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川是那種一看上去就很呆板無趣的男人。
四十出頭的年紀，灰白的頭髮，帶著方方正正的琥珀色眼鏡，身上長年穿著淺灰色的西服，軟塌塌地耷拉著一條色彩灰暗的領帶。臉上的皮膚也很顯得滄桑，皺皺巴巴。眼神總是暗淡著，只在偶爾提到他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才會閃爍一下，然後又迅速地繼續暗淡下去，同時嘴角滑過一絲詭異的笑容，是笑非笑。
這麼一個無聊的男人居然是我職業生涯中的第一個日本人上司，公司的開發部經理。
雖然我倆相鄰而坐，但比起來和他聊天，我寧願整天看著電腦，碼字或者碼程序。不過大體每個工作日的中午我們是在一起吃午飯的，大概他是不想冷落我這個唯一的外籍僱員吧，每次都要吃午飯時都要叫我一下。於是，吃午飯間的閒談也成了我瞭解菊川最多的一個渠道。
菊川沒有結婚，也好像沒有女朋友。有一次我問他下班回家都怎麼消磨時間的，他眼神直直的望著我說：“喝酒”。我的眼前頓時呈現出一箇中年男人躲在狹窄的小屋中，就著小菜，悽風苦雨喝悶酒的畫面。
有一次，為了避免等待上飯時大眼瞪小眼的尷尬，我們絞盡腦汁地想著聊點啥。
“熊貓，我喜歡熊貓。”菊川略顯興奮地說。
“我也喜歡，熊貓很可愛。”我擠出了一個笑容。
又是五分鐘的沉默。
“三國志看過嗎？我最喜歡看的書。”菊川又興奮地說。
“嗯，看過。”我回答，猜想這個可以聊一陣了，鬆了口氣。
“你最喜歡裡面的哪個人物？”菊川問。
“嗯．．．大概是曹操吧。”我想了想回答。
“是嗎？為什麼。”菊川很困惑的樣子。
“有遠大的理想。”我想這個理由應該可以吧。
“可是，曹操可是殺了很多人啊。你不覺得．．．”菊川追問道。
“咦？”我沒想到他會想到這個問題，真是好奇怪，不由暗自惱火：“這個日本鬼子竟然還嫌曹操殺人多．．．”，不禁想起少年時看過的黑白色的抗日電影。不過轉念一想，畢竟不是一代人了，他可能也是沒想那麼多就這麼問的。於是，我搪塞道：“嗯，可能是吧，那麼你最喜歡的人物是哪位呢？”
“當然是諸葛亮啦。”他聲調一下子高了幾度，略帶得意之色，繼續說：“他有那麼多的計謀。”這個答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日本是一個國土狹小，資源匱乏的島國，於是對日本人來說，最大限度地開發腦力就是他們的追求了。凡是腦袋聰明的人在這裡總是讓人羨慕不已。
除了吃午飯時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情就是讓大跌眼鏡，改變了我對菊川，甚至對日本人敬業精神的看法。
我所工作的公司是一所日本的中小型公司，項目往往都是通過關係從ＮＥＣ，索尼等大公司來分派拿到的，所以我們做完項目後，往往先要把產品和相關測試報告提交給大公司來審核下。
我加入到菊川的項目組的時候，組裡之前發生了一次人員大變動，一些有經驗的員工離職了，剩下的組員水平就有點青黃不接了。這樣，一個本該在三個月內完成的項目硬是拖了四個月還沒有完成，發包方已經等的不耐煩了，頻繁地催工程進度。當然，壓力最大的就是菊川了。就在項目剛完成初品，測試才完成一遍，還需要完成剩餘兩遍測試的時候，菊川突發奇想，大腿一拍，告訴我們：“把測試結果複印兩份，我們明天去交差去。”我們面面相覷，但還是本著服從上司的態度去這樣做了。
第二天，菊川，我和另外一個組員，西裝革履，精神抖擻地走進那所大公司的總部。經過漫長的等待後，終於來了兩個小頭目樣子的員工，一個胖點，帶著眼鏡，另一個瘦高個子。雙方簡單的寒暄過後，開始切入主題。
菊川站起來，九十度彎著腰說：“這次拖延了工期，實在是對不起。”
那兩個頭目面無表情，只是略微欠身一下。
“在我們的努力下，昨天終於完成了項目。這是項目報告書和測試結果報告書，請過目。”菊川恭恭敬敬地遞過去帶來的材料，懇切地說。
“噢？是嗎。請坐。”胖頭目半信半疑地說，依舊一副不開心的死人相，然後開始慢慢地翻看報告書。
瘦頭目語氣緩和了不少，望著我們說，“大家辛苦了。終於完成了。”
我們一面點頭應承著，一面看著胖頭目的指尖劃過了測試結果報告書，心中惴惴不安。
胖頭目緩緩抬起頭，直盯著菊川，用手指著報告書說，“菊川，請解釋一下，這三份理應是經過三遍測試才能得出的報告書的內容為什麼都是一樣的？”
“哦？是嗎？會這樣吧？”菊川裝傻說。
對方一句話也不說。
菊川一看隱瞞不過去了，馬上站起身來，口中喋喋不休地道歉：“對不起。”
胖頭目顯然是已經怒火中燒，用手指戳著報告書，厲聲道：“菊川，好好給我解釋一下，怎麼回事！＂
菊川依然不做解釋，只是垂著頭說：“馬上拿回去修改，對不起。”
“你這樣，還有沒有信用！“胖頭目把測試報告書重重地摔在桌上，並沒有看菊川一眼，轉身和瘦頭目一起離去。
我此刻的心情五味雜陳，心裡既痛罵菊川的愚蠢辦法，又頭疼該怎麼收場。
反倒是菊川，不慌不忙，慢慢地收拾好文件，夾起公文包，低頭和我們一起走出那家大公司的大門。站在門口，他眼神木然地望著前方，說：“該怎麼辦呢？”，然後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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