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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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盛世

乾隆58年的夏天,当英国第一个访华使团登上中国的土地,就让那本让欧洲人羡慕了几百年的《马可·波罗游记》,彻底破了产。

没有黄金遍地,没有锦衣玉食,取而代之的却是戳心的贫困。路边看不到整洁牢固的住房,只有茅草盖顶,建筑荒芜,乞丐遍地。

据说当时给英使团端茶倒水、扫地做饭的中国人,个个瘦骨嶙峋,没有一个胖子。每接到残羹剩饭,都要千恩万谢。对英国人用过的茶叶都抢着继续泡着喝,就连他们扔到海里的死猪死鸡,都有好几十人不顾生死下海哄抢。

到底是怎样的“饥饿”造就了这幅惨状?康雍乾三朝,年年都有关于各地“饥”、“大饥”以至于“人相食”的记载,民众吃糠咽菜屡见不鲜。据说一个中等中国农户一年收入不过32两,年支出为35两,辛苦一年还要负债3两。普通人家的破产抗不过一次饥荒,接下来要卖儿卖女,惨不忍睹。而同时代的英国人,几乎是天天可以吃肉的。

乾隆盛世,纵向比,是中国历史的巅峰,疆域是今天的1.5倍,养活了当时世界上30%的人口。横向比,全球三分之一的GDP出自大清,国库充盈,四海臣服,周围小国都纷纷进贡来朝。王孙公主,都是外族通婚时的香饽饽。

可上面这段漂亮话更像是一张虚张声势的面子。张宏杰在《饥饿的盛世:乾隆时代的得与失》里写道,横向比,乾隆时代相对于18世纪的世界文明,是一个只有生存权却没有发展权的盛世。而纵向比呢,是民众意志被压制得最萎靡的时代。

这才是那个绣花枕头的里子。它完全颠覆了我们从小对乾隆盛世的幻梦,说到底,那不过是一个饥饿的盛世。

“饥饿”的盛世


“饥饿”的盛世

让我们把时间进度条往后拉200多年。

当然不再是以前的世界了。高楼平地而起,霓虹十里不息,生机勃勃,日进斗金。没法果腹的命运几乎找不到了,可世间的困境乔装了自己,以另一番情景出现——好好的行业会突然步入黄昏,甚至消失不见;永远有新的秩序在酝酿;人们要赶在世界对他们动手之前一跃成为斜杠青年,以躲过时代的剪刀手;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某生鲜店采购海鲜时都必须下载APP才得以完成购物之旅……成长不再只是孩子的任务,它几乎成为了成年人生命得以延续与发展的必修课。

所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饥饿”。不是吃不到什么,得不到什么,而是得到多少,都隐隐觉得不够。

人们围追堵截的,不是粮食,不需要像遥远的祖先那样探索方圆十里是否有足够的食物,或者为何临近的族群更为富庶,却需要时时刻刻与时俱进,寻找让自己出色、让下一代更出色的筹码,这是巨变之下极其自然的并发症。

毕竟,“饥饿”才是饥饿者的通行证。一个人要栖息在冲劲十足的社会里,很难去扼杀自己目光的所到之处,也不能阻止身体紧跟着时代大步向前的冲动。不愿意安贫乐道,要百分百地经世济用,往往是现实世界冰冷却好用的通行证。

今年夏天我去山里度假,来接我们的司机是山里的原住民,身体健硕,生活安逸,自建的豪宅宽敞明亮,后院有大片郁郁葱葱的菜地。自己开了民宿和餐馆,还身兼司机赚外快迎来送往。我羡慕他,说现在城市的人都纷纷来山里度假,没雾霾,喝山泉,你们还顺便能赚钱。他却告诉我,自己常常焦虑,不满足,还是赚不到足够的钱。对他而言,山里已经从分明的四季到只剩下两个季节——淡季和旺季。

电视里播的是激情四溢的《创业时代》,社交媒体强烈共鸣的是早生白发的80后,现实里的创业公司常常刚站稳脚跟就想着要建帝国,争地盘,要扬名海外。有一部纪录片里讲一位35岁的互联网创业者,3点半入睡,8点半起床,几乎天天睡在公司,5岁的儿子只能与他电话交流。他认为睡觉是浪费时间,年轻就该做出点有价值的事情。而事实上他发白的唇色和浓重的黑眼圈,已呈现出一种极致的病态。

