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生涯:夢雪(小說)

打工生涯:夢雪(小說)

夢雪今年十一歲,但看上去只有七、八歲的樣子,五歲那年買的裙子,到現在還能穿在身上。“俺夢雪就像一盆發麵,當初她媽媽和麵時忘了放發酵粉,到現在還是小死麵疙瘩。”說這話的是她的養母。

十一年前的那個冬天,上海下了一場大雪。金山區位於上海和浙江的交界處,金山大道是連結上海和浙江的紐帶。夜晚的海風把江浙滬一帶颳了個通透,天氣陰冷而潮溼。路燈伸著長長的尾巴拖在潔白的積雪上,像產婦的眼睛,閃耀著疲憊的光芒。趙二常懷裡抱著貓似的女嬰,和妻子周素娥一起在金山大道上下了公交車向上海金山區廉租房的方向走去。寒風被他一個勁拉攏的被角拒絕在了襁褓之外,深一腳淺一腳的徒步中,小心翼翼的是他,目不轉睛的也是他。

夫妻二人抱來孩子的原因是上午接到表姐的電話(她在浙江全塘鎮醫院婦產科工作),說是一位江西打工妹被公司老闆吃了“豆腐”,肚子山包似的隆起來,老闆以車和房以及豪華的婚禮許諾後,被原配妻子發覺並鬧得天翻地覆。江西妹子迫不得已進了醫院,催生下僅有七個月大的女嬰。本來準備以孩子的“死”來宣告一段黑暗的結束,不料孩子的一聲啼哭喚來了“黎明”。世界上所有的真假虛實、所有的故事就像這場雪一樣隨風飄落,打工妹的卑微和渺小、屈辱和哀怨都壓縮在孩子第一聲啼哭裡。這麼多年,過去了,短暫的就像是一天,在新的生命面前,無及顏面。

趙二常看著懷裡這糰粉紅色的肉肉,極目漫天大雪,既有擔心又有喜悅。他對妻子說:“就叫夢雪吧,如果孩子能成人,就權當是老天爺給咱下的一場雪,不是有句話叫瑞雪兆豐年麼?如果不能成人,就權當是雪化了”。周素娥緊走兩步掖了掖丈夫懷裡孩子的被角,說:“好,那好,那好”。

來自安徽碭山的趙二常夫婦在上海金山打工好幾年了,有一個兒子在老家跟著爺爺奶奶上小學。那時候計劃生育緊,不敢要二胎。周素娥做夢都想要個閨女,這不,一分錢沒花撿了個大便宜。開始想送老家給婆婆帶,又怕養不活。為此,周素娥專門辭去了工作,在出租房裡照顧夢雪。

就因為在母體裡少呆了兩個多月,夢雪的發育非常遲緩,就像一顆豆芽,又瘦又黃。三歲多了,才能吐出幾句不很完整的話,四歲多了,兩條腿才能支撐起麵包似的身體,絨球似的,慢慢向前滾動。就這,趙二常夫婦就喜不自禁了。他上班再累,下班就抱,即使孩子睡著了,也要在孩子的小臉上吻了再吻。為了增加收入更好地照顧孩子,他下了班又跑起了外賣,家裡從來沒斷過奶粉、餅乾、麵包、酸奶.......。夫妻二人生怕別人笑話似的,常常說:有小不愁大,沒有指著啥。嘿!別看俺小,照樣能長成大閨女。為了讓孩子能在上海上學,他們還專門交了社保。七年的時光彈指一過,孩子終於能上幼兒園了,這讓周素娥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為了補貼家用,她找了一個工作,在洗衣房上班(專為賓館、旅社等一切客房清洗床單。被罩等),長期夜班。這樣,夢雪只能跟爸爸睡。

