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的歌單

“撕開理想主義面紗的時刻到啦”。

乞丐的歌單

文|黃昕宇

不久前,我的朋友SHUO在地鐵十號線遇到一個雙手殘疾的乞丐,放著佛經乞討。他覺得很難聽,心想,換個音樂說不定還能多掙點。他給了那大哥十塊錢,對他說:“師傅,你看你老放這歌大家都不愛聽啊。這樣吧,我回頭給你找點好聽的歌給你,你試試。”大哥說,行。他們加了微信。

乞丐的微信名叫“利生”。SHUO打算整理出一份歌單給他,然後跟著他在地鐵上拍幾天,剪一段視頻,再寫一篇文章,記錄這件事。有個晚上他來酒館找我,請我來寫這篇文章。

我認識SHUO大概一年多了。三年前我做一篇關於北京塗鴉的選題,認識了幾個玩塗鴉的朋友,他們偶爾會帶一些圈裡的朋友來酒館喝酒。SHUO是其中之一,還有漆伯、時間和ASKO。

我第一次見到SHUO的時候,他拿了本薄冊子,歌詞本大小,封面是個穿比基尼的女孩。我翻開來看,裡面全是這女孩的照片,在草坪、沙灘、健身房,有比V的活動合影,還有大量不同表情的自拍,一看就是個生機勃勃的姑娘。SHUO說,女孩是他一個算不上特熟的朋友,有一天他發現這姑娘微信頭像換得格外勤,突然覺得她就是個頭像設計師,每個新頭像都像是一段生活的縮影,它們其實是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作品。於是SHUO悄悄存下了女孩每次新換的頭像,集結成冊。他覺得頭像集也許會在未來成為一種新的文化產品。他在女孩生日那天把頭像集當面送給她,並拍下了她接到小冊子時驚訝又激動的反應,和照片一起剪成一段視頻。那段視頻我看了好多遍,每次都不禁微笑。

SHUO好像是個策劃或者設計師,有個工作室。這幾個哥們兒的具體工作我總記不住,反正不是什麼開心的話題,不常提。SHUO是這圈朋友裡唯一做紙膜塗鴉和街頭藝術的,來酒館的大部分時候,都在說他的各種奇奇怪怪的點子和正在做的項目。

比如,有一次,他在隆福寺附近看到隆福大廈的一塊廣告布,畫面裡是一間前衛敞闊的商務空間,中央有一塊幾何風格的沙發區,坐著兩三個領帶襯衫的商務精英。SHUO量好尺寸,按比例打印了一幅自己的照片。照片裡的他留著圓寸,戴一副墨鏡,踩著人字拖,大黑西裝敞著,像港片裡的地痞頭子。他把人像剪下來,粘在廣告裡那條空著的長沙發上。畫面變成了一個大佬岔開腿坐在沙發上,一手支開肘撐著大腿,另一隻手指指點點,好像在向坐在對面那個長髮披肩的職業女性發表高談闊論。

還有一回,他看到東城區整治“開牆打洞”,好多磚牆上的窗洞用水泥封上後,表面被貼上了一塊看著特假的磚牆花紋噴繪布,妄圖跟真牆融為一體。他覺得很蠢,就印了一張展籤貼在假“磚牆”邊上,把它佈置成街道辦的一個展品。展簽上有正兒八經的中英文作品闡述,並寫著展品信息:北京市東城區交道口接到戶外藝術展覽館收藏,作者——城建(中國,北京),作品名——完美的偽裝。

這些項目就跟惡作劇似的,像在跟城市開玩笑。但街上的人步履匆匆,它們就孤零零的在那兒,沒人看見,也沒有回應。

那天晚上,SHUO和漆伯你一言我一語地計劃著做歌單的事。SHUO說,選歌還是不能太小眾,得照顧大部分人,上下兼容點兒。漆伯說,理想中的情況是,你先聽到音樂就吃了一驚,誒?怎麼會放這個歌,接著就看到一個乞丐款款而來。

SHUO說:“這事其實有點那種感覺,就是讓上層……這麼說不太好,咳,姑且這麼說吧,讓上面的東西往下落。”

我認為他說得對。尤其是音樂,音樂是直通感受的,能抓人心,我覺得這是普適的。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在地鐵上突然聽到好音樂的情景,入夥了。

