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祕密

總是把“創新”視為深圳奇蹟的原因,固然政治正確,但它容易淪為口號,並讓我們喪失對經濟體制改革進行深層思考的能力。創新,最終靠人。

深圳的秘密

“深圳”這兩個字,無疑是改革開放事業最具質感的標籤之一。深圳的崛起,外界習慣用“創新”兩個字來說明原因。

在改革開放之初,深圳的創新是制度創新,小漁村敢為天下先,發揚“蛇口精神”,展現“深圳速度”。

現在,深圳更多是靠科技創新,華為、中集、比亞迪等創新型製造企業崛起,以及騰訊這一互聯網巨無霸依然在擴張,加之大疆等一大批新興企業雨後春筍般成長。總之,這座城市被視為中國實體經濟創新的樣本。

“創新”是一種絕對不會錯的政治正確,可是,它很容易淪為膚淺的口號,讓我們失去對中國經濟轉型的深入的思考。

如果要探尋深圳經濟崛起的力量之源,很容易發現——創新只是一種結果,它並不是原因。

生產要素,特別是人的集聚才是深圳崛起的真正動力。當然,人的集聚也離不開當初制度創新所提供的空間。

但今天,不妨更多地探尋“人”的因素。因為,改革開放40年後,中國經濟轉型需要的早已不是創新的口號,而是將改革深化的決心和勇氣。

深圳的秘密

1980年代初期的三洋廠工人(圖源:中國改革開放蛇口博物館)

大企業效應

2017年,深圳的GDP是2.24萬億元,超過中西部很多省級行政區。2017,江西和廣西終於突破2萬億大關,江西為2.08萬億,廣西為2.04萬億。甘肅、海南、寧夏、青海、西藏都還沒有進入“萬億GDP俱樂部”。

說深圳“富可敵省”,毫無問題。而且,2017年深圳GDP同比增長8.8%,在全國一線城市中名列第一。此外,全國範圍的同期增速是6.9%。

在產業結構上,深圳也是全國首屈一指。2017年,深圳新興產業實現增加值9183億元,增長13.6%;佔GDP比重達到40.9%,比上年提高0.6個百分點。

小漁村的經濟奇蹟,外界的解釋汗牛充棟,但有一條“深圳經驗”卻被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這條經驗必須從一個疑問引出:改革開放40週年之後,中國的經濟中心到底是哪座城市?

可能很多人回答是上海。其實,北京才是當之無愧的經濟中心。

經濟中心至少應該符合兩個標準,一是管控,二是集聚。北京是中央部委的所在地,指令和審批都從北京發出,自然符合第一個標準。第二個標準,北京同樣勝出。中國的央企群體總部絕大多數位於北京,它們集聚的資源超乎想象,非其他企業能夠比擬。

那麼,除了北京,國內還有什麼城市能夠集聚央企的資源?在北京之外的三座一線城市之中,上海和深圳基本上平分秋色——深圳和上海並列,這幾乎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卻是事實。

在上海,中央國資(不含金融)的知名大企業主要是兩家,寶武鋼鐵和東方航空。但在深圳,中央國資背景的大企業遠遠超過兩家,有中集集團、華僑城集團,還有中廣核集團。

拿金融業企業來說,上海也並不比深圳領先。上海有交通銀行,深圳有招商銀行,還有大型金融綜合鉅艦平安集團。此外,證券公司和基金公司的力量對比上,上海也不佔絕對優勢。在行業人士看來,深圳的金融業不但體量和縱深不輸給上海,而且更富創新動力,更活。

更重要的是,在另外兩個特殊群體——大型民企和房地產企業方面,深圳完勝上海。

深圳的秘密

中國房地產市場發軔之初的四大金剛“招保萬金”中,除了保利地產外,招商地產、萬科和金地,都崛起併發跡於深圳。

深圳的大型民企以IT硬件和互聯網企業為代表,華為、中興、比亞迪都是中國頂級的民企。在互聯網行業,騰訊更是長期位居中國市值第一的互聯網巨頭。此外,全球第一製造業巨頭富士康也崛起於深圳。

近年來,隨著中國經濟貨幣化程度的加速和經濟規模化的加深,深圳誕生了一大批新興的金融財團,曾經爭奪萬科股權的寶能集團就是代表。王文銀領導的正威國際公司也在2013年被《財富》評為“世界500強”企業。此外,新興的“世界500強”恆大也將總部搬到了深圳。

某種意義上講,外界對深圳經濟核心力量的理解,長期以來都存在一種偏差。多數人會關注深圳的創業氛圍,以及不斷誕生的創新型中小企業,而容易忽視深圳早已存在的諸多大企業集團,以及它們所發揮的集聚效應。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通過大企業集群的成長或者引入,深圳是北京和上海之後,中國內地對全國資源的集聚能力最強的城市。另外,如果排除地方行政級別差異對經濟發展的影響,那麼深圳的集聚能力可能並不輸給上海。

2017年,上海的GDP是3.01萬億,約為深圳的1.5倍,但上海的常住人口是2418萬,而深圳約為上海的一半。這意味著如果計算人均GDP,深圳早已大幅超越上海。這背後,大企業功不可沒。

大企業的作用是巨大的,而且未來,這種趨勢會更加明顯。在所有的成熟經濟體,當經濟增長的高速期結束,進入平穩期,企業一定會越發規模化。大企業會在國內大市場乃至全球,形成強大的虹吸效應。而且,這種效應還會不斷加強。以中國的大企業為例,2017年,中國企業500強的營業收入達到64萬億元,相當於我國GDP的86%。

