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塢,種著文人的三種命運|常華

一座桃花塢,疊印出三位文人的生命軌跡。

桃花塢,即今天蘇州市桃花塢大街及其周邊地區,關於這片區域的具體範圍,宋末元初的徐大焯在其筆記《燼餘錄》中描述得較為詳細,他認為,“入閶門河而東,循能仁寺、章家河而北,過石塘橋出齊門,古皆稱桃花河。河西北,皆桃塢地,廣袤所至,賅大雲鄉全境。”

最早將桃花塢經營得富麗堂皇的,是北宋文人章楶。這位生活在北宋中晚期的官僚,從成都路轉運使最後官至樞密院事,一路也算平步青雲。在文人扎堆的宋代,章楶不算是傑出的一位,但其與蘇軾唱和的《水龍吟》還是給後人留下了點印象:“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閒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在這首婉約的《水龍吟》中,章楶調動起自己的才思,酬答應和著東坡居士的清雄豪放之作,詞境雖不開闊,但也算經營得錯落有秩。

桃花塢,種著文人的三種命運|常華

其實,章楶真正的本事還是在其出色的邊功。北宋開國以來,西夏一直都是朝廷的心腹之患,然而在與西夏的交手中,北宋一直沿用的都是堅壁清野固守城池的戰法,對此,章楶力陳其弊道:“待其來以自全之計,則賊之氣從何而沮,賊之力從何而屈?彼氣不沮,力不屈,兩敵相持,淹以歲月,一歲之間,至於再三,吾民亦將自困矣”,在他看來,與西夏交戰,必須“戰兵在外,則守兵乃敢堅壁”,為此,他要求部隊採取“築壘加淺攻”的戰略,以求得兵勢上的主動,他認為“淺攻之計,諸路之師更出迭入,虜亦不能知其時,則近塞三百里之賊,既不能為生,又不能自存。”正是由於章楶一直都堅持這種“淺攻”打法,才使得宋軍同西夏的幾次交戰取得了一些勝利,從而為日後宋與西夏之間的停火議和增加了砝碼。

由於立下邊功,宋廷對章楶也恩寵有加,章氏一族,遂門庭顯赫。紹聖年間,這位志得意滿的達官顯宦開始在蘇州桃花塢一帶方圓七百畝的區域內大興土木,建起鱗次櫛比的亭臺樓閣,名之曰“桃花塢別墅”,此後,章氏子弟在此基礎上廣修池沼,建成一座莊園式的園林,人稱“章園”,《吳門表隱》稱其“園林第宅,卓冠一時”,可見當年之盛。當燦若雲霞的桃花迎風盛放,將一座桃花塢被裝點得如同仙境一般,登臨高阜曲水之上的章楶,心中升起的一定是聞達文人的那份自適與踞傲。

桃花塢,種著文人的三種命運|常華

桃花塢迎來的另一位著名文人,是與尤袤、楊萬里、陸游齊名,被譽為“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的范成大。其實范成大並沒有在桃花塢生活過,但作為一個過客,他還是在《閶門泛槎》中,用“桃塢論今昔”這樣的句子記錄下了自己的遊蹤。這位以田園詩稱譽文壇的詩人,儘管才華橫溢,卻遠沒有桃花塢曾經的主人章楶那麼好運。就在南宋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四十五歲的范成大以“祈請使”的身份出使金國,打算求回趙宋皇陵所在的鞏、洛之地,然而,弱國無外交,向金主討回失地的作法無異與虎謀皮,本身就幼稚可笑,當然,儘管此行未取得任何成效,但身處番邦,范成大還是激昂蹈死,不辱使命,連金主都認為范成大之節“可激勵兩國臣子”。歸國後,范成大受到了宋廷的提拔,但很快,就因其性格耿直而遭讒被貶,遠謫廣西。本來,金國之行就已經讓范成大看到了當朝統治者的懦弱,而歸國之後被貶謫邊地,更讓這位敏感的詩人對南宋朝廷心灰意冷,當他最終致仕還鄉,退居到蘇州石湖一帶,一直都在歌詠田園風光的范成大終於徹底融入田園,“北城南埭。玉水方流匯。青樾裡,紅塵外。萬桃春不老,雙竹寒相對。回首處,滿城明月曾同載。分散西園蓋。消減東陽帶。人事改,花源在。神仙雖可學,功行無過醉。新酒好,就船況有魚堪買。”當這位“歌行古風,詩攝太白”的詩人再次來到距石湖不遠的桃花塢,望著滿眼爭奇鬥妍的桃花,湧上范成大眼簾的,是一串無奈的清淚。