四月下旬酒館開趴,SHUO、漆伯和他們的朋友麥總來了。麥總是玩樂隊的,他為每天的歌單定了情緒基調。在院子裡的屋簷下,他向我做了詳細的講解。

“週一的歌比較雜,以Beatles的《Imagine》開場。你想,一個乞丐在‘Imagine there is no heaven, imagine no possession’的歌聲裡走來,畫面感很強;週二距離週末太遠了,比較傷感,聽有點憂鬱的爵士;週三曙光出現了,稍微輕鬆一點;週四是電子,偏先鋒,但不過激;週五以《Don’t worry, be happy》結尾,很輕快,這周就這麼過去了,你會覺得,啊,一切都沒什麼。”

選歌可費勁了。當天,他們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停地聽歌,討論,篩選,從下午兩點直到將近十點,終於排好了歌單。SHUO說,麥總挑歌太藝術,他則考慮現實,往回拉,最終挑出的,是不那麼主流的歌裡旋律感比較強的。

那天夜裡下雨,有點涼,我們在屋簷下抽菸,煙霧一團一團散進雨簾裡。大家都在笑,帶著點兒大功告成後的滿意和輕鬆,還有點兒興奮,開玩笑說,乞丐大哥做完這事兒要改行搞音樂去了。

乞丐的歌單

隆福大廈廣告布

乞丐的歌單

SHUO在隆福大廈廣告布上

乞丐的歌單

SHUO、麥總和漆伯商討歌單

4月22日,九號線

利生師傅山東人,平頭,四五十歲的樣子。他穿一件藍條紋長袖POLO衫,黑色長褲和運動鞋,長袖直挽到上臂中間。衣服很舊了,但挺整潔。他揹著雙肩包,挎一個方方的音箱抱在身前,音箱連著耳麥卡在皮膚鬆弛的面頰上。

下午三點,我們在白石橋南站碰頭。地鐵到站,他從門口的人縫裡側身鑽出來,看到我們,點了點頭。“歇一下歇一下”,他喘著氣走到站臺的車尾端,把裝零錢的布口袋放在地上,先卸下雙肩包,又卸下音箱,靠牆坐下來。

“今兒怎麼樣?”SHUO問他。

“唉,就那樣”,他抓起搭在音箱揹帶上的毛巾擦汗。他的兩隻手燒傷嚴重,五指萎縮蜷曲,傷疤一直蔓延上去,從被汗水浸溼的翻領下露出來,覆蓋下巴。“剛才有個女的要給我錢,她媽不讓她給。現在很難啊,有的人覺得在那兒掏半天麻煩。”

“現在好多人不帶現金的,您得弄一個二維碼吧”,我在他旁邊蹲下。

“我有,我就放包裡面,有人問我就拿出來給他掃一下,不說我就不拿出來了。人家要給就給,我也不會跟人家說啊求啊。咱真的是殘疾人,又不是假的。”

利生師傅住在昌平,每天早上七點多出門,坐兩個小時地鐵,從八號線轉十號線,再轉四號線到九號線,十點左右開始上班。他從白石橋南站上車,一邊放歌一邊沿著過道慢慢往前走,有時跟音樂唱兩句,有時低聲唸叨。他有幾句唸白:“謝謝好心人,行行好吧獻點愛心。家中發生火災嚴重燒傷,大家看到傷勢這麼慘烈。”列車到站,他會停下腳步,把音量調小,啟動時再擰大。到六里橋東他就下車,換反方向列車回來。這段路程經過北京西站,車裡人多,他就在這幾站來回倒。

“哎呀我要是會唱十幾首歌,我就往那兒一站,那不比這個好啊?好多朋友都跟我說去幹那個,我就是不會唱歌,嗓子也不行。”他正說著,車上下來一男一女,“他會唱歌”,利生師傅指指他們,站起來招呼,“來來來,這個兄弟要給我弄一堆歌”。女的是個扎馬尾的年輕姑娘,男的是個中年盲人,揹著音箱碎步跟在女的身後。馬尾姑娘衝我們笑了笑,眼神卻沒有笑意,直勾勾盯一眼就避開了。

SHUO問他們,唱的是什麼歌?她沒回答,反問,“你們選的什麼?”SHUO想了想,挑出歌單裡最耳熟能詳的名字,說:“有林憶蓮的”。“他唱奇龍(音)”,見我們愣著,她突然抬手一敲盲人的下巴,“唱兩句”。盲人大哥張嘴就唱,挺響亮的大白嗓子。唱了幾句,馬尾姑娘就打斷他,問我們:“你覺得這個怎樣?”我和SHUO對視了一眼,不知怎麼回答好,我只好說,“可能不是坐地鐵的人喜歡聽的”。

