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文学作品欣赏」高高的白云山


「获奖文学作品欣赏」高高的白云山

在2018年梧州市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和自治区成立60周年文学和歌曲作品征集活动中,蒙山县作家杨汉光《高高的白云山》获文学类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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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奖文学作品欣赏」高高的白云山

(上篇)

新婚之夜,冬梅搂着丈夫的脖子,很认真地说:“大伟,明天陪我去一趟广西的大瑶山。”

大伟应酬客人,喝了不少酒,他醉眼朦胧地问:“去大瑶山干什么?”

冬梅说:“见一个人。”

大伟有点不高兴地嘟囔:“什么人呀,刚结婚就要去见他?”

冬梅说:“一个老师,我曾经说要嫁给他。”

“你在大瑶山有老情人!”大伟的酒一下子全醒了。

“你想到哪去了?”冬梅解释,“那时候我只有八岁,不懂事,当着众人的面,说要嫁给一位姓张的老师,结果害了人家。”

“你小时候干过这种事,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现在说也不迟啊。”

冬梅告诉大伟,她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母离了婚。离婚后,母亲心情不好,想换个环境,就报名到边远山区支教,被分到广西大瑶山里的白云山小学当老师。

那地方可真够山啊!冬梅跟着母亲,先坐火车,再坐汽车,最后汽车也无路可走了。山里人派一位大叔,牵一匹高头大马来迎接支教老师。大叔料到城里来的老师不敢在山路上骑马,预先在马背上架好两个大竹篓,让冬梅的母亲坐一个竹篓,另一个竹篓装冬梅和行李。大叔仔细检查竹篓后,抖动缰绳,说声“走”,马蹄嘚嘚,翻山越岭,从早上走到太阳西斜,才来到白云山下。

下马后,冬梅说背上痛,母亲撩起她的衣服,发现背上都被竹篓磨破了。

白云山陡如墙壁,石壁上凿有“之”字型的石级。石级太陡,连马都无法行走了。山脚有一户人家,养有几匹马,驮冬梅和母亲的马,就是在这户人家租借的。大叔还了马,背起行李,母亲拄着木棍,冬梅牵着母亲的衫尾,三个人脚踏石级,喘着粗气,艰难地爬上高高的崖顶。

崖顶豁然开朗,平缓的山地种满庄稼,山坡上有个村子,叫白云寨,村头有棵大榕树,榕树旁有所学校,这就是白云山小学。

白云山小学非常小,总共只有25个学生,冬梅成了第26个学生。这26个学生,居然分成四个年级,五年级以上的孩子到山外去上学。老师更少,全校只有一位,就是冬梅说的张老师,叫张志坚。学校只有三间屋子,一间是教室,一间是张老师的房子,还有一间做厨房。

知道有新老师来,张老师高兴极了,几天前就搬到厨房去住,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新来的老师。教室也用木板从中间隔开了,一年级和二年级在一边,三年级和四年级在另一边。

冬梅的母亲在城里是做好吃苦准备的,但白云山小学的简陋还是让她吃惊不小,她皱着眉头问张老师:“四个年级合成一个班,你怎么教啊?”

张老师将滑下鼻梁的眼镜托上去,微笑说:“你来就好了。”

从此,冬梅的母亲和张老师成了同事,张老师教三年级和四年级,冬梅的母亲教一年级和二年级。冬梅这时候八岁,在母亲的班里读二年级。

下课后,冬梅和山里的孩子一起玩耍,她把从城里带来的东西分给他们。冬梅成了白云山上的小公主,孩子们羡慕极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们宁肯自己不吃,也要拿来给冬梅。冬梅更喜欢的,却是他们的衣服。这些孩子都是瑶族同胞,衣服虽然陈旧,甚至打有补丁,但他们的衣领、衣袖、前襟和下摆,都绣有彩色的花纹,让人百看不厌。特别是女孩子戴的帽子,五彩斑斓,美轮美奂,冬梅无数次央求母亲:“妈妈,我也要戴那种帽子。”

母亲说:“你又不是瑶族人,戴那种帽子干什么?”