趙二常的工作日程是,早晨7點送孩子去幼兒園,下午4點半下班接孩子回家,然後馬上去跑外賣。周素娥的日程是,早晨7點下班回家睡覺,下午2點起床去買菜、洗衣、做飯。6點侍候好孩子,自己匆匆扒拉幾口飯去上夜班,把孩子一個人鎖在家裡。家——這個不足15平米的小屋,是傍在樓後的底層房屋,是房東為了增加收入臨時搭起來的簡易房,俗稱“葡萄”屋,陰暗潮溼,遇上連陰天,地上往外滲水。一張床靠在北牆,鍋碗瓢盆一律安放在東南旮旯裡。一張桌子靠在西牆,唯一現代化的傢俱是桌子上一個17英寸的彩電。趙二常送完外賣回來,往往夜裡10點多了。孩子已經睡著了,手裡拿著吃剩的餅乾或者麵包,枕頭上或被子上是溼了一片被孩子弄翻的奶或果汁。他望著“哇哇”作響的電視,默默感謝這唯一陪伴孩子的活寶。第二天醒來的夢雪,會模仿電視裡小朋友唱歌、跳舞......,儘管唱詞錯了很多,但趙二常聽得心裡像喝了蜜。他覺得軟金子一樣的時光帶著女兒的歌聲鋪滿了心田,心情變得柔和、飽滿,又靜美、輕盈。

流水一樣的日子把夢雪帶進了“金山區實驗小學”一年級。這是個兼容幷蓄的學校,有本地學生,也有打工子弟。有奔馳、寶馬送來的孩子,也有電動車、自行車馱來的寶貝。夢雪天天都有爸爸的電動車接送。一天,夢雪對爸爸說:“爸爸。別再給我買麵包,香奶了,爸爸媽媽吃啥我就吃啥,你們的錢放在一起攢起來,我們也買一輛那樣的車吧。”她的小手指著不遠處一輛轎車。爸爸說:“那你好好學習呀!爸爸媽媽的錢攢著,為你考大學做準備,等你考上大學,再考研究生,再出國,得好多錢呢!”夢雪說:“我一定好好學習,我長大了,就不讓爸爸媽媽打工了,我們也住高樓......。”純真的孩子,真的履行了諾言,上課注意聽講,回到家不是讀就是寫,每次考試,總在前五名之列。

趙二常夫婦覺得日子就像披著五彩的金線綴在門楣,流光溢彩地跳動著彈響了每一天的音符。夫妻二人拼命地工作。周素娥對丈夫說:“讓夢雪耽誤了七年的錢,我非加倍地掙回來不可”。星期天,她帶著女兒一起去上班,讓女兒睡在門衛室郭大伯那裡,因為星期天外賣單多,趙二常能跑到深夜12點才能結束。

一家三口的其樂融融不知不覺過去了幾年,夢雪上三年級了。冬天一個傍晚,趙二常接到老家兒子班主任劉老師的電話。

劉老師:喂,你是趙乾的爸爸嗎?

趙二常:是,我是。

劉老師:你兒子兩天沒進教室,在寢室玩遊戲。今天下午和另外一個學生一起在寢室烤火,差點引起火災。情節嚴重,影響很壞,經教育組研究,開除學籍。

趙二常:劉老師,求求您,饒他這一次。

劉老師:可他屢教不改,學習一塌糊塗。即使再讓他在學校,也是留住人留不住心。你們這些做家長的,就知道往學校裡一慫,就沒事了。你們打工為了啥?啊?

趙二常微張的嘴巴像一口枯井,吐不出一個字,等回過神來,對方已掛斷電話。

他把電話打往老家,老媽說:“趙乾被學校開除了,被子都拿家來了。他爺爺說他一句,他就甩門走了,到現在沒影,他爺爺找他去了.....。”老媽有些氣憤和埋怨。

這一夜,周素娥沒去上班,趙二常也沒去跑外賣,夫妻二人託著腮對坐著長吁短嘆。以前是恨孩子不爭氣,不好好學習,現在只希望孩子有消息,就萬事大吉。夜裡11點多了,老爸打來電話說,趙乾找到了,在鎮上網吧裡,說啥也不去學校了。二常對爸說:你明天送他去車站,讓他來上海吧。

