瓜菜成熟了,小老頭子三天兩趟往市裡跑,那裡有他的兒子,孫子,都是他的命根子。

小老頭子揹著青菜進了城,兒子留他吃飯,他說在孫子家吃,大孫子留他吃飯,他說在小孫子家吃,小孫子留他吃飯,他說吃過了。青菜送完了,還是搭上汽車回家吃大腳擀的酸湯麵葉兒,再喝上二兩小米酒。左鄰右舍的議論說:“小老頭子老了,算計不那麼準了,連大小頭都顛倒不開,一筐青菜不過五六塊錢,進城坐車一來一回少說也要七八塊,算算賬還得賠進去二三塊!”

小老頭子卻不這麼想。他說:“人過的都是子孫的日子,為孩子們做點事兒,論啥賠本賺錢的?圖的是心裡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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