冬梅固执地说:“我就要戴,就要戴。”

母亲很为难:“她们的帽子都是母亲做的,妈妈可不会做那种帽子呀。”

一个叫苦秀的学生听到冬梅和妈妈的谈话,第二天,她早早来到学校,将一顶瑶族女孩的帽子戴到冬梅的头上。冬梅兴奋得像做了女皇,跑去向母亲报喜:“妈妈,快看,我有漂亮帽子了,苦秀姐给的。”

母亲将这顶美丽的瑶家帽子看了又看,帽子上的刺绣十分繁密,她感叹说:“这么精致的帽子,要多少天才能做成啊!”

旁边的张老师说:“瑶族女人一有空就绣这绣那的,这样一顶帽子,往往绣半年。”

冬梅的母亲赶紧拿出几百块钱,交给苦秀,叮嘱说:“回去给你妈妈,这是我给她的工钱,谢谢她做了这么好的帽子。”

当天下午,苦秀就把钱还给冬梅的母亲,再送上一个小巧的绣球,一本正经地说:“周老师,我妈说,您是我们的贵客,不能要您的钱。这个绣球也是我妈做的,送给您,会给您带来好运的。”

冬梅的母亲问张老师:“苦秀的妈妈为什么把钱退回来?是不是我给得太少了?”

张老师笑着说:“这里的人很淳朴,你越给钱给他们,他们不但不要一分钱,反而越要送东西给你。”

冬梅的母亲说:“怎么能平白无故要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苦秀,你还是把帽子和绣球拿回去吧。”

苦秀转身就跑,边跑边说:“拿回去,我妈会生气的。”

冬梅的母亲为难地说:“这可怎么办呀。”

张老师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心教这些孩子。”

冬梅的母亲主要是想到山里来散散心的,山里人的热情淳朴,让她全身心扑在教学上,心情也渐渐好起来。

没想到,两个月后,张老师自己却打了退堂鼓。

张老师的退堂鼓,是为一个姑娘打的。姑娘叫柳红玉,是张老师的女朋友,人如其名,长得非常漂亮,书上说的颜如玉,大约就是这种模样。

有一天,柳红玉到山里来看望张老师。白云山陡峭的石壁,已经让柳红玉的心凉了半截,晚上还听到野猪的嚎叫,更把她吓得半死。柳红玉抱紧张老师,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饭后,柳红玉不准张老师去上课,无论如何要他离开这鬼地方。张老师为难地说:“我走后,这些孩子怎么办?”

柳红玉说:“不是还有周老师吗?”

张老师说:“周老师是来支教的,一年期满后就要回上海去。”

柳红玉说:“我不管,反正你必须离开白云山。”

听到张老师和女朋友争执,冬梅的母亲和学生们一起围过来,村民们闻讯后,也纷纷赶来。

二十多个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张老师。

冬梅的母亲说:“张老师,你可不能走啊!同时教两个年级,我已经非常吃力,你走后,我可没有能力同时教四个年级。”

村民们也劝张老师别走,他们说:“只要你肯留下来教我们的孩子,我们什么都愿意给你。”

村民们一再问张老师想要什么,张老师难过地说:“你们对我太好了,我什么也不要,只想跟柳红玉结婚。”

见张老师态度松动,柳红玉更加坚决地催他:“你必须马上跟我回县城去,否则……否则就分手。”

话说到这个份上,冬梅的母亲就不好挽留张老师了,她挥挥手:“张老师,你走吧,别误了终身大事。”

村民们也不好再阻拦,总不能让张老师打光棍啊!

张老师终于拿起简单的行李,跟柳红玉向村外走去。大人孩子一起送他,过了一片田野,下面就是陡峭的悬崖。必须告别了,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向张老师鞠躬,感谢他对白云山的付出,几年来,张老师一个人教四个年级,太辛苦了。

张老师愧不敢当,他放下行李,向乡亲们作揖,连声说:“我对不住大家,我对不住大家。”

孩子们走上前去,一声声唤着“张老师”,许多孩子的眼里泪光闪闪。张老师一个个抚摸孩子的脑袋,摸着摸着,就流下了眼泪。

冬梅也很喜欢张老师,张老师不但辅导冬梅写作业,还带她去采野果,捉蚂蚱,唱瑶歌,跳瑶舞。冬梅真舍不得张老师走,她实在不明白,这里就有很多女人,张老师为什么一定要跟柳红玉走。