桃花塢,種著文人的三種命運|常華

其實,真正令桃花塢聲名鵲起的,是一位平民詩人的到來,他就是明代的唐寅。彼時,經歷過南宋末年的戰火和元代的荒頹,昔日曾經花團錦簇的桃花塢早已是破敗不堪。然而,就在這片桃源勝地逐漸淡出人們視野的時候,一代風流才子唐寅的到來卻陡然令這裡重現生氣。在明清筆記小說和後世的影視作品中,人們往往津津樂道於“唐伯虎點秋香”的風流韻事,殊不知,這樣恰恰將現實生活中那個困頓的唐寅消解得一乾二淨。歷史上真實的唐寅,風流倜儻其實更多的體現在他的文人風骨之中,在他的生命中,沒有“點秋香”的豔遇,卻有過一段身陷囹圄的痛苦記憶,這位十六歲便在秀才考試中奪魁的江南才子,卻在赴京會試時,因一起科場舞弊案牽連受累,鋃鐺入獄,出獄後,唐寅便絕意仕途,發誓“不登天子船”,也“不上長安眠”,開始以鬻文賣畫為生。

桃花塢,種著文人的三種命運|常華

自此,封建官場少了一位博古通今的臣子,江南水鄉卻多了一位筆走龍蛇的大師,遊走於水墨丹青之間,這位“遠攻李唐,近交沈周”的文人畫家將自己不羈的才情全部宣洩到一張張的宣紙上,尤其是當他在三十六歲這一年,用賣畫所得買下當年章楶的“桃花塢別墅”,更是令其狂放的個性找到了可以盡情揮灑的載體。彼時的“桃花塢別墅”,早已是一派頹臺廢井,但在唐寅的經營下,卻再次煥發別樣的生機。這位瀟灑出塵的文人畫家在桃花塢親手栽下了大片的桃樹,同時,用自己微薄的收入建了幾間茅屋,取名為“桃花庵”,儘管唐寅的“桃花庵”比之章楶的“桃花塢別墅”少了太多富貴之氣,但另一種清俊飄逸的氣質卻構成了桃花塢新的標籤。“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顯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閒。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在這首輕鬆快意的《桃花庵歌》中行進,我們依稀可以看到這位自號“六如居士”的文人畫家在桃花叢中把酒揮毫的身影,我們依稀可以聽見他和友人們推杯換盞大醉酩酊的酣聲,顯然,此時的桃花塢,已經被這位平民詩人用一顆逸出塵外的心經營成了一座真正的桃源勝地。

桃花塢,種著文人的三種命運|常華

如今,桃花塢木版年畫仍是這處桃源盛地一個重要的文化符號,它與天津的“楊柳青”年畫並稱“南桃北楊”,在中國年畫史上獨佔一角。這種在彩色套版上印製,並在墨線上套印紅、黃、藍、綠、紫五色的年畫很受歡迎,據說在清乾隆年間,曾創下過年產達百萬張的記錄。當人們將這些構圖豐滿、線條粗獷的神祗們請進家中,人們也許不會知道,他們已經不自覺地將一份同樣融匯了五種色彩的文人氣韻請回了家中,貼在了門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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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華,資深電視媒體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大連民族大學客座教授,高級記者。多年來,寄食電視之餘,一直詩心未泯,先後出版個人專著《唐詩密碼》、《宋詞密碼》,《詩詞裡的中國》(三卷本),試圖對中國傳統文化精髓進行詩化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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