對話非常尷尬,她先是掏出一塊Iwatch,問我們怎麼用,又拿出一張印著“某網絡商務電子有限公司”的名片,問我們這公司是幹嘛的,能掙多少錢。在發現我們毫無幫助後,她就扯著盲人上了車。

這兩人和利生師傅常走同一條線,但會前後錯開,不乘同一列,這是地鐵裡默認的秩序。他來北京兩年多了,認識很多同行,哪條線查得嚴了,互相也會通通氣。有的人會做個巨大的牌子,寫上自己遭遇不幸的經歷,貼上殘疾證之類的各種證明。他不搞那些,他說,“你是殘疾就是殘疾,不是就不是,要那些證幹嘛?”他只有一個人,一個音箱,一首歌循環播。

那首歌叫《放下》,是首通俗佛教歌曲。“這個活太枯燥了”,他抱怨起來,“這一首歌天天聽,我都聽兩年了”。

“該換了”,SHUO說,“我們給你換一批歌單,你在地鐵上放,就變成是輸出的感覺——你有好聽的音樂,人家給你錢,都有付出。”

利生師傅沒說話,好像在琢磨,然後笑一笑說:“挺好的,明天試試吧。”

乞丐的歌單

利生師傅在地鐵上

4月23日,十號線

SHUO準備五個優盤,分別存上每天的五首歌,標註了週一到週五。他掂了掂手裡的一把優盤,說,“會不會過幾十年,這五個盤成了丐幫傳世之寶。”

我接茬:“散落在江湖,人人都在尋找”。

“集齊這五個就能獲得神秘的發財力量。”

“哈哈哈,我操挺牛逼的。”

這天又換到了十號線。三點多,我們在下車的人流裡看到了利生師傅。我們在換乘臺階一旁的牆角坐下,SHUO掏出週一的優盤遞給他,“插一下試試。”

他用兩根蜷曲的手指夾住,插進音箱頂端的USB插口,擰開音量。鋼琴前奏響起:“Imagine there is no heaven, it’s easy if you try…”他目光平直地看向前方,聽得很認真,然後露出了微笑。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臺階下的通道人流量不大,零零散散的換乘乘客每隔一陣出現,匆匆走過。列儂的歌聲在磚面光潔空闊通道里迴盪,甚至有輕微的迴響。有那麼幾秒,我感覺彷彿置身某個電影場景,不大真實,好像有點感動。

“啥歌啊這是”,利生師傅扭頭問。

“《Imagine》。甲殼蟲,聽說過嗎?您覺著好聽不?”

“我聽不出來”,他笑起來,“英文歌啊?”

“對,試一下唄,這裡面好多都是英文歌,但好多都是特有名的,都是大家一聽就覺著聽過的。”

“這不行,還是得中文的,這他們欣賞不了,聽不懂的”,他直搖頭。

“他們不用聽懂。地鐵裡那麼嘈雜,詞不抓人,旋律抓人”,我們有一點急。第二首歌《What a wonderful world》開始了,中間有一小段《小星星》的旋律,SHUO趕緊說:“這段你肯定聽過,是吧?”接著到了林憶蓮的《搖擺口紅》——“林憶蓮知道吧,粵語,中文的!”到了Radiohead的《Creep》——“這首也是世界金曲!”可電吉他“沙沙”的失真音色響起,我們都不說話了,有點心虛。等有點躁的副歌過去,SHUO才說:“到這首歌高潮可以調小聲點兒……”

利生師傅只是搖頭笑,嘴裡小聲唸叨:“不行不行……”

耐心聽完五首歌,他站起身背上傢伙,“走走走,試試。”。

我們從他上車的前兩節車廂鑽進車門。車上人不少,過道里也站滿了人,但還沒到擁擠的程度,人與人之間隔出了空隙,曲折穿插是能通行的。我們站在門口的位置,朝後一個車廂看。大約過了十幾秒,列車行駛的噪音裡隱隱約約出現了音樂聲,他的平頭慢慢移動過來,音樂聲越來越清晰。他拎著開口的零錢口袋,朝邊上的乘客輕微轉身,一邊小幅度地點頭,吞吞吐吐地說:“行行好吧獻點愛心,家中發生嚴重火災……”沒有人有反應,有人扭了個角度背過他。從我身旁經過時,他轉向我,一個對視,繼續向前走。那眼神很深,像地下工作者接頭。