当张老师抚摸冬梅的脑袋时,冬梅仰起脸,大声说:“张老师,别走,不要怕找不到老婆,我长大后嫁给您。”

所有人都惊呆了,张老师望着冬梅,不知所措。

其他女学生得到启发,一个接一个大声说:“张老师留下吧,我长大后也愿意嫁给您。”

张老师彻底泪崩了,他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太阳刚刚爬上山坳,照得张老师的泪水闪闪发光。一阵山风,吹来一朵芒花,在张老师的头上轻轻拂过。

张老师擦干眼泪,对女朋友说:“红玉,我实在离不开这些孩子,不能跟你走了。”

张老师回到教室里,照常上课,孩子们得救了。大家都说,张老师能留下来,主要是冬梅的功劳。冬梅成了白云山的功臣,走到村寨里,连大人都肃然起敬。夜深人静后,母亲却责怪冬梅:“你害了张老师。”

一年后,冬梅跟母亲返回上海,白云山上,又只剩下张志坚一个老师了。

讲完这段往事,冬梅意犹未尽,就从箱子里将苦秀送的帽子和绣球翻出来,拿给丈夫看。

大伟边看边感叹,忍不住问:“张老师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结婚?”

冬梅说:“我哪里知道。”

大伟问:“回上海后,你没跟他联系过?”

冬梅说:“那时候我只有九岁,怎么会想到和张老师联系?长大后,偶尔想起张老师,却不敢跟他联系了。”

“为什么不敢跟他联系?”

“我说过要嫁给张老师呀,万一他还没结婚,那多尴尬。”

“那今天你怎么想要去见他?”

冬梅叹一口气说:“唉,我妈去年临终的时候,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回白云山去,替她看看张老师。现在我结婚了,正是见张老师的好时机。”

大伟莫名其妙地问:“都过去20年了,你妈怎么还这么惦记张老师?”

冬梅也觉得奇怪:“是呀,我妈这么多年都不去看张老师,临终时却要托我帮她去看看。这是为什么呀?”

大伟分析说:“我估计,你妈在心里暗暗爱着张老师。”

冬梅说:“你瞎说什么啊,我妈比张老师大十几岁。”

大伟说:“正因为年龄相差太大,所以你妈从不向张老师表白,只是托你帮她去看一看。”

冬梅拍一下大伟:“闭嘴,别再胡说!”

(下篇)

冬梅和大伟从上海出发,先乘飞机,再坐高铁,当年走几天的路程,现在大半天就到了。他们在县城的酒店住一晚,顺便打听去白云山怎么走,要不要租借马匹,怎么租借。

酒店的服务员噗嗤一笑:“去白云山早就不骑马了。”

冬梅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已经二十年没去过那里了。”

服务员说:“你们真是太走运了,那里前几天刚刚通了高速公路,在车站搭车,方便得很。”

冬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加重语气问:“我说的是白云山,你没听错吧?”

服务员说:“没错,就是白云山,我们县的最高峰,现在高速公路直接从白云山的石壁上穿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冬梅和大伟就迫不及待地去车站搭车。客车出县城,上高速公路,很快就进入山区。窗外苍山如海,沟壑纵横,高架桥一座比一座雄伟,客车最少有一半时间是在高架桥和隧洞里奔驰。在冬梅的记忆中,这里的山岭是高耸云天的,如今在高架桥的衬托下,变得又矮又小了。直到白云山扑面而来,才重新找回耸立云天的感觉。

冬梅看一下手机,从县城到白云山,只走了四十分钟,而当年光是在马背上,就颠了大半天。

冬梅和大伟在白云山前下了车,目送客车开进巨大的隧道,钻到白云山的肚子里去。

在高速路的出口,有几辆揽客的小车,小车司机问冬梅和大伟去哪里。冬梅指指白云山:“我们上山。”

司机大失所望,嘟囔说:“上那鬼地方干啥?”