孩子和家长同样加入了这一战壕。《疯狂的黄庄》里写北京海淀黄庄那个分秒必争的群体:每晚八点半之后,孩子们从黄庄周边的各大机构蜂拥而出,在路灯下和妈妈一起踏上回家的路。一些关心竞赛的家长实名加入了一个与竞赛有关的群,名叫“帝都精神病总院”。“每天中午多出一节课的时间,一周比别人多出半天。”妈妈们都是这么算账的,令人汗颜。怪圈中的每个人或许都隐隐觉得不对,却没法心平气和地躲开被裹挟的疯狂,甚至自己就是别人梦靥里的一部分。因为在中国,在人生的前20年里,这几乎是与别人较量最重要的工具。

有人说,中国人从来没那么困过。“猝死”好像是这个时代的常客。前阵子一位82年的券商研究员有一天晚上回家告诉太太,说自己很累。第二天早上太太8点醒来,发现他身体已凉,溘然长逝了。在德国摄影师贝尔恩德·哈格曼的镜头中,到处都是睡觉的中国人。他说,这些在水泥地上、三轮车上、花坛边、健身器上,甚至卡车底下睡觉的人们,是中国得以复兴的原因。

“饥饿”的盛世喜欢挑选那些折射狼性的处世法则。“知足常乐”像是和“饥饿”的人们之间隔着一道厚重的屏障,而“天道酬勤”倒是积极地和他们站在了同一个阵营。

“饥饿”的盛世


“饥饿”的盛世

这个世界总有两幅图景,盛世之下的陷阱,一点都不比这个时代“圣人卸妆”后的污点少。

可以肯定的是,人们并没有在新世界里获得安宁。

世界庞大、激烈、骚动;人却不惬意、不坦然、还老受刺激。坦白说,在这样一个巨头都如履薄冰的巨变时代里,世事和三观都没有稳定的走向,要去筛选这个社会的“最大公约数“并不容易。可这样的“饥饿”或那样的“饥饿”却时不时能在我的脑子里重逢,成为我感觉到的构建如今这个社会结结实实的一部分。人们的胸腔里仿佛藏着大海,一点波澜,都能引起狂风大作。人那么平凡,却又那么不甘,于是在社交媒体转发锦鲤变成了一种时尚。可真的是时尚么?王小波说,走投无路才会迷信。

另一个值得怀疑的,是人们似乎也并没有全然从“盛世”中获得真切的享受。

人类学家项飙提过一个概念,叫做“悬浮”,形容这个时代的人倒挺恰当。人是“悬浮”着的,所有人都在追求一个更好的明天,更好的明天长什么样子,他们不清楚,追求到了之后会怎样,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当下的生活不太值得过,因此他们也无法真正享受当下。

打个比方,中国人蜂拥去买房,多半是为了今后的经济保障,而不是当下实打实的享受。孩子们学各种技能在简历上增添光彩的东西,多半是考虑社会观感的“有用”,而不是当下的重要的精神寄托和享受。

还有,人在精神上的丰满,人性上的完善,都没有因为“盛世”而“盛”。

唯发展论的盛世里,评价一个人,常常看他在食物链上的位置,看他掌握的权力、财富和声名。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完完全全有可能在精神上是行尸走肉,“身着光鲜的高管们,回到家累得不想说话,就像死狗一样摊在沙发上”是如此生动的写实,或许恰好诠释了中国富人岌岌可危的“快乐”额度。而章诒和有一回谈到我们和前辈最大的差距,她说,那一代真的是很美的,美就美在心灵,人性是很完善的。她讲梅兰芳主动承担死去秘书家眷的生活费用,讲程砚秋为了一次失约亲自登门道歉。而我们今天,仿佛精神和人性都被打了劫,很少能看到这样灵魂澄澈、人性完善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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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盛世

可这并不代表,我不喜欢如今的世界。我们再也不用对抗生理上的饥饿,再也不用对着八国联军跪地称臣,相反,一次辱华言论就能让一家外企遭遇其历史上最严重的危机,一次侮辱女性的言论就能打垮一个曾经被封神的偶像。

只不过,在任何时代,暗夜都见缝插针一般袭来,即便是“盛世”,都逃不过一场心理上无法被满足的“饥饿”,以及它背后的藏污纳垢。

我还怕,“饥饿”是饥饿者的通行证,也把我们这一生里那些真正震撼的、本质的、永恒的东西,永远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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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

「 图片 | 视觉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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