只走了五站,利生師傅衝我們使了個眼神,我們在太陽宮站下車。

“不行”,他搖頭,“他們聽了不適應,你看就一個小孩給了一塊錢”。

“不是,不能著急,你多做幾天對比一下,肯定不比原來掙得少。這歌至少比‘阿彌陀佛’好聽嘛”,SHUO說。

“我那個一放人家就知道了。這個不行,他們都沒有反應,沒有那種聽了一下特別驚喜的感覺。”

“那您得走慢點兒讓他們注意到歌對吧?您要想要那種一下吸引注意力的效果,在地鐵裡除非拉警報才行啊。而且現在人都很淡漠的,他可能聽到了也不表露出來,又不是演戲那麼誇張,對吧?”

他聽著“呵呵”笑,還是搖頭。

我趕緊說:“您要想吸引注意力真的可以改改說法,就自信點兒,說‘給大家分享一首好聽的歌’。”

“對!上來先亮一嗓子。”

“哎呀,像我們這種人,做這種事……”,他有點不好意思。

“不是不是,這個想法您要轉變過來。”

“你們這個歌不適合你知道吧。我們地鐵上都放那種有點小悲傷的那種,他們一看你,‘哎喲這個人怎麼怎麼……’對吧?就是要那種同情心,是那種心情。”

SHUO反駁他,“現在誰想在地鐵上聽悲傷的歌啊,對不對?其實您說同情心那種,大家也都知道那個套路了,也不一定給錢。還不如換成大家更願意聽的。”

“哈哈哈咱們可能達不成一個共識”,他還是搖頭,“就是要博取同情心,聽了想掏錢那個意思。分享歌還來要錢,人家就不幹了”。

“這就不是要錢了,您得換個方式想。您給人家提供音樂,人家付您錢。這意思就是我們是一樣的,平等的。就像您買一包子,一手給錢一手給包子。對吧?”

我和SHUO一人一句跟他解釋,跟傳銷組織洗腦似的。他只是笑,也不說話了。

那天晚上我有點沮喪。利生師傅跟我們的想法存在分歧。雖然費盡口舌地勸說,可我們都能看出他放歌時的渾身不自在。更何況,我們自己都沒有底氣,畢竟現實情況就像他說的,地鐵上的人毫無反應,就跟聾了似的。

我和SHUO在微信商量,他打算給利生師傅五十塊錢誤工費,讓他玩起來沒壓力。此外,他開始整理一份新的歌單,加入一批中文歌,包括大家耳熟能詳的趙雷、李志等等——雖然很不甘心。

說到一半,SHUO突然發來一句:“突然覺得……好無聊了……”

緊接著是下一句:“不行!自己不能輸!”

乞丐的歌單

地鐵車廂內

4月24日,九號線

今天ASKO來了,在白石橋南站,SHUO把和利生師傅昨天的對話念給我們聽:“改改歌今天,英文歌粵語歌都不行,不適合我們,真的找不到感覺。你們認為的好歌曲,不一定適合我們,明天要試還是中文歌多一些。”他沒有收SHUO轉給他的誤工費。

我們沉默了幾秒,覺得之前想的真是太天真了。“哈哈哈”地自嘲了一陣,SHUO又冒出個點子:可以做個點歌APP,集合全北京地鐵裡的乞丐放歌,不同音箱設不同價位,跟打車軟件似的。連產品介紹的視頻都想出來了。“在一個悠閒的下午,‘地鐵幾號線有十個乞丐正遊手好閒’。你就可以坐在花園裡,給十號線的乘客點一首爵士。然後畫面轉到十號線,一個乞丐走來,爵士樂響起,車廂裡的每個人同時拿起一杯咖啡,抿一口。或者點一首電子,所有人站起來在車廂裡蹦迪。”

正說得漫無邊際,利生師傅來了條信息,他到了。我們往車門走去,不知誰說了一句,“撕開理想主義面紗的時刻到啦”。

他還是氣喘吁吁的樣子,但看起來心情不錯。

“今天怎樣?”

“四百多塊了,還是放我自己那首歌”,他笑容滿面。

“牛逼!”

SHUO帶了一個新優盤,存了一份40首歌的新歌單,中英文交替,加入了李宗盛、鄧麗君、萬曉利、趙雷、馬頔等等,他說給利生師傅聽,問他:“這些你聽過的吧?”