大约因为这里有高速路的出口,白云山下新增了十几户人家,还有一个小商店。当年的羊肠小道,已经变成混凝土铺就的山间公路,虽然不宽,但能走小货车和摩托车,马匹早已不见踪影。

白云山的石壁还像当年一样陡峭,那“之”型的石级还在,被脚板多踩二十年后,比当初更加光滑了。

冬梅和大伟踏着石级,小心翼翼地向白云山上爬去。爬到山顶时,冬梅和大伟都大吃一惊。大伟吃惊陡峭的石壁上面,竟然有如此开阔的田野。冬梅吃惊的是,田野上已经没有了庄稼,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到处是新种的小树苗。

冬梅和大伟向村寨走去,村里也没有人,房屋大部分拆掉了。学校的三间屋子还在,白墙上有五个醒目的大字“白云山小学”,这是张老师的手笔,每一个字都遒劲有力。

可惜,张老师不见了,也没有学生的踪影。厨房那边传来“咕鲁咕鲁”的声音,好像野猪在偷吃东西。冬梅和大伟蹑手蹑脚走过去,探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在抽水烟。烟斗用小腿粗的竹筒做成,里面装着半筒水,抽烟时,那水被吸得咕鲁咕鲁直响。

冬梅问:“大叔,你一个人上山干什么?”

大叔边抽烟边答:“养蜜蜂。”

屋檐下果然摆着很多蜂箱,难怪随处看见蜜蜂飞来飞去。

冬梅望着破败的村寨,疑惑地问:“这里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么多房屋都倒塌了?”

大叔瞥一眼冬梅,阴阳怪气地说:“那些房屋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的。”

大伟莫名其妙:“什么馅饼这么厉害?”

大叔解释说:“村里人祖祖辈辈在白云山上勤耕苦种,少说也有几百年了,没见谁发财享福,前两年搞精准扶贫,全村人都被定为贫困户。政府的人说,白云山上根本不适合人居住,要把他们迁走。大家并不当真,以为政府的人说大话。嘿,没想到,半年前,政府真的在县城为白云山人建了一栋大楼。凡是白云山上的村民,每户分得一套房,小户几十平米,中户一百平米,大户一百五十平米。在县城,一套房最少值几十万元,可政府只收贫困户几千元,最多收一万元,简直像白送一样。现在全村人都搬到县城去住了,那些倒塌的房子,是他们自己拆毁的。从我爷爷的爷爷起,我家就住在白云山上,从来没见过这种好事,你们说,是不是天上掉馅饼?”

冬梅问:“大叔,你家分得多大的房子?”

大叔抽完烟了,磕一磕烟斗说:“一说起这事我就心痛。两年前,准确说是十五个月前,我家就从白云山上搬下来,在外面建了新房子,结果,这次搬迁,我家一根毛都没捞到,你说亏不亏?早知道有这么大的馅饼掉下来,无论如何我要在白云山上住到搬迁。”大叔边说边拍胸脯,好像心中还有余痛。

冬梅问:“白云山小学也是搬到县城去了吧?”

大叔点点头:“对,听说学生都并入县二小学了。”

冬梅最关心的是张老师:“大叔,有个叫张志坚的老师,你认识吗?”

大叔说:“这方圆几十里,谁不认识他?我最敬重的就是张老师了。白云山这种鬼地方,没有一个老师愿意来,幸好有个张志坚,在山上一教就是二十多年。白云山的孩子能念书,全靠他。张老师是活菩萨啊!”

冬梅急切地问:“张老师现在住在哪里?”

大叔沉吟说:“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你最好到县城去,问问从白云山搬出去的那些人,说不定张老师和他们住在一起。”

冬梅在白云山上故地重游,盘桓了半天,才和大伟回县城。

在县城,白云山的搬迁户知名度颇高,冬梅和大伟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居住的大楼。大楼建在公园的边上,依山傍水,景色优美,鸟语花香。大楼建得非常别致,跟附近那些楼房不大相同,楼顶、门口、窗户……处处体现瑶族的特色。冬梅情不自禁地说:“这栋大楼就像瑶家的凤凰,从山里飞到县城来,太好看了。”

大楼门口有个门卫,问冬梅找谁。

冬梅心直口快:“找张老师。”

门卫说:“住在楼里的人我都认识,没有当老师的。”

冬梅说:“就是张志坚张老师呀,原来在白云山小学的。”

“哦,你找他呀。”门卫一下子热情多了。“张老师不住在这里,他住在县二小那边。”

既然来到这里了,冬梅和大伟很想到楼上去看看,门卫却说:“你们必须认识楼里的人,我才能放你们进去。”

冬梅在白云山读书时,跟全村人都很熟,可没有一个是知道姓名的,唯一还记得称呼的,只有苦秀。但苦秀是女孩子,算起来,已年近三十,早该嫁到别处去了。怎样才能到楼里看看呢?