兒子的到來,像一顆石子,擊中了平靜的小湖,蕩起了圈圈漣漪。十來個平米的小屋,再放一張小床,就顯得更加擁擠。他們對兒子的現狀又愁又煩,決定讓他住上一段時間,開導開導他,還是讓他回家上學,畢竟孩子只有16歲。可是媽媽剛一開口,兒子說:“一年見我只有幾天,就數落我的不是,我是學習不好,可你們做得好嗎?生下我幾個月你們就走了,把我扔在家裡,我的父愛呢?我的母愛呢?......要說打工掙錢為了家,那你們為啥又要她?我和她到底誰是親生的?”兒子指著旁邊的夢雪繼續說:“你們給她買了那麼多好吃的,我在老家見都沒見過,你們對我好在哪裡?”

旁邊的夢雪看著暴怒的媽媽和一臉委屈的哥哥,停止了寫字。“誰是親生的”幾個字盤旋在腦子裡,她怯怯地拿了一瓶牛奶遞給哥哥,趙乾奪過來扔在地上。她的眼裡立即衝進了一團水霧。

媽媽說:“我們要了夢雪,也是為你好,將來她長大了,可以和你分擔一半的負擔,遇事你也有個伴,有人可以商量......。”

有一種壓抑的委屈立即形成兩顆大大的淚珠衝進眼泡,趙乾夾了夾汪起的眼睛,說:“你們無論做了啥事,都是為了我好,既然你們為我好,那我也在上海上學,明天就給我找學校。”他拿起來一個板凳“咣”的一聲扔在門外。夢雪嚇得緊緊拉住媽媽的胳膊。

兒子提出了這個要求,第二天,趙二常就跑遍了金山區幾所學校,學校都不接受。有一所貴族式的私立學校答應接受,學費一年就得好幾萬,並且要從七年級重新開始。夫妻二人商量後,不論再貴也要讓兒子上學。當爸媽把這個決定告訴兒子時,兒子說:“你以為我真稀罕這裡的學校,實話說吧,認死也不進學校門了,看見書就頭疼。”

不知道兒子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怎麼變成了嫉學如仇的孩子。怎麼才能拯救兒子呢?!父母覺得多年來建築的“精神大廈”轟然倒塌。有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的一道裂痕,陰涼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精神的摧殘撩撥著天上的每一顆星斗,擠走了趙氏夫婦的睡眠。多日的心力交瘁終於釀成一場大禍。

一天晚上,多日的陰雨由於天氣陡然降溫出現冰凍,路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趙二常送完外賣回來一不留神拐進了一丈多深的河裡。路警發現後把他打撈上來送進了金山醫院,經診斷右腿骨折。周素娥日夜護理在病房裡,夢雪暫時由哥哥接送。

沒有爸爸媽媽陪伴的日子裡,夢雪倍感失落。那張床變成了空曠的荒野,令她張開四肢也達不到邊界。她蜷曲在偌大的空曠裡,一千遍一萬遍咀嚼哥哥的話“我和她誰是親生的?” 難道我不是親生的嗎?那我原來的爸媽呢?他們在幹什麼?是什麼樣子呢?......她咀嚼著陌生的語言,就像咀嚼著深夜的黑暗。

“哥哥,我的爸媽呢?”她怯怯地這樣問。試圖想求證一件事,就像從舊箱子裡隨便翻出一件自己喜歡的衣服。

“我哪知道你爸媽在哪裡,只知道你爸爸是一個老闆,有錢的很吶,你媽媽很漂亮。”

“你怎麼知道的?哥哥?”

“爺爺奶奶說的啊!”

“爺爺奶奶認識我的爸媽?”

“不知道。” 趙乾沒好氣地說。低著頭繼續玩他的遊戲。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許老師(她是一位美麗的女老師)站在講臺上笑容可掬地說:“同學們,我們今天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媽媽》,我們每天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他們的音容笑貌我們都熟悉,他們的工作我們都瞭如指掌。同學們說,好不好寫啊?”