“有的我知道,但是地鐵上也不一定。”大概是因為掙得好,他今天說話很有底氣。

SHUO把優盤插進插口,居然接觸不良。幾個人蹲在牆邊搗鼓了半天還是播不出來,只好換回先前的優盤。

“那英文歌不行兄弟,他們不聽”,利生師傅又澆了盆冷水。

“沒事兒,不用行”,SHUO也不管了,“甭管他們聽不聽,咱自己玩。您也好好聽聽唄,咱今兒就是享受音樂”。

我們照樣在他前面車廂上車。今天的列車比昨天擁擠,人挨著人。但利生師傅經過時,人堆總會自動裂開條道。他依然點著頭,垂著眼,喃喃唸叨,緩慢地向前走。他一走到下一個車廂,我們就下車,往車頭方向趕。車門裡瀉出人流,我們閃躲著快步向前走,趕在關門前衝上他前面的車廂。這樣跑了一輪又一輪,ASKO被擠下了車。

車上有塞著耳機的年輕人,有小孩,有老外,有人護著行李箱,有人抱著包,在狹小的空間裡擠在一起。音樂由遠及近,逐漸清晰,又逐漸模糊。人們像被車廂裡凝滯的熱空氣和列車運行持續的轟鳴糊住了,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從白石橋南坐到六里橋東,又倒回來,五六站裡只有零星一兩人掏錢。利生師傅經過時,只有我們轉向他,他再次抬眼看過來,搖了搖頭,眼神裡就寫著兩個字——“不行”。

軍事博物館站下了很多人,車廂一下子空了,除了坐滿的座椅,只有三五個人抓著扶手站在過道。我發現耳朵裡聽到的音樂突然變了——他切回了《放下》。我扭頭和SHUO對看了一眼,一起望向下一節車廂裡的利生師傅。他轉向左側座位,有一個女人掏包了。“謝謝謝謝”他慢慢地轉向右側座位,兩個,三個,左邊又來了第四個。

一下車,他就衝我們笑,同時抖了抖零錢口袋。他知道剛才的效果我們都看在眼裡。他這一站就掙了三十多塊錢。“怎麼著,再玩一圈啊?”他主動問。

SHUO皺了皺眉:“不了不了,主要是我新的優盤不能用,這些都是原來的歌,都不行,明天再換個新的盤試一下。”

“我說不行吧。那你們回去啦?要不我請你們吃個飯?”他很開心,賭贏了似的。

SHUO馬上表示應該由他請客。

“你們請我就不去了。那明天再說吧,多弄點那種經典的歌曲,旋律好的,大家一聽都熟悉的歌。”利生師傅特爽快地朝我們揚揚手,轉身走了。

我們倆呆在原地面面相覷。

“我操,這麼多!?”

“不是,這太詭異了,無法解釋。不對,不是音樂的問題,就是環境。”

“操,就是這幫人想給,什麼音樂他都想給。就是巧合!巧合!”

乞丐的歌單

利生師傅(圖中穿運動鞋)在地鐵上

4月25日,九號線

還是老地方白石橋南,我們等著利生師傅。

SHUO回想起一週前他和漆伯、麥總選歌的那個下午。“我操!這個牛逼!”他模仿麥總一拍大腿,“我操!是不是!你看,首先把人情緒吊起來,接這首,對吧,再來個小起伏,最後收尾……”演完他說:“麥總簡直了,就他媽特別藝術。結果一播不是那麼一回事兒。真應該讓他來看看。”

這是最後一天了。利生師傅昨晚發來信息:“兄弟我們還是就這樣算了吧。”他估計是覺得放我們的歌耽誤掙錢,又不好意思收SHUO給的誤工費,不如早點結束了利索。SHUO考慮之後回覆:“那咱們再走最後一天,好好收個尾。”

利生師傅遲了好久才到,他被警察捉住了。在關門提示“滴滴”響的時候,警察衝進車廂把他揪了下來。軌警每月有抓乞討人員的指標。他被送到治安隊,教育幾句,籤張單子就放了。出了地鐵,他頂著太陽走了兩站地,才從另一站重新下地鐵,換了兩條線才到白石橋南,熱得滿頭大汗。

“被抓得多嗎?”我問。

“一年沒幾次”,他好像不當回事,“沒人舉報就還好。有的人就是會舉報你。人多的時候你往前擠也不行,他就罵你。還有人就拍你,有的小女孩拍著玩玩就算了,有人就對著你臉一直拍拍拍,你問他拍什麼他還跟你吵架。唉,壞的人多得是啊”。

在站臺椅子上歇了會兒。SHUO掏出一百塊錢,對他說:“咱們商量一下唄,我們就算僱你用這個音箱給我們放一小時歌,給您一百塊錢,行不行?”