冬梅正发愁,一个女人就牵着个小男孩,从楼里出来,门卫跟她打招呼:“苦秀,出去啊。”

女人说:“虎子明天开学,我带他出去买点东西。”

苦秀!是不是我当年那个小伙伴?冬梅仔细端详眼前的女人,虽然二十年后,已经从孩子长成大人,可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不错,她就是当年那个苦秀。

苦秀被冬梅看得周身不舒服,就问:“你有事吗?”

门卫说:“这两个人想到楼里看看,却又不认得楼里的人。”

“不,我认识她。”冬梅叫起来。“苦秀是我的好朋友。”

苦秀上下打量冬梅:“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你?”

“我是冬梅啊!”冬梅扑过去,一把搂住苦秀。

苦秀吓懵了,不敢拥抱冬梅,想挣脱,又觉得不妥,她吞吞吐吐地说:“你……你是谁?我……我还没搞明白。”

冬梅松开苦秀:“我是你的同桌冬梅啊。”

“哪个冬梅?”苦秀望着冬梅,在脑海里努力比对熟人。

冬梅不得不压住激动,详细解释:“二十年前,我跟我妈到白云山,跟你一起读书,你还送过我瑶家的帽子和绣球呢。”

“天啊,我竟然还能见到你!”苦秀终于认出冬梅了,两个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抱在一起。

苦秀拉着冬梅的手,把她和大伟带到家里。苦秀的家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面的装修和摆设,都是瑶族的样式。

冬梅好奇地问:“苦秀姐,你应该嫁到外村去的呀,怎么结婚后还在白云山?难道你老公是上门女婿?”

苦秀说:“我们瑶族的婚姻,跟你们汉族很不相同,根本没有上门女婿这种说法。我们结婚后,可以住在男方家里,也可以住在女方家里,还可以这边住几年,那边住几年,很随意的。生下的孩子,可以跟父亲姓,也可以跟母亲姓,还可以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姓。比如我,是跟爷爷姓的,我弟弟,是跟我父亲姓的。”

大伟不解地问:“你爷爷和你父亲,不是同一个姓吗?”

苦秀说:“我父亲是跟我奶奶的母亲姓的,和我爷爷并不同姓哦。”

冬梅说:“这也太复杂了。”

苦秀得意地说:“我觉得挺好的。”

看了苦秀的新家,冬梅替她高兴,却又问:“离开白云山后,没有了种地的收入,你们靠什么生活?”

苦秀说:“山里人能吃苦,在县城找份活干是不难的。实在找不到活干,政府帮安排,种花草、扫地、当保安,干什么的都有。我现在就是个环卫工人,也是政府安排的。”

冬梅逗趣说:“苦秀姐,你已经苦尽甘来,干脆改名叫甜秀好了。”

苦秀说:“是呀,不知道我爸妈为什么要叫我苦秀,好像一辈子不会有好日子过似的。”

大伟说:“如果不搬下白云山,让你活八辈子,也不会有好日子。”

说了一会儿话,冬梅就提到了张老师,问他现在怎么样了,最要紧的是结婚了没有。

苦秀摇摇头:“二十年前,我们都说长大后嫁给张老师。二十年后,我们一个个长大,一个个结婚,可张老师还是光棍一条。冬梅,你说,我们是不是害了张老师?”

冬梅望着苦秀,欲言又止,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伟快言快语:“这是明摆着的,就是你们害得张老师四十多岁还娶不到老婆嘛。”

冬梅问:“张老师当年的女朋友,那个柳什么玉,后来怎么样了?”

苦秀说:“柳红玉嫁给一个小老板,生有个儿子。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没想到,去年一场车祸,丈夫死了,儿子也断了两条腿。她现在一边做点小生意,一边照顾儿子,挺难的。”

冬梅想一想,才试探地问:“苦秀姐,你说张老师和柳红玉,还……还有可能结婚吗?”