“好寫!”同學們一片呼聲。

夢雪一聲不響地坐在位子上,左手託著腮,右手拿著筆一直望著窗外,她的思緒隨著窗外那群麻雀起伏跳動。兩節課過去了,她一個字沒寫。第三節課,許老師催促今天的作業,說下課前必須交上。她立即回過神來,忽然聯想到《海綿寶寶》、《一千零一夜》裡面的故事,馬上寫道:我的前一個爸爸媽媽偷吃了一點春天,我望著窗外的小鳥,解不開謎團。我的後一個爸爸媽媽還在醫院,快過春節了,不知道能不能回家過年。寫到這裡,鼻子一算,再也寫不下去了。

當許老師看到夢雪的作文時,才回想到作文課上夢雪的表情以及最近一段時間的異常表現。課間,許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詢問她最近作業為什麼沒按時完成,上課為什麼總是走神。她的小嘴緊緊抿著,一言不發,一雙大眼緊緊地盯著窗玻璃,似乎在尋找什麼。許老師理了理她凌亂的頭髮,說:“夢雪是乖孩子,馬上就要考試了,考個好成績,也讓爸媽高興一下,過一個愉快的春節。如果再這樣下去,考試怕要考砸了......”幾句話攻破了夢雪堅強的防線,大滴的淚珠擠破睫毛築起的堤壩漫溢開來。她迅速地用手背擦了一下淚,抹在窗玻璃上,玻璃上立即出現了一道細細的“溪流”。

許老師說:“夢雪,有什麼困難嗎?說出來,老師可以幫你的。”夢雪搖搖頭,啜泣的壓抑聲在鼻子一張一翕地扇動中吞進肚裡,但還是一句話不說。

第二天,周素娥被許老師請進辦公室。辦公室裡,一杯散發著碧藍色煙霧的香茶放在周素娥面前,讓人倍感溫馨。許老師依舊笑容可掬,循循善誘。小夢雪低著頭,粉團似的小臉,朱口黛眉似乎都擰在了一起,擰在一起的還有那顆小小的心。那顆小小的心彷彿被壓在石塊下的蚯蚓,總想舒展自己,可最終蜷曲在自己的穴巢裡。她的小手被握在媽媽的大手裡,眼的餘光掠過許老師娟秀的面龐,她瞄了一下,又瞄了一下,在那碧藍色的煙霧中勾畫那未曾謀面的媽媽。

周素娥來到辦公室就聽了許老師讀了女兒的作文,她感到有絲絲的涼意透過脊背衝撞到心底。虛意的微笑中,努力回想當初的心情,可總也不能成功,回想中的往事被抽取了情緒,只剩下了外殼——如今這個外強中乾的外殼。她忽然覺得女兒長大了,一些無法隱瞞的事實“追擊炮”一樣,迫使她昂起頭,旁若無人地發出一聲長嘆。哀婉的眼光透過窗戶看到墨雲在飄動,心想,莫不是要變天了麼?這是一個下雪的季節,又一個下雪的天!兒子學業確定是廢了,那麼女兒......,只這麼一想,針扎一樣!女兒的小手還握在自己手裡,她握了握,又握了握,低聲說:“孩子,只要你好好學習,你想要啥,媽媽都給你。”

有好多話都壓在孩子舌根下,像無頭的豆芽被連根拔起,很亂。羞澀和無奈似乎很早就佔據了心底,有兩朵紅暈在臉上蓄起。終於,夢雪緩緩地說:“有兩件事,媽媽要答應我。第一,我要見我原來的媽媽,我要問一問她,為什麼不要我。第二,我要見我原來的爸爸,他是老闆,我要向他借錢,醫好我現在的爸爸。”

姚秀敏,女,河南省商丘市作協會員。喜讀書愛文字,在浮世裡,用打工謀生,支撐尊嚴;在心底裡,用文字滋養心靈,供養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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