這種虹吸效應,將繼續改變中國城市經濟的力量對比。

深圳的秘密

蛇口工業區早期企業的生產線 (圖源:中國改革開放蛇口博物館)

強人經濟

大企業是城市發展的加速器。首先,遇到經濟下行,資金為了避險,更加會湧入大企業,從而導致一種“大者恆強”的循環模式。

此外,從本質上講,大項目類似於現代產業經濟的“基礎設施”。一個大企業可以在一定空間範圍內,催生一個巨型的生態系統。在這個系統中,將成長出大量有著無限可能的中小企業。而且,在這種集聚生態之下,還能產生巨大的技術、知識的外溢效應,降低生態圈內中小企業的創業壁壘和成本。

一個簡單的例子是,深圳當下的創業潮之中,很多優秀的創業者、投資人都來自華為、騰訊這樣的大企業。這是一種最簡單的“知識外溢”“人才外溢”,對城市發展極其重要。

那麼,深圳為什麼能產生這麼多的大企業?這是問題的關鍵。

深圳的大企業,都起於一張白紙,都是一段勵志故事。比如,在製造業企業中,中集集團就是紮根深圳獲得成長的一個典型案例。

深圳的秘密

中集集團總裁麥伯良

目前,中集海外銷售佔比超過50%,在中央國資背景的企業之中首屈一指。由於它所處的行業是集裝箱、登機橋、特種車輛、海洋工程等裝備製造,和普通消費者並不打交道,因此這家公司一直相對低調。但它的成長和一位“強人企業家”麥伯良有著密切關係。

中集創立於20世紀80年代初期,到1986年,註冊資本300萬美元幾乎虧光,員工也被迫從330人裁員到59人。

麥伯良臨危受命執掌這家小工廠,中集的命運被扭轉。從瀕臨破產,到成長為銷售額超過700億的企業集團,中集的成長和麥伯良個人的能力,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麥伯良屬於“帥才”,是中國企業家中為數不多真正懂全球化經營的人。在他的強力領導下,中集在全球開疆擴土,員工超過5萬人,並在製造業的20個細分領域做到世界第一。

銀行曾一度是中國受管制最為嚴格的行業,而深圳卻誕生了股份制銀行中的新軍招商銀行。目前,招行依然是股價最高的銀行之一。招行發展很不容易,如果與另一家地域相近,成立時間差不多的廣發銀行比較,更是如此。

招商銀行1987年成立,廣發銀行1988年成立,成立當時,兩家規模差不多。但2017年,招商銀行營業收入2210億元,總資產超6.29萬億。而同期,廣發銀行營業收入505億,總資產為2.07萬億。

常見的分析是,招行一開始就注重市場化,打出了零售銀行的品牌。那麼,招行的決策為什麼沒有出現過重大失誤呢?和中集一樣,它有著高度專業的職業經理人馬蔚華。

馬蔚華曾擔任前國家領導人李貴鮮的秘書。李貴鮮曾在安徽、遼寧等地任黨政主要領導,還擔任過中國人民銀行行長,而馬蔚華本人也曾擔任中國人民銀行海南省分行的行長,親歷並參與處理了海南金融領域的兩件大事,一是全島地產泡沫破裂,二是海發行的破產。這樣的從業背景和經歷,在充滿管制的銀行領域,必然能夠帶領招行避免暗礁險灘。

深圳的秘密

招商銀行前行長馬蔚華

萬科的故事更加廣為人知。

王石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企業家,他為中國房地產行業的規範化發展做出了示範。但在萬科股權爭奪戰的時刻,他的成功和家庭婚姻背景的關係,卻引發了外界議論。但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深圳最初的一批創業者,不僅個人能力強,是天生的商業領袖,而且也都有著某些獨特的背景和資源優勢。儘管這不是決定性因素,但有了肯定更好。

出生於1950年代,並在改革開放之初創業的那一批深圳商界大佬,多半都會對外界自稱是職業經理人。麥伯良、王石、馬蔚華,甚至馬明哲也是如此自稱。換個角度看,這剛好是深圳大企業能夠突破舊體制,不斷崛起的秘密。

曾拿過《新財富》最佳分析師的鄭賢玲,在她的《中集,可以複製的世界冠軍》一書中道出這樣一個現象:無論中集,還是招商銀行、平安集團,它們成立和發展之初,股東之間等比例設置股權是一個普遍現象。

為什麼這樣設置?主要是希望破除一家國有股權獨大對企業經營的不利影響,讓有能力的職業經理人放開手腳大幹。這種思想和觀念,是“蛇口奇蹟”締造者袁庚刻意為之的。

實際上,回顧深圳各大企業的成長,“強人經濟”的色彩的確很濃,每一家企業都有一位靈魂式的人物。在發展過程中,這些企業家避免了被地方國資或某一家中央國資的過度干預。即使到今天,中集、招行、平安的股權都是相對均等或者分散的。此外,作為民企的華為、騰訊,則不存在經營不自主的問題。

在那個火紅的創業年代,王石曾一度力主萬科去“地方國資化”,並引入戰略投資者。但現在,經過了一場富有深意的股權之爭,萬科又迴歸為了深圳市屬的國資房企。

“強人經濟”是深圳過去奇蹟的隱秘動力,它也關係到深圳的未來,我們有理由保持關注。

作者 | 南風窗常務副主編 譚保羅 [email protected]

編輯 | 謝奕秋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執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