“哎別別別”,他扭過頭。

“不是,咱們就算交換,也很正常,我們付錢讓您幫我們放歌,半小時一小時的,要不然覺得好像也老不給您錢……”

“不不不,我給你放不就完了嗎,沒事沒事。”

“您別不好意思啊,咱都是自己人,咱自己玩兒,就是怕耽誤你生意。”

“我就是跟你們玩兒,你們也搞不了啥,不是說錢這種東西。咱們就是兄弟是吧,我看你也挺實在的。我雖然說做這個,但是我也不在乎這些是吧?不是弄了新的歌嗎,來試一試試一試。”

SHUO也不再堅持了,遞給他一個新優盤,笑得很無奈,“我已經放棄這歌能掙錢了,就想放一放。”

他接過去插上,“你們這歌兒啊,不行。你看我昨天放自己的歌,人家看到我走過來就把錢準備出來了。有愛心的人我走好遠了人家都給你送過去。人家不想給,你站跟前半小時人家也不給你,對不對?你們這英文歌我也不懂,我放這歌人家不說我神經病嗎?”

“怎麼會”,時間說,“人家會覺得你品味特好”。

他笑了,看了看時間,問:“你們也真是,還幾個人搞這事啊?”

“團隊”,SHUO回答。說完我們都笑了。

時間說:“你放這歌不用覺著不自在,我們都在你周圍呢,都是你的後盾。”

“對”,SHUO說,“咱們現在也是一個團隊了”。

利生師傅哈哈笑,站起身說,“走,再試試”。

這個下午,九號線人不多。車廂裡明晃晃的,藍色的地面,灰白的車壁,兩排吊著的塑料拉環整齊、輕微地晃。兩排座位坐滿了人,還有八九個人站著,一箇中年女人垂著腦袋睡覺,腿伸得很長;對面穿襯衫的男人兩條胳膊支著膝蓋上的公文包,低頭愣神;倚著扶手的男青年抱著胳膊聽歌。很多人捧著手機,目不轉睛。列車裡有穩定轟鳴的噪音,廣播女聲報站:“列車運行前方,是白石子站……”有嬰兒的抽噎聲響起。

然後傳來了旋律,利生師傅走來,左邊的乘客沒有動,他向右走,依然沒有人動。他繼續向前,抱著手機的女孩不動聲色地向前挪了一步。他從女孩的背後走過,站在過道中間的中年人抬頭瞟了一眼,移動到車門旁邊。

利生師傅穿到了下一個車廂。他回過頭遠遠地望了我們一眼,扭回身,拉了拉腮幫旁的小麥克風,說:“給大家分享一首好聽的歌曲……”

依然沒人看他。他繼續向前,越走越遠。鄧麗君的歌聲在車廂裡飄揚,很溫柔: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走遠……”

事情到這兒就結束了。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來指代它,項目或實驗?似乎都不是那麼回事兒。一個多月過去了,我還很清楚地記得最後一天下午,利生師傅和我們道別的畫面。他回絕了我們一起吃飯的邀請,站臺熙熙攘攘,他一邊走一邊回過頭衝我們抬了抬胳膊:“你們去忙吧,你們去玩吧!”那天我從長長的扶梯上地面,走出地鐵口,眼前一片光亮。有微風吹過,我透了口氣,感覺像早上醒來揉了揉眼睛。

五月我一直忙著出差,拖著這件事,遲遲沒有動筆。直到一週前,SHUO為一個法國的插畫師辦了一場很小的畫展,我在開幕Party見到他。他說,地鐵上悄悄拍的視頻都太嘈雜了,也怕剪出來會對利生師傅有影響,就決定不剪了。他們後來也沒再聯繫。那天我回到家,收到他的信息:“如果沒啥感覺也不用寫了吧。自己感覺感覺也行了。”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寫下來。寫這篇稿子的時候,我重聽了一遍歌單,真的特別好聽。

乞丐的歌單

鄧麗君的專輯

—— 完 ——

題圖為利生師傅的音箱。除註明外,圖片均由採訪對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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