“不可能!”大伟抢先回答,“换是我,宁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要嫌弃过我的女人。”

苦秀说:“不能太责怪柳红玉,白云山实在太苦了。”

大伟说:“我看你们是瞎操心。男人五十一枝花,张老师才四十多岁,何况已经回到县城,结婚的机会多得很。”

这话冬梅爱听,她高兴地说:“我们还是快点去见张老师吧。”

在苦秀的陪同下,冬梅和大伟来到县第二小学。校长亲自接待他们,可惜,张老师不在学校。校长说,今晚县里有一场晚会,其中一个小品是以张老师为原型写的,为了增强效果,他们请张老师自己扮演自己。张老师刚刚到文化馆去,做最后一次排练。

冬梅怕耽误张老师排练,就不去见他了,今晚先好好看张老师的表演。

晚饭后,冬梅、大伟和苦秀一家,一起来到县剧场看晚会,特别要看张老师的表演。

两个节目过后,就轮到张老师了。主持人动情地说:“我郑重地介绍一位老师,他叫张志坚。张老师把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白云山的孩子们,而他自己,却熬成了老光棍。这是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光棍!下面,请欣赏小品《高高的白云山》,表演者,张志坚和他的学生们。”

为了看得清楚些,冬梅和苦秀离开座位,走到前排的过道里,站着看演出。

主持人退下后,整个舞台的背景,一下子换成了白云山,张老师和一群孩子从大山的一侧走出来。化妆后的张老师,在灯光下显得很年轻,一点不像四十多岁的人。

苦秀告诉冬梅:“舞台上这些孩子,就是白云山小学的最后一批学生。”

张老师和孩子们演得非常投入,不知不觉就把冬梅带回到二十年前的情景中,她的心也飞到了舞台上,成为孩子中的一员。

小品的核心情节,是女朋友要张老师回城,否则就分手,山里的孩子却眼巴巴地希望他留下,重头戏是张老师的艰难抉择。

张老师站女朋友和孩子们中间,犹豫不决:“跟你回县城,孩子就没有人教;留下来教这些孩子,你就要跟我分手。我该怎么办呀?”

观众席上有人喊:“回县城。”

张老师使劲点点头,下决心说:“对,回县城。”

张老师依依不舍地跟孩子们告别,一个女孩突然离开队伍,走到张老师跟前,仰起脸,天真地说:“张老师,留下来教我们吧,不要怕找不到老婆,我长大后嫁给您。”

舞台下的冬梅也入戏了,她喃喃自语:“张老师,别听孩子胡说,会害苦你的,你还是走吧。”

舞台上的张老师像被人点中穴位一样,停住了脚步,他伸出双手,轻轻抚摸女孩的脸蛋。

按照剧本,另外几个女孩应该跟着说:“老师,我们长大后也愿意嫁给您。”她们却像接收到冬梅的心灵感应似的,不约而同地说:“张老师,您还是跟阿姨走吧。”

躲在舞台旁边的导演着急地提示:“错了,错了。”

说错的台词无法改变,张老师只能顺着孩子们的话,将错就错地演下去,他望望女朋友,又望望孩子们,痛苦地说:“我多么想离开白云山,到县城去啊!可我一走,就没有人教你们了。没有人教,你们会成为文盲的,更别想读中学,上大学。”

孩子们继续往错误的方向演:“老师,我们宁愿做文盲,也不愿意您做老光棍。”

张老师哽咽说:“好孩子,我怎么能丢下你们呢?我即使一辈子做光棍,也不能让你们做文盲啊!”他的脸上流下了泪水。

舞台下的冬梅,眼睛里也涌满了泪水。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张老师的女朋友握住张老师的手,带着哭腔说:“志坚,不用走了,我愿意嫁给你,即使苦一辈子,也陪你永远留在白云山。”

这是完全违反剧本的,导演气得大骂:“错了错了,都演错了,一点不突出扶贫的主题。”

观众席上却响起热烈的掌声,像下暴雨一样,经久不息,演员们一次又一次谢幕。

演员谢幕时,苦秀碰碰冬梅:“我刚刚看清楚,头发遮住脸面那个女演员,正是柳红玉。”

「获奖文学作品欣赏」高高的白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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